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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岛的ldquo骄傲rdq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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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澳明珠

于潇湉,生于年,中国作协会员。代表作有长篇小说《深蓝色的七千米》《那年冬天叫比姆》《鲸鱼是楼下的海》等作品。作品曾入选中宣部重点主题出版出版物,曾获“桂冠童书”奖、冰心儿童文学奖、青铜葵花小说奖等多种奖项。

吹雪乃告秋

于潇湉

第一天西宁

机翼上的红灯一闪一闪,我脚踝上的蝴蝶一颤一颤。

6个小时,从绵延的海洋上空起飞,莽莽河山、点点白云,扎入青色高原的褶皱,于震动中降落。

虽然提前准备了衣服,却还是想不到两座城市的温差会如此巨大。登机前我还穿着雪纺的衣裙,一下飞机,穿梭在身边的人俨然都是长袖长衫。可现在才是8月末哎!

我用脚踝跟这座城市打了个招呼——每到气候骤变,我的脚踝便如被蝶翅抱住般,颤巍巍地疼。

借助一株盆景的遮挡,我迅速套了件毛衣,裹紧松石绿的围巾,像一枚不合时宜的果实,坠落在异乡稀薄的空气中。

我对这座城市一无所知,掌握的材料极其有限。类似必吃的美食是酸奶,不得错过的是青海湖日出之类的……但这些远远不是我来的目的。

脚腕还在疼,太阳穴深处鼓动着,仿佛脑浆要迸出来。首先需要找到一家旅馆睡一觉。但当我来到机场大巴售票处,却被告知今天最后一班车刚刚开走。为了便宜,我买的是红眼班机,此时已是凌晨1点多。

我打着颤,脑子飞速地运转——打车到市区?又贵又不安全!回飞机候机厅坐一晚上?也许可行。

然而这条路也行不通——他们根本没有凌晨以后的航班,候机厅不会彻夜开放。

“你冷吗?捂上耳朵就不冷了。”

有人来到我身后,在我肩膀上方说。我跳起来,那人冲我招招手。我根本不认识这个一头卷发,像狮子鬃毛一样飞扬,还背着画板的大叔。

察觉到我在看他,他一抬眉毛,春风得意地用左手拢了拢头发,夹着烟的右手冲我一点,“你把耳朵捂上,就能听到火山一样有力的声音。那是你的心跳,听听自己的生命,就不冷。”

我沉默不语,从包里翻出防PM2.5的口罩,戴上。

他哈哈大笑起来,转身用拇指和食指把烟掐了,“你在高原上戴口罩?会更加缺氧的!”

我不习惯在深夜与陌生人交谈,还是用叫车软件召唤一辆出租车好了。

一辆出租默默停在我身边,他一个箭步向我走来,抢着打开车门。我对他的绅士风度道谢,他没有走,反而打开副驾驶那侧的车门,理所应当坐进去,关门。

“开车吧。”他说,就好像旁边坐的是他家司机。

怎……怎么回事?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这辆车也是我叫的,拼车。”

他递给司机一支烟,“师傅,去市区。对了,再帮着介绍个好住处,离景区方便就行。”

我把手按在口袋上,手机在那里,我可以迅速地给家里打一个电话。拨通后爸爸会将手机定位跟踪的……

“你就算打电话给家里又有什么用?知道青岛离西宁有多远吗?飞机都飞了六个小时,你父母接到电话只会急死,来不及救你。再说,你还是离家出走的呢,这么快就缴械投降啦?”他漫不经心瞥了我一眼,锐利的寒光闪过,我惊恐地发现,它们洞穿了我。

他怎么知道我是从青岛来的?又怎么知道我是离家出走?

慌乱中,我忙去摸车门,却发现落了锁,“你是谁?”

车子戛然而止,前方的红灯闪烁在我瞳中。他没有回答。

我瞥向街道两侧,晃动的车窗外,长街一扫到底,树木萧瑟、建筑凋敝。

现在,我不仅浑身疼,连呼吸也变得艰难,可眼睛却困得睁不开。

“你高原反应了啊!”男人的声音忽远忽近,“快把药吃上,不然会休克!”

虽然迷迷糊糊的,可休克两个字吓坏了我,趁机便被塞进一片药,来不及吐出,吞咽的本能让我咽了下去。

在彻底失去知觉之前,我突然觉得这座城是活的。黑夜中,一切都在竭力呼吸,坚韧有序地生长。

第二天在路上

醒来时,我深陷于白色被单中。窗帘的缝隙微掀,朝阳的海千方百计要涌进来。

房间里一股子扑鼻的牛羊肉味儿,还有稀里呼噜喝汤的声音,接着是满足的赞叹声:“真好吃!”

昨晚那个大叔从一堆餐盒中露出头,往我床这边看了看,把嘴里的东西咽了咽,口齿不清,“这里的羊肉真好吃!我给你留着羊肉汤和烤肉串呢。头不疼了吧?快来吃!”

这大叔竟然还在?但我的确饿了,跳下床抓了块饼塞进嘴里。

迅速查看了四周,衣物和唯一从家里带出来的包都安好,昨天的不适感也都消失了,这么说,被硬塞进去的药生效了,但这并不能打消我的疑虑。

“你昨天和我一个房睡的?”

他递过来两张卡片,“我睡在隔壁,今早特地来给你送饭好吧。这是房卡,这是身份证,你可以去前台查。”

我接过来端详,这大叔和我妈差不多年纪,不过长得还真是老气。他以前是平头,像一块砖头。这种形象我如论如何无法和那个名字对应起来。

“你叫……易告秋?太文艺了吧?你浑身上下哪一点儿配这个名字了?”

“行了行了,还真看啊。”他一把抢过来身份证,“起来洗漱一下,吃点饭我们就走。”

“去哪儿?”

“去青海湖啊,你不是想去吗?吹雪。”

“你怎么知道我叫吹雪,知道我要去青海湖?”

他指了指眼睛,“我是个画家,洞察力!”

旋即他一把拉住我的手腕,连人带行李丢进楼下的车里。司机叫小马哥,是个刚满20岁的回族小伙,穿着爱好都很汉化,车上放的歌是苏打绿,钱包里放着喜欢的女孩的照片,眼上一副墨镜。

车开得如同拿极薄的匕首在游鱼中滑过,远方竟渐渐有了清苦的味道。视野乍然开了,是一万种绿色叠加在一片沃土之上……

妈妈,这就是妈妈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啊!

我不得不承认,我不了解妈妈。她咀嚼的样子,说话的声音,甚至她写的那些诗,都时常让我觉得陌生。但这并不妨碍她每次出现时引来一片赞叹声,她细碎的发丝歪在一侧,笑起来时,好似小小的*花张了两三朵。

她不抱怨生活艰辛,从不轻露情感。那种为生活苦苦经营的味道,温暖带一点酸涩,会从别人妈妈的每一道衣服褶皱中逸出,可是她一点也没有。

也许我该去问问外婆,问我妈是不是个妖精,然而我也从未见过外婆。

我唯一知道的是,在抽屉深处有一张照片,照片边缘已经起了毛边。一对璧人站在沙滩上,身后一汪碧水无尽无头。男的穿着衬衣和毛背心,女的则长裙曳地,妈妈的眉眼和那对夫妻很像。

翻过来,照片的背面提有一行字,力透纸背:春告鸟,夏鸣蝉,秋落叶,冬吹雪。与君相惜,四季常在。

底下还有一行更小的字,如绣线蜿蜒,妈妈的笔迹:二十六年了,为什么,每次看到的,都不是你。

这两句话里有什么在向我张望,我想要探究出它,便拿着照片去问爸爸。他说这是外公和外婆在青海湖边的合影。

“那他们还在青海吗?你们怎么没有提起过?”

“你外婆家的事太复杂,等你大了再说。你赶紧写作业去。”

我当然不会等到长大,于是,我逃了。带着一个机会,一张照片,一个传说中很复杂的家族故事,还有一颗未曾被外婆的怀抱慰藉的心——凑成了一张抵达西宁的机票。

第三天青海湖

青海原来不是海,只是一个湖而已。可是怎么会有这样宁静浩荡的湖,像哀伤。每一次靠近,它似乎都在变得离我更远,而走近我的,是摇曳生姿的柠檬*。

大片大片油菜花铺陈而去,一时间开满千百个方向,合力将湖水推向远方。

一头麋鹿放任自己啃食路边青草,经幡在它的角侧猎猎作响。海拔多米处的经幡,竭力让红的绿的蓝的*的,折射出阳光的角度。

湖边竟也有沙滩,沙滩上马和卡丁车像散落的玩具般,同置一处,看车马的人懒洋洋,一见到我们便站起来,问要不要骑马,可以巡游青海湖一圈。

易告秋正在支画架,一听说可以骑马,立马跑去,牵了一头矮小的白马过来。

“你没骑过马吧?我请你骑一次,给我当个模特吧。”

骑马?我打量这头动物,除了地理,我的体育也是极烂的,能不能上去这匹马还真是大问题。“等等,你干什么?”

易告秋架住我的腋下,一托一举,我已落在马背上,它温暖而起伏的呼吸紧贴着我。

“把脚塞进马镫里,抓住缰绳。”

我还没找到舒服的姿势,马便踏着步子迈入湖中。

马鬃闪亮,和远处的湖水一起反着光。外公外婆合影照片上的地方就是这儿吗?还是那儿呢?不知不觉间,我松开了缰绳,在口袋里摸索起了照片。

一辆卡丁车呼啸而过,白马嘶鸣一声,前蹄猛地翘起,脊背竖直。我犹如山崩时滚落的石头,抓了几次手都扑空了,缰绳早不知甩到哪去了。下一瞬,我看到口袋里的照片掉了出来——

不要!

我伸出手,它碰了一下我的指尖,小舟一样荡漾而去。而我,直直坠入了冰冷的湖水……

有个手腕扣住了我,在最后一瞬间,我看到的是易告秋那张粗糙的大方脸,他一只手上还攥着画笔。这个家伙,不要让染料弄脏我衣服啊。

可是我一说话,水从嘴巴灌进了肺里……

第四天黑马河

皮褥子将床层层垫起,厚被子山一般直压到下巴。可我时而觉得冷时而觉得热,只记得每一次把胳膊露出被子,便有人执拗地塞回去。

偶尔几次清醒过来,听见有人在我床畔交谈:“在这高原高烧足以要了她的命!”

“青海湖周边只有一个叫黑马河的小镇,医院,医院才行。”

“温差这么大,到了夜里没法出门,这时移动她才是要了命呢!”

咦?不要,不要离开青海湖!我在心中呐喊。

“30年前的青海可不是你现在看到的样子呢,那时连水都是咸味的。”

我一转头,发觉自己不知何时站在湖边。远处有个人影站在玛尼堆旁。黎明将至未至,天边滚动着惊心动魄的一条红线,云被打碎了,纵深铺陈,在那中间,由远及近,金色迸裂开来。

竟是我心心念念的黑马河日出!

“我和你外公是支边来到青海的,你妈妈是我们第三个孩子,也是你外公最喜欢的孩子。”

“外……外婆?”

我没看错吧?轮廓随风翩跹,金线勾勒出她的眉眼,那张我从照片上看到的、我外婆的脸映现眼前。

“我是个失败的妈妈,只被自己的女儿叫过两次‘妈’。第一次她在生病,第二次我在生病。”

她就那么站着,遗世独立,而我竟不知如何去应对,除了沉默——难道这是梦?

如同舞台上的幕布交相变换,人影嘈杂、语声喧哗,许多的片段向我走来。

我看到外婆在厨房内忙碌,平底锅抹油,煎三个鸡蛋,用绘有梅枝的小碟子盛起。摆放在三个孩子面前。

外婆让他们站好,“谁先叫我妈妈,谁就先吃鸡蛋。”

那个时候青海的鸡蛋很难得,两个舅舅迅速地叫了妈,走去拿起碟子,但是妈妈紧闭嘴唇。

“你不想吃?”外婆指指剩下的碟子。

“我不饿!”

8岁的妈妈瞄了瞄鸡蛋,悔意一点点染上颧骨,但嘴上仍是硬得很。

“那好吧,我只好倒掉了。”

外婆端起碟子,擎到垃圾桶上空,却生生被外公接过去。

外公蹲下来,把它送到妈妈嘴边。“不难为你了,我的好闺女,快吃吧。”

在我的角度,只能看到外公颀长的肩背,端着碟子的手细而长,犹如象牙扇骨。

“你以为我不会给她吃吗?都回来这么久了,还是不肯叫我!”外婆倏地变得烦躁,将手中抹布往台子上一扔。

“慢慢来,毕竟她刚来青海,总要适应的。再说,她长到8岁,你这个妈都不在身边呀。”

外婆的眼神变得犀利如刀,“要不是怕她吃苦,也不会让她从小在青岛跟着她姥姥。现在倒成我的错了!”

妈妈往后退了一步,也许是因为害怕,面色酡红,当晚就发起了烧,第二天脸上身上起了一个个疹子,一抓就破了,原来是生水痘。

妈妈蜷缩着,在摧枯拉朽的黑夜深处,半梦半醒。有一双手用浸透了冷水的毛巾,一遍一遍,擦掉她额上的汗。妈妈闭着眼,佯装不知那是外婆。

如此一周,妈妈的烧渐渐退了,外婆抱起妈妈到浴室,仔细擦拭她每一处生水痘的地方。她的动作极尽温柔,包裹了无数的吻。

“轻轻地,不要弄破了水痘,不然就不好看了。”

妈妈似乎对这样亲近觉得羞怯。未几,她以轻不可闻的声音嘟哝了一句。

“妈妈。”

外婆顿了一下,8年了,她等这两个字实在太久太久。眼泪掉进水里,两不相见。

日子水草一样柔曼地漂流,但那样只属于母女的温柔时刻,再没有出现过。

“后来呢?”我追问。

“那年年底,我被派去茶卡采盐,那儿有一个盐湖,镜子一般。”她闭上眼睛,“有一天,车照例翻越一处海拔四千多的垭口,刚爬上坡去,我便昏迷了。回了西宁,我便再也没有出过病房。便是在那儿,我听到了平生最后一声‘妈’。”

那一刻,外婆的眼神如同击碎的玻璃般,闪着锐光、令人生痛。

“你妈来看我时,我已经住了半年院,之前我不让任何一个孩子来看我——我不能容忍他们看到我这副*样子。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你两个舅舅都在住校,你外公便带了你妈妈来病房。她站在门口看着我,不说话。”

“过来,近一点儿。”外婆伸出两只手。

妈妈走过来,外婆把她拥在怀里,那么细幼却又倔强的身体,汩汩的生命在流淌。

“叫我一声妈吧。”外婆央求道。

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妈妈还是叫了。外婆微笑,一边却流下泪来。

一次不够啊!多叫几次吧!然而,不会有下一次了……

“让爸爸再帮你找个妈妈照顾你们吧。”

外婆想摸摸妈妈的头,却被她闪开了。她只好把这句话作为唯一的遗言,讲给外公。

天已大亮,我发现外婆的裙摆在光里消融,犹如昙花。

“我该走了。”

“等一等,外婆,我还能见到你吗?”

