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走,边看,边想(3)
赵树义
夏天是公园最热闹的时节。每天早晨,明亮的林间空地上,有做体操的,有打太极的,有舞剑的,有耍棍的,有踢毽子的,有抖空竹的,有打门球的,有打羽毛球的,有挂在树上荡秋千的,有一圈一圈正着或倒着走路的,他们就像地上知名或不知名的植物,各自按照自己的方式生长着,你做你的井水,我做我的河流,阳光对流淌的生命是公平的。如果夜晚下了一场雨,回廊之旁或桥头两端的雾岚里依然会浮动着一群年老或正走向年老的人,他们聚集一起摇摆,宛若湖堤上的垂柳,舞姿越来越接近运动的初始状态,歌声不再掺杂丝毫的扭捏,贪婪的皱纹间流动着日渐淡薄的氧气。每日的时光仿佛都是从悬崖上跌落到湖底的,仿佛都是从树梢上飘零在草地的,早晨一直浮现在明亮处,夜晚总是沉没在低矮处,阳光和月光都来自遥远的天穹,而灯罩里淡黄的光线则可能来自水电厂水库的落差,或者火力发电厂煤炭的燃烧。下岗再就业的中年女子细心养护着鹅卵石的甬道,中年男子精心修剪着路边的植物,年轻的情侣们则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他们跳跃着相拥在黑黢黢的树影中间,他们暂时还无暇倾听草木的低语或呻吟。每天黄昏,我从熙攘的人流中间走过,我目不斜视,路边的情侣们旁若无人,偶尔看清的脸孔都是陌生的。夜晚来临的时候,似乎是青年或中年的时光,中年人成群结队散步的时候,老年人则像日落一样早早栖息在梦乡。我往返于晨昏之际,只要稍微留神便不难发现,老年人喜欢和太阳一起起床,年轻人总喜欢追逐黄昏之后的暮色,我中年的目光习惯于呼吸树和湖之间发甜的空气,却时常忽略风景深处倒卧的石碑。郭克说,世界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归根结底是他们的。我说,世界是他们的,也是我们的,归根结底是你们的。郭克没有说错,我也没有说错,世间的事物总是错位的,这或许也是一种维持生态平衡的潜规则。
中年就是一个平衡的年龄,劳碌着,淡泊着,又执著着,就像迎泽湖西南的小树林。这座小树林里有一条蜿蜒的土路,土路两旁林木稀疏,林间空地偶有旁枝斜出,我时常从这些树枝下低身而过,我弯腰的动作如行云流水,不带一丝一毫的羞赧。树木没有心机,它从不嘲笑我,从不算计我,我早已习惯了在一棵树下低头,即使我的身体低于树的枝桠,即使我的身体弯成一座拱桥,我觉得都理所当然。向一棵树低头,这是自然的养成,它与颜面无关,与尊严无关,与气节无关。我还可以向一株草低头,向一块石头低头,向一滴水低头,但在高傲的人类面前,我必须让我的头颅像一棵笔直的树,一生都与地面保持垂直。这些暗藏在骨髓里的特质你是看不见的,它是守候在我的虫洞口的暗物质,我的生命虫洞只有我可以自由出入。
是的,每个人的虫洞都是惟一的,都是孤独的,越惟一的东西越有价值,越孤独的方式越有可能接近生命本质。不过,这样的惟一和孤独只存在于个体的思想深处,外人只可触摸我的肌肤,甚至骨头,但无法进入我的思维、尤其灵魂。行走在公园深处,随时随地可以看到花儿随风飘落,可我自始至终没有描述过花儿落地的姿势,也不曾描述过树木生长的姿势。于花儿而言,它飘落的姿势或许是伤感的,你可以感受它的伤感,可以借由它的伤感陷入自己的伤感,但你无法真正进入它的伤感;于树而言,只有种子相对整齐划一,只有倒下的树干相对整齐划一,树生长的姿势像花儿一样千姿百态,任何一种描述都难以切入树的本质,任何企图完全接近树木本质的努力都是徒劳。破壳而出的种子便是树的生,轰然倒地的树干便是树的死,抽枝、发芽、开花,葳葳蕤蕤地生长,便是树的虫洞。一棵树生或死的密码或可破解,一棵树的虫洞只有树的年轮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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