她凝视我,深邃明亮,“我就在那里啊……就在你的身体里。捂上耳朵,就能听到生命的声音,那也是我的声音。”

我心头微动,这句话……不是易告秋说过的吗?

一错目间,再也没有任何人影。

我醒来,和床前作画的易告秋四目相对。四壁雪白,我手臂上方悬着点滴。

他搁下笔走上前来,摸摸我的头,“可算退烧了。”

地上散落地放置着画作,入眼不曾有一抹亮色,苍绿、普兰、浅锗、浓紫,但一张张都是我们在青海偶拾的景致——或水波横转、旧山林老,或一树婆娑、重山压雪。

“你还真是个画家啊?”

我真笨!其实我本想问的是:你一直在这里吗?

他没回答,“天亮我送你回青岛。”

“回青岛?”我掀开被子赤脚跳下床。

“你干吗去?”

“我要去茶卡盐湖。”

他叹气,“你穿上袜子回床上去吧。天亮我送你去。”

再次上路时,我只管抱着毯子坐在车里,易告秋出去拍照,回来时总有给我的礼物。有时是一朵单瓣的紫色小花,有时是一捧红澈澈的野生樱桃。

我下车活动手脚,走到路边的水洼旁探望。积云厚重,一刹分开,露出琉璃似的天空,恍若陡然睁开的天眼。我让易告秋以此为景作一张画送我,他语重心长地告诉我,他的画很贵,更重要的是,他舍不得。

几小时后,车辙渐渐变作霜白,盐湖竟就到了。一道铁轨斜斜剖开湖面,一辆废弃的运盐小火车停靠其上。浅浅湖水下是结晶的盐粒,微微反射着天空。游人立于其中,落下完整的倒影,一剥就能卷起带走似的。

我脱了鞋,粗大的盐块切割着我的脚,才走了几步,连站立都疼痛。只见其他游人都自己带了拖鞋,涉过浅水来到盐面上,嬉笑拍照。

我只好半蹲在水坑里,像只鸵鸟那样撅着屁股,以减轻体重给脚面的压力。易告秋一脱鞋,哗啦哗啦地走过来,我挥手让他回去:“走路很疼,回头是岸。”

他没停下,半背半抱地把我往拍照最佳处搬。

“喂,大叔,我很沉的!”我扭来扭去地挣扎。

“谁是你大叔,我是你大舅!”他喘着粗气。

“少来了,我大舅在青岛!我有大舅和二舅了,你当我小舅吧!”

“茶卡这地方除了盐别的什么都没有,一口井打下去都是咸味的,走一路回家,鞋子上都是白的,但这毕竟是家乡。我妈抛下我,嫁到了西宁,对方据说是个带着几个孩子的男人,可是妈妈几次回来看我,一次比一次憔悴。有一天,她回来时,额头上有淤青,头发也不对,竟然有好几处露出了头皮。我问她怎么了,她哭了起来,说我的继父揪住她的头发往墙上撞。我多想手头多一把刀,去杀了那个男人。”

易告秋把我放下来,我的脚挨着了冰冷的水面,打了一个机灵。

“你杀了他?”

“没有,在我杀他之前,他死了。非常突然,一头栽倒在地,再也没起来。从此以后我妈妈又变成了‘我妈妈’,而不是‘别人的继母’。对了,你干吗来茶卡?”

“我发烧的时候,梦到了外婆,她告诉我茶卡盐湖很美。倒是你,我本以为你是来青海取材的,可你既然是本地人,怎么跟个游客似的,还跑去机场?你当初是又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又知道我是青岛来的?不要以为我跟你熟了,就放松了戒心。”

他鄙视道:“就你那点小脑子,行李上托运时的标签还没撕呢,看见你的信息还不很轻松。”

“哦,也是。”我点头。

突然,有人大喊我的名字,那声音熟悉极了。我惊得一耸,回过头,只见我妈第一次以绝不优雅的姿势,赤着脚,提着裙子,踩着尖锐的盐块,向我走来。

第五天青岛

这一声叫喊,制止了任何诗句的起飞。

“妈,你怎么来了?”

“我接到一条短信,说你在茶卡,会有人送你回青岛,不要担心。可我怎么能不担心,所以就来了。”

“短信,谁发的?”

“我发的。”易告秋比了比自己,“我从你手机里翻出了你妈的号码。”

我妈把我往她那边一拽,瞪着易告秋,就像一簇被关进灯里的火苗,浑身颤抖,“你想干什么?你离我女儿远一点!”

“妈、妈,你别激动,他不是拐卖儿童的。”

“你别说话,我知道他是谁!”她上前几步,拿起易告秋的手掌,翻过来,“拇指和食指上没有指纹,因为你总喜欢用两个指头把烟捻灭。我见过你,你以前总是站在我们家门口,有意无意地往里看。”

易告秋苦笑:“你那时只有十几岁,你都记得?”

这一来二去让我看得迷糊,“妈,你们俩是青梅竹马啊?”

我妈一振袖子,正色道:“你知道他是谁啊就跟着他乱跑?”

我……我还真不知道。

易告秋出奇地平静,“吹雪有很厉害的高原反应,咱们还是回青岛再说吧。”

我回到青岛,坐在咖啡店里,喝着易告秋背回的青海酸奶,听完了一个并不圆满的故事。

易告秋真的是我的舅舅——那个他曾经想去杀掉的继父,便是我的外公。

外婆去世后,外公续弦。易告秋从小丧父,自己的妈妈又要离开自己,成为陌生孩子的母亲,不是不恨的。那么好的妈妈,从此脸上渐渐没有了笑容,他倒要去和那家人理论理论。那时他在学校里因为打架已经有了些名气,学人家抽起了烟,便拿几根烟收买了一个司机,搭顺风车来到西宁,凭借一封母亲寄出的信上落款的地址,找了过去。

那家没人,他边抽烟边等。

过了一会,他远远见母亲拽着一个女孩的辫子走来。他一闪,直至她们进了家门。

几分钟后,他听到里边的求饶声,那个女孩嗓子都喊哑了。而他则吓坏了,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母亲,陌生而狰狞。他把烟放在拇指和食指中间,来回捻着,到烟头熄灭,也没有觉得疼。

过了些日子,母亲再来看他,说是被继父暴揍……

我瞥了妈妈一眼,她绷紧了嘴唇,闭上了眼睛,“我已经不想再回忆起这些了。”

“我揣了一把刀来报仇,但命运要他的命比我更早。在你父亲的葬礼上,我母亲跪在遗像前,叩头、起身,额上的青还没消,却没有人同情她。他们说……她被揍完全是咎由自取,那天有邻居看到她用一把火钩子打你,一路从背揍到头上……火钩子对准了后脑,即将落下时,被偶然撞见的邻居阻止。”易告秋艰难地张开了嘴,“你可能不相信,我的母亲是真心仰慕着你的父亲,不然也不会把我的名字改成‘告秋’,据说,那出自你父亲的一首诗……”

我想起照片后的那句话:“春告鸟,夏鸣蝉,秋落叶,冬吹雪。与君相惜,四季常在。”那是我名字的来源,却不曾想到,也是易告秋名字的来源。

“那天晚上,父亲突然把我反锁起来,我听见大厅的墙咚咚作响,一声、一声……”妈妈咬紧了嘴唇,“第二天我才看到你母亲的伤。我父亲曾经是那么优雅的一个人啊……”

空气中流淌着回忆,似乎慢慢有了形状,蔓延成了远去的,不可追回的那一切一切。

易告秋下意识地又去摸烟,打了几次火机都没打着。

“我妈很怕你们兄妹三个。”他轻声说。“你爸爸刚去世的那几年,她总是很害怕每一次敲门声。她在等待,也在害怕——她担心你的两个哥哥迟早会找上门,报复她。”

“我没有告诉过他们!”妈妈抬起头,“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本来我也不信,直到我发现吹雪甚至都不知道她外公和外婆的故事,还要千里迢迢到青海去寻根。要是我妈知道她担心了半辈子的事根本不会发生,不知道会是悲是喜。”

“我不说,是因为我不想再失去一个家……”妈妈变得疲倦而柔软,“我的家已经破碎过一次了,好不容易组合了新家,我不希望再有任何变故。所以,如果我一个人承担一切,就能维持下去,那么我乐意!所以,我不会告诉哥哥被她揍过,因为无论如何,我也想要个妈妈,即使她并不爱我。”她长长地凝视我,“而对小雪,则是不希望她知道,我是个不会做妈妈的人,因为,我从来不知道一个母亲真正的样子,我害怕被看穿……”

她调整了下呼吸,“那么,作为交换,你是不是也该告诉我,你是怎么找到小雪的?我可不相信你们相遇只是偶然!”

“的确不是偶遇。实际上,在遇见她之前,我就在青岛转了一圈。仅靠对你家的一知半解去寻找,自然是找不到的。我买了回程的机票,恰好和她同一班飞机。我第一眼见到她就知道她是你女儿,你们俩长得很像。在等待安检时,她在给人发短信,应该是发给老师的请假短信,说是要陪妈妈回趟老家青海之类的,可她身边明明没有任何大人陪同。”

“所以你就猜我是离家出走?”我简直要佩服他的逻辑推理。

“我也是从孩子过来的,对老师撒谎的事也没少做,你那点心思我大约知道。我发现你竟然对自己的家事一无所知,在你落水发烧后,就慢慢地讲给了睡梦中的你听……”

“拜托,那明明是外婆传梦给我的!”

“那是我的声音在你梦中的投射而已。你难道没发现我们说了同样的话?”

“但你怎么可能知道我妈和我亲外婆的故事?”

“是我缠着母亲讲给我听的,我想让她把她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尤其,是你妈妈的事……”

易告秋用指头抚摸面前的杯子,声音变得深沉而又和缓,语尾有微妙的情感。

盛夏的梧桐树泼溅了阳光,哗啦一声,溅出瞳仁。

“实际上,我母亲半年前去世了……”易告秋的眼圈红了。

“不要告诉我……我不想知道!”妈妈捂起耳朵。

“她说,很奇怪,年纪越大,就越是想见你一面……想对你说声‘对不起’。请不要恨她,行吗?”他站起来,微微屈膝,“我代替她求你。”

泪珠如同融化的冰柱,落入妈妈面前的杯盏,使得咖啡都变咸了。

许多许多年前,那个惊恐的女孩哭着哀求面前的继母不要再打她。而现在,他们换了身份,却为何一点都无法释怀?

易告秋将他背了一路的画架子打开,新红旧绿,莫不情浓。我们三代人的青海在那些画里缓缓地吟唱。

“我一无所有,这些画,是我最贵重的东西。也许,你可以挂在家里。”

“不需要!”一个声音高亢地响起,是大舅和二舅。不知道什么时候得到消息,赶了来。

“谁稀罕你的画!我们家一张都不会挂!”大舅抓起画架子,一扬,泼天的颜色,染了一切。

二舅推易告秋出门,“你走吧,不是所有的事都能被原谅。”

咖啡店的玻璃门转动,一米八的易告秋,踉跄着退出门去。怀中的画被风一吹,都掀动起来。

我的腿碰着了卡座下的什么,摸出来一看,是一个画筒,里边是我要的那张“天眼”。天空缓缓睁开巨目,不知何意,似有悲悯。

落款处有我们两个人的名字:吹雪乃告秋。

在这一瞬,我突然懂了妈妈和她的诗,却也懂得了易告秋。他彻夜描绘青海,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让妈妈看上一眼。

我追出去,一辆出租车上,易告秋的卷发一闪而过。

虽是夏日,雾霾却盛,阳光不得舒展,而青海的油菜花,应该开得正好。

我用尽力气跑起来,还没有说呢,我会替妈妈原谅,我也会替自己珍藏——这一切一切。

蝴蝶一颤一颤,这一次,在我心上。

不存在的同学会

于潇湉

我叫于潇湉,挺好听的名字,可很长时间以来,都没有人能准确念出它。

我这名字最后一个“湉”字是个生僻字。每次上课点名简直是一项对老师的挑战。

通常,如果语文没查过字典,拿不准念什么,就会跳过去不念,但数学老师或体育老师什么的,就颇有自信,喜欢元气十足地点名。

数学老师喊我于潇括,体育老师喊我于潇活。我觉得,他们对这个字的理解完全符合他们所教授的科目。

但是这样的名字,在我因为摔了个四仰八叉而躺在马路上看天空时被叫出来,那就不好了。

而且,那个人叫的既不是于潇括,也不是于潇活,而是“于舌头”——这是我初中时的外号。“刷”地一下,我心脏上被撕开一个口子。我那本来已经被装在信封里,被名为“不愿再提”的胶水封紧的初中生涯,哗地一下流了出来。

我坐起来,来回找人,一双高跟鞋停在我面前。我往上看一点,是西装裤,再往上看一点,是西装,翻出箭一样的白衬衣领子。一个烫着大波浪卷的姑娘俯视着我。的确有点眼熟。

她的脸和我心中万马奔腾般掠过的姓氏逐一匹配后,我最后从A到Z26个字母里只发出一声小小的,表示惊讶的“啊”。

于是她的名字就这么叫小A了,因为我想不起她的名字了。

小A用一种怪可怜我的眼神凝视着我。我一跃而起拍拍屁股,说:“没事没事,一点不疼!我以前还被砖头缝绊倒过,上楼梯踩空趴倒过……后来可以左脚绊倒右脚、右脚绊左脚……再后来我会莫名其妙脚一疼就倒了,平地,没缝,没凸起,没水,但我就是倒了。不过,那也不怎么疼……对了,你怎么在这儿?”

小A点了点身后的玻璃屋子,里边好几个老外站着,一堆中国人坐着。老外啾啾啾,中国人跟着啾啾啾。玻璃屋子上边写着:华尔街英语。

听说过她读完高中就去国外留学了,我们班很多同学都出国了,在他们成为大多数人眼中的精英这一类人时,我就已经拿着个小棍子自动和他们划分阵营了。

小A说:“我找你好久了,问了很多人都不知道你的手机号。想不到,居然能这么碰见你。”

“咦?是吗?有什么事吗?”

我确实没有把手机号给过任何中学同学。一毕业,我就恨不得从所有人眼里和记忆里都消失掉。原因却关于另一个女孩。

“我们班要办同学会,所有人都全了,只有你联系不上。正好今天碰到就问一问,下个星期天,你有空吧?”

我一愣,反问:“所有人都全了?不可能吧!”

“是所有人都全了,咱们班42个人,有6个在国外没法回来。剩下的都联系到了。”

“那么,袁妩也在吗?”

“袁妩是谁啊?”

“她永远坐在第一排的位置,靠门。”我已经太久没有说起这个女孩。

“想不起来……她毕业照是在哪一排?”

“我不知道,你们那张毕业照我缺席,自然也没给我。所以,我不知道她在哪一排。”

我好心提醒她,显然她更困惑了。

“你缺席?”

“嗯,你们毕业时我生病休学了,跟着下一届初三生毕业的。”

小A点了点头,“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你当时是肺炎住院?”

“骨折,上体育课时摔的。”

“那你爱摔跤是那个时候落下的后遗症吗?”小A露出啼笑皆非的笑容,接着想起了什么,“对了,袁妩到底是谁?你不能把她的手机号给我吗?我跟她聊聊就想起来了呗。”

聊聊?真的什么人,在哪里,只要有手机号就可以聊聊吗?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脚,突然找到了这回摔倒的原因,我把鞋带踩开了,然后自己绊倒了自己。

“她没有手机号。而且,有,也打不通了。”

“怎么,出了什么事吗?”

出了什么事?出的事多了!可是让我挑个话头从头说起,却太难太难。最后我想了想,说:“这样吧,同学会我会去。但有条件:1.地点要选在咱们以前那个教室。2.所有人都要来,在国外的也要到齐。3.咱们班主任要到场。能做到吗?”

“做不到你就不来了是吧?”小A冷冷地问,她这个口气明显已经从“你来吧”变成了“你快别来了”,而这不是我想要的。

“很麻烦是吧?所以,把操办和联系的活交给我吧。”

这时我已经系好了鞋带,想起来摔倒之前是急着去超市买点打折食品的。于是我直接掏出名片来,“把所有人的全部通讯方式短信给我吧。现在我还有点事,先闪了!”

我从来都没有做过联系和协调全班同学这样的活,我脸上大概写着“不可信任”这样的词,从小到大连一条杠都没杠过。大概是太满足于自己的安静性格,举凡需要用到社交能力的事都轮不到我,所以这回联系老同学着实把好几个人吓了一跳。

尤其是当我打那贵得要死的国际长途时说自己要包来回机票,请人回来参加同学会时,那边总是传来十分诧异而洪亮的声音:“哈?你是发财了吗?”

找班主任着实费了一番工夫,但是当我对她说,我要在以前那间教室里再模拟一次课堂,希望她务必赏光时,她挺开心地笑了。说自从退休后除了看孙子没什么好玩的事,都开始希望起玛雅人的预言靠谱了。因为聊得太开心,班主任甚至答应替我去做学校工作,把以前那间教室拨给我们用。

我所在的城市非常热衷于用颜色起名,本市的名字里带了一个“青”字,周边的两个小一点的市区分别带“红”和“*”字,合起来就是三原色。

由于曾经是殖民地,留下大批五颜六色却不张扬的外国建筑。而我所在的学校,就座落在其中一栋外国建筑里。石头砌成的楼房,对称而威严。走廊冗长狭窄,窗子的采光并不能缓解它那种死气沉沉的感觉,听说这里曾经是德国人的监狱,翻新校舍时还挖出过头骨。

多年没来,再次踏上这里的楼梯,往事忍不住滚滚而来。很难相信我已经是大学毕业好几年的人了,这些年来,我总是梦见自己还在这里上学,在这些楼梯的上上下下中,盼望着又惶恐着长大后的人生。

三楼,走廊对面的第二间就是我们的教室了。我用钥匙打开门,它发出“吱呀”一声响后,便打开了。现在看来全都像小人国的桌椅排列着,黑板上还有一点没擦干净的印记。我环视一圈,找到自己从前的位子,那是第四排的中间,然后,便坐下来。把随身带来的东西摆好。

就在我快要不耐烦的时候,有人“砰”的一声推开了教室门。

闯进来的是个平头男人,小眼,脸和嘴却都很大,下巴比额头宽,穿了一件土*色的T恤,肥大的牛仔裤,翻皮鞋子上全是泥点子。

但他立刻退了出去,说了声:“对不起,我走错门了。”

他倒回去,立刻从他背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疼死我了!你踩我脚了,*熙!”

是小A的声音。

她的声音比人先到,紧跟着他,就像鱼群一般,又涌进来五六个人,她扶住了站在自己身边的男人,使劲跺着穿高跟鞋的脚。好像疼痛是虫子似的,跺跺就跑了。

她扶着的那个男人和最先进门的*曦完全不同,穿着烟灰蓝和深棕相间的格子衬衣,干干净净。他皮肤很白,甚至都能数得出雀斑。

“走错了走错了,这不是咱们班。”*T恤*熙嚷嚷着。

“胡扯,这门上不是贴着纸吗——三年级一班同学会。”说着,小A的脑袋从*熙肩膀上伸出来,只看了一眼,便看见了我,于是她欢快地叫了一声:“舌头!”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咻咻咻地向我投来。

我紧张地望着他们,虽然给每个人都打过了电话,但已经十年没见过,我脑海中那些模糊的,处于青春期发育期的脸丝毫也帮不上忙。当然,除了小A,我还没老到连几天前见过的人都会忘记的地步。

我站起来,走到门口,把门开大,门口挤做一堆的一群人就“流”进了教室。

“好久不见了啊!快都进来坐吧。”我说。

*熙用他小小的眼睛惊讶地望着我,劈头盖脸问:“听说你发财了,于舌头?”

“发财?你打哪儿看出来的?”

“听管弦说,你给在国外的同学买了来回的机票啊。”

管弦……是谁?

我刚想问,突然看到*曦的眼神瞥向了小A,突然脑中就像打着了火似的,瞬间就想起来,小A的原名的确是叫管弦。

管弦凑过来挽住我的胳膊,我往外抽了抽……没抽动。我实在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和她变得这么亲热过,上学那会儿,我们俩甚至连话都没说过几句。

“亲爱的,”她这会儿在叫我了,“我和王楠的喜酒你都没能喝,今天可得补上哦。”

王楠是谁已经不需要我问了,因为管弦另一只手挽着的人就是,我也在刚才想起来了。他就是那个像外国人似的,白得能数出雀斑来的家伙嘛。

“你们俩结婚了?恭喜啊!记得你们以前也是同位的,就还坐在以前的位子上吧。等其他人来了,也都要坐在自己以前的座位上的。”

“嘿,这好玩儿!你是有什么特别策划吗?”她话说到一半,突然看到每一张桌子上都摆着一朵白菊花,惊得说不出话来。

嗯,他们终于发现我准备好的东西了。

*曦说:“所以我刚才才怀疑走错了门,一进门就看到这么多菊花……我还以为来了追悼会呢。”

王楠两只眉毛一高一低,他一情绪激动就会这样,他对*曦说:“快去通知其他人,让他们别来了,这像什么话!”

“晚了,”我说,“他们来了,我听见声音了。”

下一瞬,门被“咣”地一声弹到墙上,剩下的几十个同学呼呼隆隆地走了进来,搞得像地震一样。

看来他们经常聚会,互相熟络地打着招呼,可他们每一个人在我看来都是陌生人。初中那会儿,我是个沉默并且没有朋友的人。不,只有一个朋友,可她再也不能来了。不过我一向认为,同学这种生物,出了教室就是陌生人了。

他们进门后全都一震,这反应和*曦一模一样,然后就怪异地看着我。我跑去关上了门,这才望着所有人,一拍手:“三年级一班42人全员到齐,同学会——开始!”

“这是干吗?装神弄*的!”有人把桌子上的菊花抓起来摔到地上。

他叫李凌涛,夹着和*曦一模一样的公文包。他们俩曾经在物理课上互相打架,一个用拖把,一个用簸箕,打到头破血流后竟又抱头痛哭……这种雄性荷尔蒙过剩的行为,完全是我理解不了的。

不过诡异的是,打过那一次之后,我们竟然成了铁得不行的哥们。实际上,他们直到现在还是不错的朋友。这从他们的包上能看出来。这款包是限量版的,全球仅发售个,与其相信有两人同时买到一款稀罕包的巧合,我更相信,是他们中的某一个人一下订了两个,自己留一个,另一个送给另一个人的。

有个穿雪纺裙子,戴猫眼耳钉的姑娘站起来,“于潇湉,你是不是有妄想症啊?妄想拍电影或者把小说搬进现实?”

现在说话的,是我们班曾经轰动全校的偶像,周思思。当年她写了本小说,里边记录了所有科目老师上课的搞笑举动和不良嗜好,在一个个班里流传下去,竟然吸引了一个编剧来买这个故事。

我给她打电话时,她说她已经在英国一家时尚杂志做副主编了。有点遗憾,我还以为她会穿着苏格兰方格呢裙或者福尔摩斯斗篷回国呢。

我看着她,又看看其他人,说:“大家还记得那个约定吗?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再来相聚。今天,就是那个日子。”

“妹妹,”周思思看我就像看疯子,“我们已经大学毕业都7年了,你现在才来聚会?”

“对你们来说,是大学毕业7年,可对有的人来说,却连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都是奢侈。”

“哈,你吗?”她尖利叫了一声,像玻璃划在黑板上那么难听。

“我们是有过这样的约定。”王楠点了点头。

管弦迅速地接上,“不过,那个时候我们都已经在英国了。而且就算不在英国吧,那次聚会也过去好久了吧?”她望了教室一圈,“不过我听说那次聚会本来人也不多。那些考不上重点大学的都没脸来呢。”

王楠把管弦推到一旁,对我露出嘲讽的笑容,“这么说你这些年一直躲着我们,是因为一直没考上大学吗?而你现在考上大学了,是吗?要不要拿录取通知书来,我帮你看看?”

“不用了。”我一边说,一边却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右边口袋。

“在口袋里是不是?”

“不是!”

“在左边是不是?”

我立刻双手捂住左边口袋,但却忘了左边口袋里什么都没有,等回过神来时,王楠已经洋洋得意地用手指从我右边口袋里夹出了一个信封。

他晃了晃,一边打开整齐裁切过的封口,一边说,“我还没见过国内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呢,今天可算能见识见识了。”

王楠看看周围,见大家都在看他,便出声念出来:“袁妩同学:XX大学录取您成为年度夜大学生。”

他困惑地抬起头问我:“袁妩是谁?”

实际上,在听到那个名字的一刻,我的心脏停顿了一下,过了一秒钟它才微弱地跳起来。

管弦凑上前,嚷嚷着:“让我看看我看看,哎,这不是于舌头说的那个袁妩吗?”她回头看我,好像是希望我说点什么。

这时,门“砰”地一声打开了,一头河马闯了进来。但这只是第一眼的印象。看第二眼时,我发现河马变成了班主任梁老师。她把头顶的假发一把扯下来,头顶隐约散发着一路走来产生的热气。

一烦躁就抓掉假发也是她的老习惯了,*曦和李凌涛打架那次,我们才第一次知道她戴着假发——她急冲冲闯进教室,就像刚才这样,假发都歪了。连正在打架的俩男孩儿都看得忘了自己和对面的人还有着“血海深仇”。

“刚才谁说了袁妩?”这就是我们的老师与她十几年没见的学生们见面后所说的第一句话。

教室短暂地安静了一下,梁老师又问了一遍:“刚才是谁提到的袁妩?”

几个人把我推上前去,“她。”

王楠问:“老师,您知道这个袁妩是谁啊?”

“闭嘴!什么这个那个?她和你们一样,是这个班的一员。”梁老师低吼。

王楠摆弄着手里的录取通知书,慢悠悠地说:“梁老师,您说她是咱班以前同学。可是这不可能,首先我们已经大学毕业7年了。其次,我们怎么说也是重点中学,只能考上夜大的也配做您学生?”

梁老师一时张嘴结舌。

我不知道是谁教给我们这种二分法的,好像等级可以解决一切世界难题。分数是等级,长相是等级,金钱是等级……活在用数字做刻度尺的地方,我每每觉得那尺像把刀,总把我割伤。

“我第一次见到袁妩,是在一天早晨,我刚踏进校门,就听到两个女孩说:快看,那就是‘校花’。我随她们的视线望去,看到学校大门口有个挥舞着大扫帚的女孩,那把扫帚比她个子都高,而她的头发,却比扫帚还乱。她一抬头,我几乎要撞到她凸起像葫芦的额头,还有她外翻的下眼睑,让人怀疑她的眼睛是没加工好的口袋,而且还形状不同,不一样大。她包着牙齿的嘴唇即使紧紧闭着,也能看出有一口龅牙,嘴部高高地鼓着……”

我开始讲袁妩的故事了,而她的故事,正是我今天把所有人聚齐的原因。

我们的故事正是从那个早上开始的——当我走到三年级一班教室,才发现那个女孩竟然一路尾随我跟了过来。

正值病了好几天的我重回教室,见此情此景莫名其妙,恰好有人走过来告诉我,我们班转过来一个新女生,她好像没有自己的名字,大家只叫她“校花”。

她坐在靠门的位置,那地方以前没有人,是放垃圾桶和扫帚的,现在因为她来了,多安置了一套桌椅,可是垃圾桶和扫帚还是放在那里,竟没有人去移开。

我们每两周换一次位置,大家可以平行挪动到旁边的一组去,这样可以换到教室各个位置看黑板。“校花”来后第一个调换日,她挪动桌椅时,却被梁老师拦了下来。

“你不许换!你觉得你走了,让谁坐在那里合适?”

全班只有我一个人没有发出那种了然的,会心的,共鸣的笑声。虽然是盛夏,可我却觉得好冷!

后来,她在那个位子坐了整整一年,连一天都没有换过位子。

王楠听得很不耐烦,打断了我:“你说这些有什么用?”

“我就快讲到了,你打她的事情。”我盯着他说。

“打她?我什么时候打过他?”王楠大惊失色。

“有一天语文课代表发作业本,而她恰好在值日。你从后边走过来,等了一会儿,但她还没擦完那块的桌子。所以你就不耐烦了,猛地推了她一下。她一个趔趄,摔到了地上……”

“那又怎么了?”王楠瞥了管弦一眼,见后者没有多少谴责的意味,才放心地说:“她自己摔到地上也要我负责?”

“可是在她还没爬起来的时候,你从她身上踩着走了过去!”

“谁?我?”王楠站起来,来回巡视全班,“我做过这种事?”

教室了沉默了一阵子,半晌,周思思才说:“是有这么回事,因为语文课代表就是我。我记得,你还用她的作业本擦了擦脚。”

“怎么可能……这种小事你们还记得?而且,你们说的这个袁妩原来就是‘校花’啊!谁记得她自己叫什么名字!再说,她成天不说一句话,一个人缩在那儿,我不是想让她出点声嘛。要不是我,你们不还以为她是个哑巴吗?”

王楠又指着周思思说,“而且,最先开始叫她‘社花’的不就是你吗?你也比我好不到哪里去!”

周思思冷冷地说:“我也不过是动嘴而已,你们却动手。”她冷酷地斜睨了一眼教室四周,“你,李凌涛、*曦,你们三个人每天放学都会守着楼梯口,见到她走过来,就伸脚绊她。每当她滚下楼梯,你们就跺着脚大笑。你们三个小心点儿,我看于潇湉是来替她报复你们的!”

李凌涛和*曦同时开口:“要报复也不可能只报复我们!你又好到哪儿去?每次到打上课铃,大家一齐往教室冲的时候,你和管弦就守住门口,见到她进来,就猛地把她推出教室,让她摔到后边进来的老师身上。现在你倒装起好人来了?”

“那是因为连老师也都很讨厌她啊!”管弦看着梁老师,“老师,您不是说过吗——她有病,你们却都是健全人,何必跟她一般见识?我还记得您偷偷对我说过,她有心脏病,爸爸还只是个拾荒的,本来就不配来我们学校读书,是她爸爸找到学校求收下她,这才插进我们班的。而且,她在您的班上,就是您的麻烦了,所以我们才替您‘整理’她啊!”

梁老师沉吟着说:“可那时我也只有40出头……讨厌一切控制不了的事情。但那个年龄,却偏偏全是控制不了——家庭、工作,处处让人感到头疼,所以那个孩子出现的时候,我讨厌她,并且把她当做发泄所有愤怒的靶子……我甚至从来没有听过她告过一次饶,哭喊过一次,她只是那样忍着,连哼都不哼一声,甚至在你们推她下楼时,她也不过是自己爬起来,拍拍腿走掉了……那种时候,我总有种错觉,是她在可怜我们,才活在我们身边的。”

“可是,”王楠重新盯住我,“最关键的是,你说袁妩才是你把我们叫来参加整个同学会的原因,可她的事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你拿着她的录取通知书算哪一出?”

“我是来说道歉的。我召集你们,是想替我做个见证。”

“道歉?”王楠叫道,“你也欺负她了?”

于是,我又想起那个下雨的夏日。

前一天的夜晚天空呈现橘红色,所以不看天气预报我也知道第二天会下雨。放学的时候,暴雨果然突如其来,我找到邻班的朋友胡燕寻,打算和她分享同一把伞,可惜她早有准备。我们俩转着伞,在路上慢慢数屋檐上的雨串,突然看到袁妩一个人在前边慢慢走。她没打伞,牛仔布的包在她背上耷拉着,全湿透了,向下坠着。

我们俩疾走几步,将伞撑到她头顶,一人匀给她一半。我们的伞叠加的那一部分,形成一个几何书里常有的阴影。

袁妩抬起头,呆呆地看着,没拒绝,却也没道谢,只是站住不动了。

恰在这时,我才看到有个男人向这边走来。

他穿着一件塑料袋一样的雨披,哗啦哗啦蹚着水,帽子把脸都遮住了,直到停在我们面前,才撩了撩帽檐。

袁妩张开嘴,叫了他一声“爸爸”。

抱歉我忘记那帽檐下是一张怎样的脸了,应该很普通——所有故事在经历的当时都是那么普通,何况我无法记得那张脸的相貌,因为我记住了比相貌更让我记忆犹新的笑容——卑微的笑容,讨好的笑容,一个因为别人借给她女儿一半伞就受宠若惊的笑容,。

“谢谢你们啊,谢谢啊。”袁妩爸爸点头哈腰地说着,撑开一把巨大的黑伞,举到袁妩头上。但是伞骨断了两根,所以雨水怎么都会顺着伞滴到身上。

男人换了好几个地方,都没法不让滴水流到袁妩身上。当他发觉我们正在看着他的无措时,才尴尬地再次欠了欠腰,边向我们道谢,边搂住袁妩往自己身上靠了靠。

分别时,他还让我们有空去家里玩。

然而,我终究也没能去成袁妩家。

虽然在那个下雨的日子之后,我们每天都一起放学回家,甚至像大多数女孩一样手拉手,可那是在放学后,在人前,我们还是两条铁轨,并驾齐驱的时间再久,也是得拐个弯分道扬镳的。我认为,这不是“朋友”,而仅仅是“同伴”。

什么时候会变成“朋友”?我不知道,也许等她亲口邀请我去她家之后吧。家,是一个人最后也是最真实的阵地。

但我没想到,别提阵地了,连这份小心翼翼的友情,我都快要失去了。

那个下午我心情不好,数学又没及格,偏偏这节骨眼要开家长会,不是摆明让人挨打吗?

我拉着袁妩的手站在学校门口等妈妈,想先拦住她,给她来点心理铺垫什么的。

突然一道黑黑的影子从学校大门口那道斜坡上猛冲下来,那是王楠。冲到我们面前时,他才看见我们俩交握的手,那表情,就像看着两只抱在一起的怪物。

他愣了一会儿,竟然叫起我大名来了,只不过满满全是鄙夷,“于潇湉,你跟这种人在一起,也不怕掉价!”

我心里重重地一颤。

那是怎么样的一句话啊,过了很多年,我仍然会不停回想那个时刻,那个转折点的时刻。我想回到过去,改变那个时刻我所做的事情。

可人类的科技实在很匮乏,非但无法发明出时间逆流机,甚至连治疗悔恨的药都没有一粒。

我到底做了什么呢?你会嘲笑我的,因为你会觉得这是比蚂蚁还小的一件事,我却为它愁白了第一根头发。

那个时候,我立刻扔掉了袁妩的手。那一扔,就再也没有拉起过。

我一直想要找个机会道歉,可要怎么才能说明白我不是嫌弃她?我只是虚荣,虚荣,谁还没有?

但是,我没来得及道歉,就在体育课上摔骨折了。

体育老师心血来潮要我们跨栏,我那天穿着牛仔裤和大了一码的鞋子,一只脚落地,鞋立马就甩出去了,另一只脚勾倒了栏杆,扭了一下后又被砸到……是体育老师满头黑线地给我捡回了鞋子,我根本没往骨折上想,所以虽然脚疼得不行,却还是上完了后边的语文课,才用标准的熊样,前两只手掌着地,爬完了95层台阶,瘫倒在我那个位于三楼的家门口……

谁知这一次却伤得不轻,医生说左脚脚踝的骨头掉了一块,即使骨折恢复,骨头也未必长回去,这会导致我以后习惯性扭脚,也永远要和高跟鞋说Buy。

我趴在爸爸肩膀上,闻到他的汗味,内疚得想要下地自己走,却被爸死死扣住,往上托了托。我努力不让自己滴下眼泪,我不是个让爸妈骄傲的孩子,对不起,让你们操心了……

马上就要中考了,我却躺在家里,从包子皮养成了灌汤包,爸只好去给我办了休学。等我的脚好起来时,我们三年级一班的同学已经毕业了,而那张毕业照上,没有我的位置。

我跟胡燕寻打听过袁妩的事,但她说除了袁妩没有考上高中这件事外,她什么也不知道了。只是全校震惊于我们班做的那件惊天动地的事——升学体育考时,为了让所有人都不落下,跑得快的拉着跑得慢的,在八百米跑道上,几十个人的吼声滚滚如雷——三年后,我们一起上大学,一个都不能少!然后,再来相会。

我只是不知道这一个不能少里是否包括袁妩,又是否包括我?但我依然眼眶热了几圈,差点落泪。

当我再次回学校时,走进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班,那下一届的初三一班,我坐到了全班唯一一个空座上,在靠墙那一排,恰好是以前袁妩的位置。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坐下,身后就传来各种意义不明的笑声。

刚上了半节课,我的新同位突然脸色蜡*,浑身打摆,死命地扯我的辫子。我还没有痛得叫出声,他已经滑下了座位……

我仓皇地站起来,无助地看着全班同学,只有那位数学老师一丢粉笔,皱着眉说:“后边的两个男生快把他扶起来,又犯病了,你们不知道看着点儿?”

那一天我如坐针毡,他一共发作了四五次,每一次都试图抓住我,来防止自己滑下座位,有时候抓我胳膊,有时候拽我辫子,还有一次竟然伸着胳膊往后挺,他粗壮多毛的胳膊卡在我脖子上……我惊恐地希望有个人对我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直到放学,班长才轻描淡写地说:“你同位有癫痫,你知道吧?”

我不知道!我才第一天来到这里,像一滴油落进水里那样难以融合,没有半句问候没有半个笑脸,还有这样一个会伤害到我的同位——而这样的生活,要过整整一年?

然而,我忘记了,一年实在可以发生很多事情。

我的新同位病慢慢好起来,从一天发病四五次,到几天才发作一次。我没有爱上这个新的班级,这个班级也将我拒之门外。我的同位没什么事时就会在我头上插从毽子上弄下来的鸡毛,有一次,甚至用打火机烧焦了我的发梢……

一整年,我没有嘲笑过他,没有嫌弃过他的病,甚至从没提过换位子,因为我担心他那不堪一击的自尊会再受打击,可临了,他却将我当做比他更弱的人来欺负。

我从不反抗,因为我害怕——如果欺负我是他唯一能得到尊严的时刻呢?如果他那嚣张的笑是一种对哭泣的掩饰呢?

我已经伤害过一个人了,任何可能再次伤害别人的事我都不会再做了,这是我的赎罪——为了那一刻,我放开的那只手。

“现在,我的故事讲完了。”

此刻,我面向我曾经的同学,十几年过去了,那段经历不会再让我那样难过,但说出口仍然很艰难。

“我的事并不是重点,我只是用一年的时间,经历了和袁妩一样的痛苦,所以越加内疚——没有任何人有资格欺凌别人,把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如果有机会再次相聚,我想做的就只有这一件事——道歉,向她道歉。我知道这种话听起来很矫情,可是,希望她不要记着痛苦,而是走下去——活着,总是会有美好的事情到来的……”眼泪即将冲出眼眶,可我忍住了,“可我并不知道,我再也没有机会对她亲口说了。”

袁妩去世的消息是胡燕寻告诉我的,那是在我大学里的一天,我正在上课,突然接到燕寻的短信。

那短信只有一行字:还记得袁妩吗?她去世了。

整个学期,我都断断续续接到燕寻的短信,她说曾在路上碰见过袁妩几次——无意中发现她们居然住得很近。她说袁妩变漂亮了,爱说话了,她有梦想——想考上我们那座城市最好的大学,当然,只能是夜大了。可她说,是你们班约定过的,等到考上大学,大家会再次相见……

原来,她比任何人记得都清楚,那个约定。

后来,袁妩果然考上了,她好高兴好高兴,甚至在路上遇见胡燕寻时还忍不住对她说,录取通知书再过一个星期就能寄到手中了……

可是,没有什么一个星期,再也没有以后了。她在三天后去世了。

听完整个故事,我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

那一节是我选修的电影课,老师正在放一个喜剧,在轰然而至的笑声中,我知道,有一个人,再也不能这样笑了。

在世界上的任何一个角落,都再也找不到她了。

而我原本打算,等到期末考一结束,就飞奔回去——我要找到她,然后再次拉起她的手!

我再次转向全班同学,看过一张张脸,“你们不会明白,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怎么会明白,这十几年来,我一直活在内疚和自责里。从知道她去世的那一天起,我再也不敢流眼泪——我想要好好看着,替她好好看着,这个她深爱着却不能继续活下去的世界。”

周思思轻声问:“那她是怎么去世的?”

“这个,让我来说吧。”梁老师站到讲台前,像从前一样,两手撑住桌子。

“那个孩子有心脏病,从她入校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可从没想过会这么严重,也从不知道,她的病是遗传性的,这意味着她的妈妈要付出生命的代价才能将她带来人世,而她自己长大后,也将面临和妈妈同样艰难的选择。直到退休后的一天,医院体检,刚走到门口,就遇到呼啸而来的救护车。从那上面抬下来的女孩实在太眼熟,我好奇凑过去看了看,又忍不住看了她的急诊病历,才想起她曾是我的学生。送她来的两位老人是她的爷爷和奶奶。那一天医院,在手术室外的长凳上,两位老人给我讲完了这个家庭的故事。当时正是下班高峰期,却直到手术室的灯灭掉,她的爸爸才跑过来,可她还是没有醒过来……她的后事安顿妥当后,她的爸爸特地来找过我,他说——谢谢我。可我甚至从来没有对这个孩子说过一句温柔的话……”

全班人沉默着,时间像是凝固了。

管弦打破寂静,“有一件事我还不明白,于潇湉是怎么拿到袁妩的录取通知书的?”

“我爸爸是那所大学的教授,我央求他把袁妩的录取通知书找出来,并且带给了我。”

“那么,你是来替袁妩报复我们的吗?”她接着问。

“不,不是……我已经说过了,我是来道歉的。我召集大家,来见证我的忏悔。还有,我想……我是来替袁妩参加那个迟到的同学会的。她一定很盼望来吧,盼望见到大家,让大家看到,她是配做你们同学的——为了这个,她那么那么拼命地努力过。”眼泪冲出了眼眶,“可是,原来没有完成约定的,却是我们……”

周思思走上讲台,拿起一根粉笔,“我们再上一次语文课吧,想象袁妩还在这里……我们把要对她说的话写在黑板上。”她把那根粉笔递给梁老师,“老师,您要先来吗?”

“王楠,把那张录取通知书给我。”

梁老师把那张通知书轻轻放到靠墙第一个座位上,那是袁妩的位子。

然后她站在桌前,对着空气鞠了一个躬,“没有尽到一个老师的责任,请你原谅我……”

大家一个接一个走上讲台,拿起粉笔,用颤抖的、大大的粗体字写着:对不起……

整整一个黑板的“对不起”,还有整整42个人的鞠躬。

最后,轮到我。

我走上前,慢慢向着虚空伸出手掌……隔着遥远的时空,两只手摸索着,重新慢慢握在了一起。

好温暖好温暖的手啊,想象中,那手的主人也在向我微笑着。好想好想再看一次那张脸,可此刻的我却哭得找不着北。

这一次,我再也不会放开你了。

这一次,没有什么可以分开我们。

学校值班室的大爷打开门时,我趴在袁妩的座位上睡着了。

大爷说他就要锁上校门回家了,让我也赶紧回去。还说像我这样周末跑到学校里来一个人趴着睡觉的小孩儿,他不是第一次见了。

原来他把我当成这个学校的学生了。

走出校门时,我问大爷:“您还能记得您上学时的事吗?”

“记得啊。”他兴致盎然。

“那么,您欺负过班上的女生吗?”

“当然欺负过。”

“那……那个女生,长大后您还见过她吗?”

“见过,同学聚会时见过。”

“她还记得你欺负她的事吗?”

“我不知道,我想,不记得了吧。这种闹着玩儿的事,有几个记得的?怎么啦?”

“没什么。我想起看过的一个心理试验,说是把一个人绑起来,蒙上眼睛,告诉他,将要用熨斗去烫伤他,可是实际上试验人员只是拿了一根铅笔轻轻一碰那个人的胳膊,那个人被铅笔碰到的地方,竟然出现了烫伤。”

“这个是什么意思,我怎么一点也听不懂?”

“就是说,同样的事情,对有些人而言,只是铅笔碰,对有些人而言,却是烫伤……而我恰好是那个被烫伤的人,真是倒霉。”我自嘲地笑了笑,然后站定,对大爷挥了挥手,“大爷,再见。”

大爷虽然莫名其妙,却也对我挥了挥手。

现在,你知道了吧?

一切,只是我的想象而已……没有什么同学会,没有什么全班的道歉。那天管弦在路上遇到我,提出要我参加同学会时,我当场就拒绝了她。

她已经忘记了袁妩,那些往事对她来说都只是小事、琐事,不值得放在心上。袁妩已经去世了,她已经可以不必在乎,而永远忘不掉,永远放不下的,只有我自己而已。

既然这样,又何必提起呢?

我知道他们会举行同学会,先是吃饭,再是唱歌,和世界上千千万万个同学会一模一样,可我心里却有个声音疯狂地喊着:还应该有另一个同学会!有袁妩存在的同学会!

就算全世界都忘记她,我却不能忘记她——因为当一个人被遗忘时,才是真真正正地死去。

于是我来到母校,央求传达室大爷放我进去。来到我曾经的教室,对着袁妩坐过的位置,一个人鞠了42个躬,一个人在黑板上写了42个“对不起”——我连同全班同学的份儿一起,想要告诉她,她不曾被遗忘过,一分一秒都没有。

然后,我带着那封的确是从当大学教授的爸爸那里要来的录取通知书,去工艺品店买了42只风筝。

在一个天气很好的日子里,我爬上一座小山头——它位于录取袁妩的那所大学,一个人把它们放上了天空。

每一只风筝上都悬挂着一封信,是我学着我们班每个人的口吻写下来的。在我自己的那只风筝上,我将那封录取通知书绑了上去。

我松开手,那只鹰的风筝飞得很高很高,并且转眼就消失在云海。

不让微风着地

于潇湉

谁也不能够

知道自己弱点的人总是天天盯住那个弱点,因为镜子和眼睛合起伙来把优点给遮蔽住了。

“你已经很漂亮了,所以,可以从镜子前离开,看一眼正哀怨等待你的早饭了。落落。”

妈妈说完,就将热热的牛奶用维尼熊隔热手套捧着,端到了桌子上,蒸汽一下子就在她的睫毛上挂了一层霜。

落落幽幽叹了一口气。“妈,除了你没人说我漂亮。我是相信你呢,还是相信其他人呢?”

落落心想,最值得相信的是自己的眼睛吧。她有枯*而纤细的头发,黑而窄的额头,眼缝窄小,略微上挑,还有一只短小的鼻子和两颗兔子门牙。

每当要笑的时候,落落就笑不露齿。她总是希望没有人注意到自己,这样,就不会有人看到这样“失败”的自己了。

“就我闺女这模样、这身材,画家还不得支起他的画板,摄影师不得拿起他的相机?”妈妈把拳头攥起,从下巴处斜挥出去,张开无指,好像革命电影里在地道战里窝了几年,对地面光辉心怀憧憬时的样子。

“快快,帮我找个盆子。”

“干吗啊?”

“我要吐一会儿。”

妈妈的眼睛突然瞪得好大,大惊小怪地问起来:“谁教你这句话的?”

“吴越呀。”

“哪个吴越?”

“就是我同位吴越。”

“落,”妈妈严肃起来喜欢只叫她名字的一个字,“谁也不能对你说这句话,你听到了吗?‘你让我想吐’,这样的话,你不能给任何人机会说出——连我也不能!”

妈妈的性格和落落那些同学的妈妈都不一样,那些妈妈好像都被一道标尺标注过了,对孩子的要求永远只有一二三四那么几点。可是她的妈妈好像在大多数该伤心的时候不伤心,在别人都不在乎的小事上倒特别认真。

但凡一个人对什么事认真了,总是会捣鼓出点什么大动静来的。

妈妈每次都是大手笔——第二天,吴越和落落挥手告别,把“同位”二字甩得比天还高还远。

第N天(N7),落落就换了同位,还是位新来的转学生。

这是我们的秘密

转学来的男生一脸呆气,班主任带他来班上时,他就缩在班主任身后,像一块粘在人背后的泡泡糖。

班主任让他介绍下自己,他的脸一阵红,随后,黑板上的粉笔灰拼出了“颜如玉”这个名字,转过身来面对大家,脸又一阵白。他脸红的时候像草莓奶昔,白的时候像香草奶昔,怎么看怎么像吃的。

自从吴越被调到后边的位子后,落落就开始和空气坐同桌。本来倒也落得清清闲闲,此刻,班主任的手一指,另一只手轻轻一推,颜如玉微微一个踉跄,顺势迈开瘦长的腿,小步小步向落落这边走来。

等到班上响起半起哄性质的“嘘嘘”声时,他白白的,还有一层绒毛的脸正好落入眼帘。倒三角形,落落想起喜欢国字脸的妈妈对这种脸型的评价:驴脸。

颜如玉坐下来,“咕咚”一声,像是一枚深水炸弹投落入水,他屁股着地,椅子搁在另一边。是吴越把原本那把他曾坐过的椅子抽掉了。

手伸出来,落落想象自己的手就是莴苣公主的长辫子,王子顺着这浓浓情意爬上阳台,爬向一片粉红色旖旎的梦。

回神,眼前只有落难同位拍着裤子上的土,扶正椅子,端端正正坐下去,还左右晃晃试试看是否稳当。

“啊,屁股差点就摔成两半了!”

“拜托!屁股本来就是两半的!”

这就是落落和颜如玉的第一次对话,毫无浪漫的芳香,恍惚飘散着一种烤肉味儿。那是食堂传来的。

“瞧你那身子骨。”班主任向这边扫了一眼,半是爱怜半是哀怜。“没事儿多去跑跑步,落落是体育委员,让她带带你。”

但这家伙显然一心二用,一边应承着班主任,一边回头嗅吴越杯中的咖啡香。

落落被那香气缭绕了整整三年,那并非雀巢或麦斯威尔等速溶咖啡的味道,而是每早被温柔的手从麻布袋子中摸出,丢进咖啡机里去的咖啡豆的香气——

浓浓情意,丝丝柔情

一切尽在不“咽”中

“你带糖了吗?这样的咖啡,要配特制的砂糖。要是没有,我这儿有。”是颜如玉的声音。

说是会带糖过来,可难道这家伙家里是开糖厂的,随身带着宣传小样不成?

手腕一扬,手指一抖,白光一闪,一泻如注——快得看不清楚,颜如玉已经把小半包糖都倒进吴越杯中。

“这就可以了?”吴越低头疑惑地看咖啡表面那层白沫。

落落瞥了一眼那像头皮屑似的白色粉末,心中疑惑那糖为何不会融化。

“吱嘎”——吴越身后的椅子拖动时发出使人牙疼的声响,接着他便站起来。

“吴越。”落落喊住他,“你的椅子是不是该换了?”

一把椅子发出这样的声音,就是退休的预兆。屁股在上边扭来扭去,教室里一片吱吱呀呀,班主任被弄得烦不胜烦,就让所有椅子出动静的同学报到落落这里,一齐去换新椅子回来。

吴越脚下一顿,略一思考就点了点头,接着便捧着那杯咖啡如捧自己一颗赤心,颤巍巍,一步三摇地将那咖啡捧到了班主任的讲台。

坐在旁边的颜如玉脸上登时变了颜色,他是想不到的,那咖啡从来都不是吴越自己喝。这样的咖啡,上课时要是喝上一口岂不是要把灵*都化掉?妈妈说,小孩子的灵*很轻很薄,经不得化,所以咖啡只能大人喝,估计允许把咖啡带来学校的吴越妈妈也是这么想的,所以,这咖啡是给班主任准备的。

吴越“咕咚”一声坐回位子,班主任“咕咚”一声把咖啡咽下喉咙。只见同一时刻,他们两个人都像从巢里跌落的鸟那样睁大眼睛。

吴越跌坐在地上,散了架的椅子歪斜在一边,而班主任则弯下腰,咳得像要把肺都吐出来挂嘴边。

颜如玉像只困惑的雏鸟,两边看看,转动惊异而又漆黑的大眼珠。他猛地站起来,不是用跑,而是用竞走的速度来到班主任旁边,轻拍他脊背,“哗”地一下倒掉那杯咖啡,换了一杯纯净水。等这些都做完,他便低头站在那儿,紧紧抿着嘴,手和手扭在一起。

“喂,我可是知道的哟,黑板槽里的粉笔灰少了一撮的事。”

等到颜如玉回到座位,落落写了一张纸条,夹在笔记本里推给他。他的眼睫毛忽闪忽闪,看到纸条的一瞬间,脸和窗外那朵火烧云一起红了起来,惊异地四下望望,最后定格在落落脸上。那真是好久好久,他紧紧盯着她,然后,一抹笑意逐渐旋转着扩散出来——

“我也是知道的哟,吴越的那把椅子被人调换过的事。”

将纸条推还给落落时,他顺便晃了晃椅子。那椅子稳如泰山,听不到一点吱嘎声。因为椅子散了架,吴越只好站着听了一节课,他边趴在桌子上抄笔记边嘟囔着倒霉。

一瞬间,落落和颜如玉两个人都露出“彼此彼此”的表情。他们一齐抬头看黑板,把漏记的板书迅速抄在本子上,沙沙、沙沙……那声音就像心里的雨在下。

从此,他们就有了共同的秘密。

这天晚上,在迷迷糊糊入睡以前,落落突然想起一件事,顿时睡意全无——那个家伙懒洋洋地将手抄在口袋里,两条长得要命的腿在地上画着字,那是体育课。

当接力跑的棒子传到他手中时,他微倾上身,嗖嗖地冲了出去,但那不是跑,而是竞走。

棒子即将碰到落落手指时,他突然大张双臂,向她倒过来:“风呀,感谢你又帮了我一次!”

落落扯过棒子,将他往外一推,“风什么风!你害得我们组落在下风了!”

透过丝丝缕缕的发丝,落落看到颜如玉后退了好几步才稳住步子,他的两条腿修长,影子落在后边,虚无缥缈。裤管像是一张等风的旗,飘动起来时,恍惚有随时带着他整个人随风而去的错觉。

那个人不是很奇怪吗?他居然从来不跑,而且还说“风呀,感谢你又帮了我一次!”

“嗯,颜如玉八成是风又三郎!”模模糊糊地对自己说了这样一句,落落翻了个身,合上了睡眼。

我想做夜鹰之星

一夜好梦被闹钟搅了,疾风像长了几百只手,落落刚一出门,就被风搡在路上了。

“你这是虐待自己!”颜如玉一见到落落就嚷嚷道。阳光是柳叶刀,将落落背对朝阳的轮廓砍在颜如玉的视网膜上。

“没错,我是爱自虐,你也很准时地来被虐了呀,风又三郎。”

颜如玉左右看看,脑袋转回原位上时,瞪大了眼睛问:“叫我?”

落落点头,“风又三郎,去操场跑5圈!”

“我不能跑!”颜如玉本来想说,但他发现自己的脚已经先于意志做出了选择。他照旧是竞走,挪着碎步,忽然猛地咳嗽起来。落落见他两腮隆起两道斜棱,汗珠正滚滚而下……

“没事吧?”落落帮他拍背,问:“没照顾好你,对不起对不起……”

落落其实想问问他为什么总是用竞走代替跑步,可是她不能问,因为妈妈说过,“为什么”是个强迫别人回答的问题,如果那答案是别人不想说出的,这句话就是在强人所难;如果别人选定你是可以聆听答案的人,他会在恰当的时机主动告诉你。

颜如玉连忙闪去一边,逃离了落落的“照顾”,突然问:“你刚才叫我什么?风又三郎?”见落落点头,又继续问道,“那是宫泽贤治写的故事吧?你有没有看过他写的《夜鹰之星》?”

落落摇摇头。

“我希望我是夜鹰之星。”颜如玉的抬起头,朝阳在他额头镀上一层细密的光,他的声音混合着风声,被传得呜呜咽咽。“它为了变成星星,把自己的生命燃烧了……”

“为什么喜欢这么悲伤的故事?你……发生过什么?”小心翼翼问出口,落落全然忘记了妈妈的叮嘱。她只是觉得很心疼,也很害怕,甚至忘记了责怪颜如玉仍然在用走代替跑步。

“回家吧,今天是周末,可以再睡一会儿。”颜如玉自己向前走。

“你到底怎么啦?你是在用讲故事分散我的注意力,对不对?”

他大笑起来,笑得连睫毛上都挂着水珠,落落觉得那笑声意味深长,饱含着一种尖锐的悲凉,可又好像是真的开心,她暂时理不清头绪。

“就算是吧。”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就算是吧’?”

“你很可爱,也很单纯,希望你能一直这样下去,永远不变。”

他的手抬起来,将落落的一缕被风吹到嘴边的头发拨到耳后,落落呼吸为之一窒,满脸通红中,她找到了颜如玉那双炯炯发光的眼睛,亮得就像夜鹰之星。

突然,他的手从她耳际滑落下来,他的眼神为之一变,甚至有几分慌乱。等落落听清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并回头看到那双尖头皮鞋时,颜如玉连一句话都没落下,扭着头啪嗒啪嗒跑进最近的一条胡同。

他跑得那样急、那样快……

原来是他会跑步的啊。落落想着,只是有些踉踉跄跄,但那形象只盘桓了几秒便退隐到了幕后。落落抬起头,对面前那双鞋的主人粲然一笑,大声呼唤:“颜叔叔——”

她一边想着妈妈提醒过她的话,见到颜叔叔要大声叫“叔叔好”,要很大声,中气十足,带着饱满的笑容地叫。但问题是,这简直太难了,以她的性格来说,要对一个不常见面的半陌生的人笑已经是强求,更别提是“饱满”,再加上“中气十足”,她开始琢磨着丹田在哪儿,怎么用那个丹田发出“中气”。

想得太专心,以至于“砰”一声撞到横伸出来的树枝子上。

对和错,这是个问题

捂着额头,被颜叔叔扶着上楼时,一楼那位得了脑萎缩的老教授正合上门,那些运用了一生的知识如今怎么都不够支撑他颤巍巍的两条腿,僵尸一样挪了几步,直勾勾地瞪着她。

生、老、病、死,究竟哪一样更恐怖,或者,各有各的折磨人法宝?

落落已经体验过了病痛,很重的病,擦着死亡的镰刀边的病。

落落因为这份沉重,变得多思、敏感,像是一枚早熟的水果,别人还轻飘飘地酝酿青涩时,她好像已经在等待采摘了。这一连串心灵的经历有着两个绝对重要的外力推动,一个是妈妈,一个是颜叔叔。前者是给了她第一次生命的人,后者是给了她第二颗心脏的人。

电影里的插叙镜头通常是这样切入的——

夜晚的街道和白天决然不同,深紫色的暮霭下,白天伫立在那里的建筑,一到晚上就被抽掉,换上另外一批同样款式和体积的房子,只是颜色上有所差别,就显得那么险峻、那么突兀,翘起脚都够不着的窗户,灯光都是一片一片漂浮着的,像《千与千寻》里,在熟悉的路上突然走进了诡异的陌生山洞。

在这夜晚,落落和妈妈坐在长途车上,这是一辆不久将要出车祸的长途车。

车祸是怎样的,几个镜头就能掠过。

有时候几十分钟甚至几十秒的时间要替此后漫长的人生做个急拐弯式的决定,那几十分钟,或者几十秒,有的人当场毙命,有的人奄奄一息,有的人生不如死,当然也有的人死而逃生。

被甩出去老远的落落被妈妈抱住,拼命敲开了附近村子里的大夫的门,诊断居然是没受伤。

妈妈吼起来,没受伤怎么会昏着一直不醒?

医院,落落才被确诊是肋骨断了,并且同时查出,她有先天性心脏病,如果要活下来,就必须做心脏移植手术。

那一次事故中去世的某个人的心脏,如今就跳跃在落落的胸腔中。

有时她觉得,如果不把自己活得精彩些,快乐些,就对不起那个代替她死去的人——她始终有种负罪感,即使深知这颗心脏的主人早就已经被判定为脑死了,可她仍然认为,是自己活下来才剥夺了另一个人生存的权利。

她怎么还能肆无忌惮地笑呢?她这么重,她笑不出来,她其实活过两遍的呀!以前的那个人,他或者她是什么样子?喜欢什么?幸福吗?还是经常悲伤呢?死的时候……遗憾吗?通通想知道,想全部全部替他(她)弥补回来。

颜叔叔说他也不知道,颜叔叔是给落落做心脏移植手术的大夫。颜叔叔,是恩人。

落落问自己,什么是死呢?其实就是每早不愿起床,贪恋梦里光景,想一直一直睡下去吧;其实就是考试不及格,或者爸爸又把她当一个“笑话”、一个“败笔”,她可以不去听,不在乎,不伤心……好像也挺不错的嘛。

落落那时还不知道,她之所以有权利想这些活啊死的,完全是因为她没有真正死过,完全是因为她还真真切切地活着。如果死了,就连纠结的资格都没有了——这是很久以后,颜如玉教给她的。

第二天,贴着创可贴上学,厚厚的刘海也掩盖不住那个丑陋的额头。

落落穿着件灰黑色的大衣,腰间松垮垮,没有收腰的褶边也没有腰带装饰的款式,当她晃荡着马尾辫在黑板前,跳起来够黑板上端的字迹时,隐约听到吴越用笔当当地敲着自己瓷杯的杯沿儿说:“快看陈落落,像不像只大狗熊?”

落落听见了,但是手臂没有停下来,黑板最上方的字她够不到。

跳一下,音字上的“日”就没了,很好,太阳被射掉了,她是后羿;再跳高一下,“立”少了一横和两个点儿,这样,就只剩下一个脑袋和一个肩膀,立,我看你还拿什么立!落落全力以赴对付那些粉笔屑,恶狠狠地挥动手臂,这是她唯一妄想抹除羞辱的机会——

唰,我是狗熊——唰,吴越你去死吧——唰,我是公主——唰,陈落落,你撒的这个谎连你自己都不相信,你个狗熊!

下一节就是语文课,一摞决定命运的作文本安安静静置于案头,在这样一节“要命”的课前,所有人都会忽略班里少了一个转学生,没错,除了落落,谁都会忽略颜如玉今天没来这个事实。

吴越像千手观音一样,刷刷地用看不清的速度翻动作文本,翻完一本又一本,最后郑重其事地合上最后一本,怪里怪气地盯着落落。

“陈落落,陈落落,我跟你商量个事儿呗。”

落落歪着头,警觉地抽动鼻子,疑惑地盯着吴越,一条腿做出要向前迈的样子,就像一只随时准备卷着尾巴逃跑的小松鼠。

“我刚才看了,你、我、颜如玉作文分数最高,而且是同样分数。但是你记得不记得老师说过,选这次习作成绩最高的人参加比赛?”

落落点点头,继续疑惑地等待下文。脚悄悄收回来,她已经听出,这件事好像是挺重要的。

“你看,我们三个人是一样的高分,但名额只有两个……”

他的重音落在“高”和“两”两个字上,落落一下明白过来,这个人好不容易作文得一次高分,就像翻身的农奴好不容易把歌儿唱,不唱遍全国是不肯罢休的,而后边那个“两”字,则是一道减法,是一把砍刀,那意味着一个人得活生生被从荣誉的高楼上推下去。

“老师最后一定是要投票选出不能参赛的那个人的,如果同学们都不选颜如玉的话,那不就……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落落像被雷劈到,脸色灰白,“你,你想干什么?”

“你是他同位嘛,很多事做起来都方便。也不用做什么,到时候听我的就行了。你听见没有?”

落落突然发现,窗外那片像抹了石灰一样总阴沉沉的天今天蓝得吓人。她想问问天空,她到底该怎么办。

参加省里的作文比赛,这或许是没有人稀罕的机会,可是她太需要了!

爸爸总是喜欢用“她都成了一个笑话了你知道不知道”这类的口气来跟妈妈说起自己,她不是为了自己也不是为了爸爸,只是因为,那一直袒护着她相信着她深爱着她的妈妈,一直都认为,陈落落是她棒透了的女儿的妈妈。她要一个可以被所有人都认可的荣誉去回报妈妈。

妈妈,你知道不知道,我只是为了能成为让你骄傲的女儿而活着的!

妈妈,你知道不知道,我害怕一辈子都只是丑小鸭!

妈妈,如果荣誉要靠不耻的手段得来,这荣誉还应不应该要呢?

妈妈啊妈妈,可我又该怎么对你说起这一切呢?

“上课了,陈落落,你站在那儿干嘛?哦对了,颜如玉今天请假,你把笔记和作业抄一份给他。”

落落心惊肉跳,她发现,那个名字终于成了哽在她喉咙里的骨头。

课程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吴越猜班主任的心思实在太准了。班主任决定在第二天的课上“公投”参赛的两个人,票数最少的那个,自然就是被淘汰了。看似是三个里边挑两个,优选大于劣选,但其实,这是三个里边挑一个,挑被放弃的家伙。这个人,将会认为整个投票都是为“杀死”他而设立的。

落落觉得从骨头里冷,抱住水杯哆嗦个不停。明天、明天,明天眨眼就来了啊!这时,手机屏幕亮了一下,落落按下短信收件箱,颜如玉的名字闪了进来。

“我明天就去上课,老师说没说谁去省里参赛的事呢?”

带着疼痛的善良

如果你认为自己正在走的路是错的,那么一直一直走下去,也许就会渐渐走到正确的路上来。

但那只是也许。

落落看着颜如玉老老实实站在那里,看着从他书包夹层里搜出来的两百块钱。

她想起他曾经那样俏皮地报复了抽掉他椅子的吴越,还想起有一次吴越抓她的辫子,用打火机烧头发玩儿,他猛地打开窗,让毫无节制的风逆冲进来,火苗闪动了几下,就舔舐上了吴越的拇指。

“你干什么啊?!”吴越怒吼起来,“啪”一声盖上打火机的盖子。

“不是我干的,是风干的啊。”

“你狡辩!”

颜如玉带着一个隐约的笑,一言不发去打扫卫生。他将拖把伸进吴越的座位底下,说:“抬一抬你的脚。”

然后拖把一扬,一串泥点子溅在吴越裤子上。

“你故意的!”吴越又吼起来。

“不是我干的,是风干的。”

吴越“哐”一声关上窗,眼神里带钩子,“现在还是风干的吗?再让你风!”

颜如玉干脆笑出声,“风有什么错嘛?风有很多好处的。”

从颜如玉第一天转学过来开始,吴越就发现了对手。他绞尽脑汁要打败这个对手,而如今他终于得手。

那两百块钱,落落看一次都觉得那粉红像针,扎进她的眼她的心一次。

那是吴越的钱没错,但那是落落偷偷放进颜如玉书包里的。

老师让大家自己把包掏空,东西都放在桌子上检查。

那是龌龊的事情,真龌龊。那就是你,陈落落的作为——希望这是你人生中最后一次撒谎。

“这是你拿的吗?”

班主任问颜如玉,她慎重地用了“拿”而不是“偷”,她不允许这种侮辱自尊的字眼出现,因为她一直知道,自尊常常是比鸡蛋坚固不了多少的东西。

落落又瞟了一眼那两百块钱,酷寒天气,汗一下就流下额头,即使夏天她都不这样出汗的。那包里还滚出了一颗小铃铛,是落落手链上遗失的那一颗。

颜如玉张开嘴,他的回答很简单,出自他干哑孱弱的声音,他说:“是。”

大脑轰地一下,像有一万只金腰蜜蜂在里边摇头摆尾。血液全部汇集到了头顶,落落觉得好像有谁紧紧揪着她的头发抽她耳光。

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你已经知道了真相,却还可以这样平静地回答“是”?你以为你自我牺牲很伟大?落落瞬间明白了“恼羞成怒”的意思。

颜如玉毫无怨言地站在那里,像一株失去水分的植物,低着头。

“你,你坐下吧。”

班主任好像突然筋疲力尽,把钱还给吴越,简单地宣布参赛人员。连投票都没有,颜如玉出局了。

在颜如玉之前,落落有过好几个同位——总是往她胳膊上写字儿的,是李博;一做眼保健操就踩她脚的,是王桂川;不停拿走她铅笔盒里笔,还说是自己买的,是乔渊明。但是遇见这样古怪的同位,与她这样休戚相关的同位,颜如玉,是第一个。

雪竟然开始无声无息降落,妈妈的短信切进来:落,蛋糕是你最“哈”的紫色的,放学早点回家吃。

雪,一片接着一片,落落在这场铺天盖地的白色赞礼中,迎来了自己十二岁的生日。

放学的时候,落落在桌洞里掏出一本硬壳笔记本,厚厚的,有些旧,封面故意被涂成了深紫色,和本子原本的颜色混在一起,难看得要命。

不知道是谁把旧本子放在她桌洞里,落落随手把它扔进了垃圾箱。

走出校门的时候,雪依旧在下,就像一片一片凋零了的,善良的灵*,好像还带着疼痛。

时间流淌得无知无觉,几个月之后,落落和吴越相视时的眼神已经不再像是两个私下分赃的小偷,大家都习惯了揣着一件心事,揣到都忘了那是件什么事。

但是,秘密有自己的生命,它独自活了下去。

落落一回头,颜如玉正看着她,手里拿着一封快递,信封上的字样让落落缩了下肩膀,伸出的手不知道怎么放。

“获奖证书”四个字就像一把刀子,透过颜如玉的手,递到她手心。

想起来了,那一切……

“这个给你。”一张打印纸塞进落落另一只手里,班长乔渊明说,“运动会报名的表格。填好送到教务处。”

落落的目光顺便落在了“男子米”一项上,然后,就粘在了那里……

像夜鹰啊,飞翔

运动会要开两天,天气热抽了风。落落在学校小卖部那里买全班的水,此外还得额外给乔渊明买棒棒冰。他连番提醒要葡萄味的,害小卖部的老板娘在冰柜里好一通找。

“葡萄味的?什么颜色?”

“紫色的。”

“又是紫色的?以前有个男孩来这里买过日记本,他特地要紫色的。据说,跑遍了半座城的文具店也没有紫色的日记本。他说要买给他同位儿,听说是个有点自卑的女孩儿。当然,我这儿也不卖,可他还是想碰碰运气。看着他失望离开的背影,突然觉得很内疚。也不知道那孩子最后怎样了。”

落落愣在那里,然后转身发疯地向操场跑去。身后的呼唤声、身边的景色,全都略成一个一个点儿,从她的坐标上远远移动开去。

广播里已经开始在播报男子米运动员入场名单,有个熟悉的名字响起来。颜如玉疑惑地看向周围,没有人能回答他的疑问。

这是一种报复,因为内疚,所以要用更多的伤害麻木自己,让自己相信做得没错。所以很多人都因为要弥补一个小小的错误而想方设法将别人置于死地。所以,落落在那个没有人肯报名的项目上,擅自写下了那个名字。

落落被老板娘拽回去拿找回的零钱,那时,运动员们已经在跑道上“各就位”了。

远远看见他脱下了外套,别着那张别别扭扭的号码牌,用脚去踩蚂蚁。待发令枪一响,落落想大声喊,一张嘴,眼泪却流出来。再张嘴,泪水就流进去,很咸很咸。

50米、米,他不顾一切地跑出去。

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想起来,他总是躲避着跑步这件事?

米,他落下了别人整整一个圈儿。头发随风而舞,闪出夺目的颜色。

为什么大家总是无法面对彻底的善良?也许是因为,在那面前,总是觉察出自己的卑鄙。

0米,他仰着头,目光仿佛燃烧的木头坠入海水中,有一种决绝。

他拼上命了,他是那只夜鹰,为了和天空融为一体,为了在那醉人的光里流动,为了照耀。

照耀每一寸他踏足过的土地,每一个他眷恋过的人。

落落冲上去,跟着他在外圈疯了一般地跑,“颜如玉,颜如玉,停下来——”

“对不起,对不起……”落落跟随着那长长的跑道,边跑边哭,喃喃地说着,突然,惊天动地,她喊起来:“对不起——”

整个操场都望着呜呜大哭的落落,还有一些人惊叫起来——他们看到颜如玉先是跪倒在地,接着就趴在了跑道上。

风又三郎

她用行动嘲笑着他的善良,却遭到了悲伤的惩罚。

救护车来时的场面极其混乱,担架搬过来时,颜叔叔红着眼圈,连喘气声都带着颤抖。

为什么之前没发现呢?这两个人的相似之处,都是长长的倒三角脸,都姓颜。

为什么迟钝到要别人亲口说出,她才知道秘密早就摊牌,是她自己没去翻看。

“对不起,对不起,爸爸没有把你生得健康……”颜叔叔无助地伸着两手,浑身抖着,咬着牙,眼泪像是从齿缝里挣扎而出,却爬满整张脸。

和落落一样,颜如玉天生就有心脏病,是不能剧烈运动的。只是,他没有幸运到可以找到移植的心脏。

“他说,他最近特别开心,因为有个和他特别相似的女孩儿。还说这女孩儿想带他跑步,好让身体好起来。还说,他是风又三郎……”颜叔叔说。

颜如玉,你为何不说?颜如玉,你这笨蛋!颜如玉,你说你蠢不蠢?

落落把那张号码牌紧紧贴近胸口——

——

使劲,使劲,想要嵌进自己的身体里。

有一只手拼命拉扯落落的衣摆,落落看见颜如玉嘴唇动了动,将耳朵凑上去。

“本子,那本本子,你用了吗?”

刻意涂了紫色的本子,在她栽赃那天被偷偷放进她桌洞里的本子,扔进垃圾桶的本子,小卖部老板说起的本子——

落落从来没这么后悔过,从来没这样迫切过,无比想要把那本本子带在自己身边。

护士把颜如玉抬上救护车,他期待的眼神始终跟随着她。

“用了!”落落又哭了出来,用从没有过的大声喊道,“我用了——从头到尾,每一页每一行都写上了字!”

他欣慰地笑了一下。“你能,你能再叫一次我的另一个名字吗?”

“风——风又三郎!”

顿时,所有的喉咙都敞开——

“风又三郎,风又三郎,风又三郎——”吼声滚过大地。

拍小学毕业照的时候,所有人都在微笑,落落身边空着一个人的缝隙。这是全班都商量好了的。

“茄——子——”

落落努力微笑,跟随大家一起,微微歪头,深呼吸,想象明天。

风蜿蜒而过,缭绕指尖,飞得很远很远很远。

一行眼泪流下来。

后记:让我们再次相遇

分拣垃圾的大爷从刚送到的一批书本中挑出一个本子,硬皮,页,看不出封面原本的颜色,只知道故意被涂成了深紫色。

说真的,涂得真烂。

有人叫了他一声,他顺手放回原处。

刷拉拉——

风一页一页检阅过来

手绘的心电图,长的、短的、波动大的、频率快的,每一页都有一张。

直到,最后一页,那张窄窄薄薄的纸上,是长长一条直线。

以前,很久很久以前,有个男孩叫颜如玉,但如果一个人叫“风又三郎”,他也会答应。

妈妈是在一场车祸中去世的,她的心脏捐给了同一场车祸中的一个女孩儿。

很难说清那是什么滋味儿,尤其多年后,当他发现自己也有心脏病时。突然面对一个随时都会死去的生命,手足无措以外,还要独自面对爸爸的悔恨。

“要是早知道就好了,早知道,早知道……”

爸爸血红着眼,想来他并没有勇气说出,为了自己儿子,就把别人孩子置之死地的话。哪怕他心里最深的角落一定想过,那颗妻子的心脏,更应该跳跃在自己儿子的胸腔里。

有很长一段时间,父子俩都不知道怎么面对彼此。身为医生,连自己的孩子都治不好,却每天为了别人的病痛屁颠屁颠,算不算一种讽刺?

是在知道了落落的名字后才转学过去的,半嫉妒半好奇地,想去看看那个女孩什么样儿。

然后,就看见了她——

放鞭炮的时候要捂耳朵

落落是个胆小*!

喝水的时候,会拿舌头在嘴唇上舔一圈

落落有副馋*相!

写字时,用力到纸的背面都会破掉

落落是个怪力女!

受表扬时,她的表情像配不上那赞美似的

落落是个自卑女!

但是,他们一起吃饭一起跑步一起说笑一起争吵一起打打闹闹,做了很多很多事情,拥有了很多、很多记忆。

谢谢、谢谢,谢谢落落。

对这样的相遇充满感激,你是否也感到幸福?

在你身上继续活下去,健康活下去的,是妈妈啊。那是妈妈啊!

妈妈去世的那天早上,因为前一天吵了架,*气没说再见。结果就真的没有再见。

所以,总是想着,要是再选择一次的话,无论妈妈让做什么,都会答应。

爸爸,看到落落,就好像看到妈妈依然活着。

所以,把妈妈的心电图贴在本子上,送给落落。

把本子展开,哗啦啦啦,紧紧拥抱每一张“心跳”——长的、短的、波动大的、频率快的……

这最后一次拥抱

妈妈,你好吗?

妈妈,再见了。

把手圈起来,放在嘴边——

落落

陈落落

馨香

李馨香

简单的名字,叠加在一起,在最深最深的地方,在空气与宇宙的空白处,交融成血流、汇集成骨肉,完整地交融在一起。

如果,我是说如果有来生的话,我们都要健康,我们一定要健康、幸福。

然后,有一天——

让我们再次相遇。

陪你一起长大

于潇湉

“今天,我们来做个击鼓传花的游戏。”老师说,“在今天的最后一堂课上,每个人都有,并只有一个机会,接到花的人有机会对任何一个人说任何一句你最想说的话。”

同学们围成一个圈,小凡坐在圈的正中间,而小邪则坐在靠近门口的位子上。老师手里拿着鼓锤,就站在小邪旁边。

第一次传花不可能在小邪这里停下。

小凡心想着,鼓声已经响起。和以前不同,这一次击鼓传花,每个人都拿在手里好久,不肯交出去。

鼓第一次停下,是小龙接住了花。他总是有很多话说,这次一定又会罗嗦半天,小凡想先想些别的事。

想什么呢?

他一边玩着红领巾的边缘,一边想起小学入学考试的情景。

和蔼的老师对小凡说:“小朋友,如果你答得出这道题就可以上学了哦。”

老师伸出左手两根指头,接着右手的三根指头也加入进来。

老师问:“这两个数相加,然后再加上十等于多少啊?”

小凡把手放在身子后边,一边数指头一边算。

有个声音突然响起来:“老师,他在数指头!”

小凡脸红了,一旦加法计算超过十位数,他就会糊涂。他非常尴尬地向后看去,一个小女孩站在那儿,一脸得意地逮到了小凡的“错误”。

小凡:“我、我、我,没、没……”

小凡有些口吃,从他记事起就是这样的。他总是尽量学会少开口,实在需要说话时,就让爸爸妈妈替自己说,可现在爸爸妈妈都在教室外边等着他。除了后边的这个很不友好的女孩子外,没有一个可以帮忙的人。

女孩说:“老师,我叫林小邪,我想先答题。”

老师问:“那么刚才那道题你会吗?”

小邪指着小凡说:“只要他会的,我就肯定会。我会的,他不一定会。比如说啊,他肯定就算不出来二加三等于多少,所以再加十他就更糊涂了。”

小凡突然仿佛被点醒了一般,他跳起来嚷嚷道:“谁说的?我会!二加三等于五,再加十等于十五!

那一天,小凡因为答出了问题而得以顺利入学,小邪虽然没有回答问题,却也一样入了学,而且似乎口碑比小凡更好。

不过小凡的口吃却只在为自己辩解时好了一次,奇迹是不太容易长久存在的。

小凡和小邪被分到一个班,从一年级到六年级都是同位,似乎所有老师都不想改变这一组合。

现在回想起来,小凡印象最深的,还是第二天上学时,看到从自己家对面楼上走下来的小邪时自己惊讶的表情……

鼓声在小凡近旁停了下来,是徐松将花接住了。

小凡在心里叹了口气,只好等下个机会了。他继续想自己的事。

说到哪里了?哦对了,小凡发现小邪竟然就住在他家附近。

小凡所居住的小区格局非常奇特,总是有两栋一模一样的楼对面而建,中间只隔着一条窄窄的马路。这样,如果一个人站在这栋楼的走廊窗子上,而恰好另一个人站在那栋楼同样楼层的走廊窗子上,大声呼喊,就可以对话了。

真好玩儿。

小邪发现了这一点后,就利用这一特征给小凡安排了一项新任务。从此小凡的记作业本子上,增添了一项新作业——每天上学前,提前5分钟去叫小邪。

每天都这样吗?从一年级到六年级?

每天都这样,从一年级到六年级,只要这天上学,小凡就得充当小邪的“人工闹钟”。

然后,小凡每天都提前从家里走,站到站在二楼走廊的窗子前,开始大声喊——小邪……

声音就软绵绵地在天上打一个滚儿,然后从树的影子里落到马路上,躺在阳光里。

因为离学校有些远,小凡和小邪每天中午都会在学校吃饭。小邪妈妈给的钱不多,一个月只有一百多块,可以买便宜的盒饭或者偶尔吃顿好的,但剩下来的钱就少得可怜了。不过小凡妈妈给的钱就更少了,因为小凡是自己带盒饭到学校的,于是零花钱就全部被他用来买了各种零食,塞满了桌洞。

月底下来,小凡和小邪都要回家向妈妈汇报一个月来的财务情况。

小凡会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几块钱,可是小邪呢,她会大方地把手伸进口袋里,猛地翻出来,口袋就跟一只翻出来的舌头一样垂着,可里边连一分钱都没有。

小凡或者其他大人,大家都有共同的疑问,那就是——为什么小邪吃那么多,却越来越瘦了呢?

也许,只有小邪偷偷藏起来的那些漫画知道。

每一月,每一星期,她是怎么一本一本积累起那座漫画书搭成的山。每一分钱都被她拿去买了——不是《阿衰》,也不是《乌龙院》,而是《尼罗河女儿》或者《美少女战士》。

小凡记得他读大学的表姐倒是经常热情洋溢地一次次提到这些漫画的名字,于是他给小邪起了个外号:早熟邪。

不吃午饭的早熟邪怎么能让自己保持充沛的精力呢?小凡一直也搞不明白这个,他还搞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自己桌洞里的零食每天总要少一半儿?

那一天的课间操时间,小邪走到老师面前,泪汪汪地捏着一只拳头放在胸口,先弯下腰咳嗽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问老师:“老师,我今天感冒了,可以在教室里休息吗?”

当小凡发现小邪没有出来做操时,课间操已经做到跳跃运动一节了,他心不在焉地踢打着胳膊和腿,比别人慢了两拍。当同学们都向上跳起时,他刚落地。

因为担心着小邪,才刚刚做完操,小凡就拒绝了其他几个同学一起打玻璃球的要求,蹭蹭地跑上三楼的教室去。

小邪原本趴在窗子上看着楼下,站得齐刷刷的同学们像受难的青蛙一样,随着音乐上窜下跳,她先是像巡视领地的女王一样扫视一圈,然后深深地、满意地吸一口气。

回过身去,按住胃部,她真的很不舒服,只不过是饿得不舒服。她在整个教室里寻找着可以吃的东西,最后当小凡满头大汗闯进教室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情景:小邪正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一手捏着蛋糕,一手提着酸奶袋子,舔一小口奶油,喝一小口奶。

而旁边小邪的桌洞里,所有的吃的都被一样一样摊开在桌子上,无论是冬枣还是橘子,都只剩下了核和皮。

“啊,原来是你吃的!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我的东西每天都会少了!”小凡气冲冲地跑过来,而小邪应灵巧地躲过他。

吃一口蛋糕,喝一口奶,她这才慢幽幽地抹一下嘴巴,可怜兮兮地说:“如果我饿死了,你就没有同位儿了……”

小凡没有料到小邪会这么说,足足愣了半分钟,而这足够小邪抓起那块巧克力跑得无影无踪了。

新一轮的鼓点再次响起,小凡开始着急起来,他很怕失去这个机会。要知道,一天之中他只有一次能保证自己把话说的很顺畅,他既不希望失去这个机会,也不希望抓住了机会而把话说得断断续续又让人笑话。

他必须要保证,一直不说话,抢到花后,一口气把想说的话说出来。

鼓点开始慢下来了,而花很快就要到小凡手里了,他甚至把手伸出去,做出接住的姿势——花终于落到了他手上,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就没了,是坐在他右侧的李小小一把夺了过去。

一阵喧哗,起初人们都以为是谁在说话,后来才明白过来,椅子打翻了,而小凡则和李小小扭打在了一起,他们谁都不肯松开那束花。

老师扔下鼓捶,气呼呼地把两个人分开。

“为什么打架?”

小凡不说话,而李小小则指着小凡说:“他来抢我的花!”

小凡浑身颤了一下,想说什么,却紧紧咬着嘴唇。

“你为什么抢他的花?”老师转向小凡,她抱起胳膊,向下斜视着他。

“那……那那那花、花……”

“好了。”老师快速打断他,“下课再告诉我吧,不要打扰其他同学的时间。”

小凡哦了一声,抬起头的时候,一点亮亮的东西让老师又回头看了他一眼,接着就招呼同学们再次坐在一起,继续游戏。

小凡坐回原处,看了一下小邪,她似乎在想什么,一直低着头,看不清楚表情。

啊,说起来,小邪也有这样伤心的样子呢……

小凡听到鼓点再一次响起来,可这一次,鼓点却顺利地带着他去回忆了。

小邪成绩不是太好,因为她总是把注意力放在别处,而不能够专心听课。比如靠窗子坐时,她会指树上的麻雀给小凡看,靠墙时,她又会发现墙壁上的污点看上去像一幅画。并且她肯用整整一节课的时间在笔记本上把那幅画所想到的故事写下来,有一阵子,整个班都在偷偷传阅她的故事。

这个时候,小凡就会担当起警哨的角色,如果老师走近,小凡就会猛地跺跺地板,这样,当老师走近并且探头看时,小邪一定迎接着他的目光,用最专心听讲的学生的那种眼神大胆地和老师对望,并且将笔放在笔记本上,做出随时记录的样子。

可就是这样,小邪的语文成绩也一定比小凡要好,数学成绩却总是一落千丈。给老师留下这样极端好和极端坏的印象,使得小邪成为班上最后一批当上少先队员的人。

当老师宣布小邪成为少先队员的时候,还不忘记加上一句:这是我们班唯一一个最后一批成为少先队员的人。

小邪本来神采飞扬的表情一下子黯淡了,她低下头去,一句话都不说,手指头藏在衣角后边,仿佛无论露出什么都会成为被人指责的对象似的。

下了课,她一个人走出教室,到操场和其他班的等待系红领巾仪式的同学站在一起,看着国旗,一直看、一直看……

后来小邪说,她那时在想,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上完学呢?从小学到中学再到大学,好漫长啊……真的可以熬到上完学的那一天吗?实在是没有什么信心。

升旗仪式过后,有高年级同学过来为每一个新的少先队员系上红领巾。而小邪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她居然看到拿着红领巾走过来的,是小凡。

“喂,怎么是你啊?”小邪恢复了拽拽的神情,问正在皱着眉头研究怎么给别人系红领巾的小凡。

“本本本、本来……是我表、表哥来来给你系的……但但是,我跟他……换、换了了……呀……”

“哦,你这叫走后门儿!”小邪说。

小凡脸红了一下,每次他觉得害羞时就不说话,只是脸红。

“那为什么这条红领巾这么厚啊?”小邪拂了拂自己胸前的红领巾,它并不像别人的红领巾那样,随着风会飘起来,而是摆一下就不动了。

“我给了你……三、三……”小凡把右手伸出来,三根指头伸出来,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从牙齿里挤出“三条”这个词。

当然,还不等他说完,小邪已经发现自己戴的红领巾是三根叠在一起的,她用眼神询问小凡这是为什么。

“你,不是……不,不开开、心……吗?”

鼓声突然打住,小凡也正好要看一看这次花传到了谁手里。仿佛在应答他心中的疑问一般,有个人站了起来,手里捧着花,居然是小邪。

她的目光浏览过了全班每一个人,然后就停在了某个地方。因为那一片坐着小凡和其他同学,所以也就很难确定小邪究竟把目光落在谁身上。

她张开口,好几次都要发出声音来了,却最终什么有没说,似乎是对自己的突然失语感到了失望般的,把花伸出去,想要递给坐在旁边的同学。

不过就在两双手接触到的最后一刻,小邪却紧了紧手中的花,胳膊又收了回来。

底下哄地一下子笑了,可小邪没有笑。

很少见到她露出这么矛盾的表情呢,小凡心想。

还记得有一节数学课,小邪因为答不上老师的提问而被罚站。小凡虽然每一道题都会,可也好不到哪儿去,因为这位新来的老师不知道他紧张时会结巴得更厉害,点了他的名让他回答。

小凡煞白着脸站起来,手和脚都有些软,其实他很胆怯,只是没有人知道。

“老师!”小邪突然叫起来,“老师,您能跟我出教室一下吗?”

老师只好放下粉笔,跟她走了出来。一直走啊走,下了楼,来到院子里。

“你要做什么?”

“没什么,老师您多大啦?”小邪笑嘻嘻地问。

“别跟我扯些没用的,赶紧回去上课!”数学老师很严肃,小邪觉得他的眼冷冰冰的,她突然很想问一句:老师你是人类吗?

不过她问的是:“老师,你小时候害怕老师吗?”

啊?这是什么问题?难道把他从课堂上扯出来就是为了讨论这个?新来的数学老师刚想回去上课,却看见小邪一双清澈见底的大眼睛正充满好奇地看着他,等他回答。

“我们不要占用上课的宝贵时间行吗?”老师问。

“可是老师,如果没有铃声的话,上课的时间和下课的时间有什么区别啊?为什么上课的时间宝贵,下课的时间就不宝贵呢?”小邪继续用闪闪大眼攻击波,把数学老师绕得头晕晕的,心想现在的孩子可真不好管。

那嘴巴一套一套的,心里的弯儿一个一个的。

数学老师叹了口气,心想不管了,还是先回去上课!他急急地往前走,却被小邪一把扯住了袖子,“老师老师,您的袖子蹭上粉笔灰啦!”

数学老师继续往前走,小邪磕磕绊绊地跟着,一直在说:“老师老师,你到了教室门口先站一站,成吗?”

这句话说完时,他们已经站在教室门口了。

只见小凡正站在讲台前,阳光把他几根发丝映成金*,他手里拿着一根粉笔,在黑板上解答那道很难的题目。

一边解答一边将步骤清晰大声地讲了出来。这其实是他做题的习惯,自己给自己讲思路和步骤听。

他本来就会这道题,只是刚才太紧张了,他没法顺畅地说出答案,又怕被新老师笑话,所以才吓得脸色惨白。

最后一个数字落下,一阵掌声响起,紧接着,掌声连绵成一片。小凡慢慢放下粉笔回过头,看到了教室门口的数学老师,还有教室里正在鼓掌的同学们。

小凡的眼睛迅速湿润了,也许是因为这样隆重热烈的奖励,也许是因为,他瞬间明白了小邪为了让他找回自信而做的一切。

她总是能够给自己和别人都带来快乐。

此刻,最后一节课上,小邪手里捧着花,她把花送出去又收回来,却只是握在手里,怎么也说不出一句话。

她似乎从头到尾就只是为了故意占一下抢到花的名额。

最后还是老师将花接了过来,看了一下表,告诉大家,还有三分钟,小学的最后一节课就要结束了。他们只来得及再玩最后一圈击鼓传花了。

鼓声渐渐慢下来,花朵将会传到谁的手里呢?它转动着,小凡注视着,每一次花束的递交都让他的心脏猛跳一阵。

然后,花先不动了,再然后,鼓也停下来了。

小凡突然站起来,可当他看到花束是在谁手里时,又猛地顿住了——是小邪。

把花给我!

小凡在心底里吼起来,他知道小邪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想要什么。他们是邻居,只隔了一条很窄的马路,两栋一模一样的楼面对面站立着。他们从一年级开始就学会了站在二楼走廊的窗子上,彼此叮嘱对方不要上学迟到,或者天转凉了记得回去找厚衣服之类的话。当然,他们也有什么都不说就知道对方想法的时候,这根本就不难。

小邪没有动,也没有说什么。

然后,教室又一次沸腾了,小凡冲了过去,强硬地夺下了小邪手里的花束。无论老师和其他同学怎么吼都没有用,当他们气喘吁吁地分开时,下课铃刚刚响起。

“你怎么回事啊,思小凡!”老师扳过小凡的肩膀,“你怎么总是让人不省心呢?”

在办公室里,小凡低着头,而小邪就站在办公桌另一边,脸色同样也不好看。

“向小邪道歉,然后好好反省今天自己做的事。知道不知道,刚才那节课是小邪在咱们学校上的最后一节课,今天晚上她就要坐火车,跟着爸爸去外地了!她坚持把今天的课上完,可你怎么能给她留下这种坏印象呢?亏我还以为你们是最好的朋友呢!”

老师气急败坏地说完,一下子停住了,她惊讶地看着面前小凡满脸的泪水。她从没见过他哭,甚至就连他因口吃被其他同学嘲笑,因为口吃而被冤枉了好几次,他都没有哭过。

可是现在,他的眼泪一颗一颗落下来,打在他红领巾上,他扭在一起的手指上,还有几滴弄湿了地板。

“唉!”老师软下来,她转而去对小邪说,“你先回家吧,别怪小凡啊。”

小邪没有走。

“是不是还有很多行李要收拾?你爸爸说今天放学就来接你去收拾的,不要让他等急了啊。”

小邪没有走。

“我会好好问小凡是怎么回事的,有机会再让他跟你道歉,可以吗?”

小邪点点头又摇摇头,她把一张小纸条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来。已经很皱了,可见用手揉捏过许多次。老师接过来时,依稀想起来,小邪几次把花接过来时,手都在裤子口袋里仿佛摸着什么东西,难道就是这个?

“老师,小凡,再见了!”小邪鞠了一躬,抓起书包,飞快地跑了出去。

她跑得那么快,声音那么大,甚至连小凡那句哽咽着说出的“小邪,对不起”都盖住了。

现在,只剩下小凡一个人站在老师面前了,他把好不容易抢过来的,已经皱巴巴的假花放到桌子上,抽抽噎噎地说:“花……在这……”

他夺到花了,可是已经没什么用了……想到这里,小凡用手擦了一下脸,又擦了一下,可是眼泪却越擦越多。

“你今天到底是怎么啦?为什么那么想要那个花?这样的游戏以后还可以再搞啊,老师觉得你今天很过分!”

“我想对小邪说话!”小凡突然大喊,很顺畅,没有嗑绊。剧烈的感情让他的胸口一起一伏。

“那平时为什么不说?你们住的那么近啊。”

“这是我送给她的礼物……她就要搬家了,我想让她看见,我可以不口吃地说出完整的话来,而且是说给她听的!”眼泪没有停,一颗又一颗流进他嘴巴里,声音和身体都微微颤抖。

可他的声音却是清晰的,顺畅的,有力的。

老师顿了一顿,她深吸一口气,把手搭在小凡肩膀上,“虽然她没有听见,可是你现在已经做到了,这样很好,真的很好……小邪会很开心的!”

又是一阵哭声,过了好一会儿,小凡才慢慢地问:“可是,小邪都不在了,我说得再好也没有用了啊!我想对她说的还没说呢……”

老师扶住小凡的手微微用力,她一边含着眼泪一边将他轻轻推出去,“快去对小邪说,快去!她也许还没走远!”

小凡感激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像小邪一样鞠了一躬,“老师,对不起,我以后不会再这样了!”他说完,就咚咚咚地跑出门口去了。

过了很久很久,老师才自嘲地擦干自己的眼泪,她望着校园。夕阳朦朦胧胧地停留在一个角落,学生们三三两两地离开,有道别声,也有欢跃和落寞的身姿。在相同的一瞬间里,每个人的生命都滑过了一针,而为什么,有人欢笑时,有人落了泪?

当她打开小邪留下来的纸条时,竟然又哭出声来。

那上边是这样写着的:

小凡,对不起,我没告诉你我就要搬家了,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道别。因为你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我害怕自己对你说的时候会忍不住哭的,那样你会嘲笑我的……老师告诉我,明天她会安排一次特殊的击鼓传花游戏,让我有机会把告别的话告诉大家,可是,我只想对你一个人告别——其他人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可是,正因为是你,我才没法当面对你说出‘再见’。还有,妈妈告诉我,她告诉你妈妈我要去外地的事,我想你一定会在明天想办法接到花的,可我不想你再一次当众受到嘲笑,所以,我就事先告诉所有同学,都不要把花传给你……对不起,你可以原谅我吗?

我想和你一直做朋友!

她一定有好几次想要把这张纸条塞给小凡,但是她实在太害羞了……是个可爱的,可又寂寞的孩子啊。

为什么我们总是不断对自己重要的人说对不起呢?

也许因为,那个人太重要了,所以有很多彼此伤害的机会,而且每一次都百发百中。

可是那一百次里,也许每一次的起因都是因为,想要好好地守护住你,宁可欺骗你、隐瞒你,也不要你受到伤害。

因为,长久以来,人类唯一的痛苦就是,不能让重要的人不痛苦……

不知道小凡追上小邪了吗?

当夕阳的暖红色覆盖了整个星球,天空却开始一点点暗淡下去,不久即将升起的,那是金星。

现在,是谁在和你一起看星星呢?

当小凡爬上三楼小邪的家时,那一扇再熟悉不过的门上挂着一把不怎么熟悉的锁。

冰冰冷冷的锁被握在小凡手里渐渐有了温度,可是在那后边,却是一个逐渐放大、旋转,一片空洞的寂静空间。

曾经有两个人在那里玩过家家,曾经有两个人在那里做题,曾经有两个人一起争抢着喜欢的动漫人物的小卡片。

曾经有……

阳光每一天都还会照一遍那个地方,照过脚印、照过记忆、照过画在墙壁上的小人儿——

小凡大坏蛋!

小邪大坏蛋!

……

“小邪,也许对你来说,我并不是很重要的朋友……你连要搬家的事都没告诉我,我还是从妈妈那里知道的……”

后来,小凡站在自己的那栋楼上,面向小邪住过的那栋楼,是二楼的走廊,那扇窗子可以用来呼喊彼此的名字。声音飘一下,然后才会落下去。

“但、但是,无论你在哪里,在做什么,你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想和你一起长大……如果不能的话,希望你还能找到和你一起聊漫画,给你很多零食吃的朋友……以前给你添了很多烦恼,你不要生气啊……”

“如果长大以后还能再见面就好了,我们还能一起看星星看月亮吗?还能吗……”

《胶澳文荟》——青岛市图书馆地方文献推广专栏

创建目的:

“胶澳文荟”是青岛市图书馆地方文献工作又一原创文化品牌。随着青岛文化旅游相结合,大力开展地方文献保护工作,与青岛本土作家深度合作。使我们认识了一群有思想、有情怀、有活力的群体,他们淡泊名利,坚守初心,扎根创作,用纸笔践行梦想。青岛市图书馆为青岛本土作家开辟一块推广窗口,让更多本土作家走向大众,让更多佳作呈现给读者,为推广青岛文学打造一个新交流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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