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晚子
一
扬州的鸦多晚从小被人称呼多晚子,好像当地人叫得很顺口似的,渐渐地盖过他的大名,向远处不断扩大。至于姓什么似乎被忽略,让人们差不多能给忘了。
鸦多晚是个半大的孩子,到这年,才虚十九岁。
一直以来,他喜欢自己的名字,觉得好听好看好联想,且大概唯我独有。当初,他疑惑人们叫他时,跟在后面就有一句问话。是这样:“多晚子!多晚(wán)子啦?”很快,他明白了,是随嘴逗问时间。他人小鬼大,想好了怎么应答,通常应闲人一声后,答:“十三点!”人们就都笑,虽然其时大家日子过得艰苦,但像是觉得因此又增添快乐。见到他时,坚持这样招呼着。
众人喜欢这个慢慢长大的可亲男孩,觉得此名字只有放在他身上才多么好。他尽管与本地多数孩子一样,从前初中也没上结束,然而像是有一些学问,竟然觉出自己似乎因了这持续热潮起来的对话,却也为地方文化多少作出一点贡献。
他的爸妈其实也没读了几本书。生他那会儿,亮鼻子亮眼时,龙子迟迟不见亮相。天黑人散了,不胜其忧、真厌其烦地好几次往墙钉上闪烁的煤油灯之瓶底里添加燃料,也许促使不过意了,才在一个昏眼接生婆忙手慌脚情形下,终于圣诞。爸爸抱怨:“多晚啊!”沉默的婴儿此时“哇”地一声呼出,像是表示非常赞同。爸爸在说出口的那一刻,自己也一打愣,随即反应过来:就它了!这就作为名字,算是从此叫上了。
爸爸不知道,他出自天然出于偷懒,自觉无所谓地简单命名,注定丰富了历史,加强了话题,竟把儿子送进了将来文章里,给今天写者一个弄文的由头和资源。
二
此地叫杨柳岗,姓鸦的并不多。几代前的祖上从南边长江边的胥浦迁徙过来,并没如何繁衍生息,开枝散叶,因此人丁不怎么兴旺,只零星几支,极少户口,然而比较出跳,像是基因较好。
杨柳岗也仅仅是一个口口相传的地名,一经提起周边人基本知道,图册上未必有,离东边的扬州城直线距离约二十公里,爬坡下冲、走岗过岭的路程要不止。
名称的由来也无从考证,在荒野僻壤的本区域,这岗那冲、此塘彼洼多了去了,都是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不起眼小地方,有什么考证头哎。
岗是毫无疑问的,地势明显要高出些,尤其相比较于其背后的北边,经西侧一个大冲子往那儿下去,就是一个横着的显著开阔的大洼子。
姓杨姓柳的有,但显然都不是主体,甚至排不上号,且都不显赫,相互间也没历史地结成强势盟姻,因而不至于尊重到要落在地名上。
杨树有,柳树更有,管他杨柳什么的杂树也比较有。
尤其柳树随处可见,在一些田头、塘边和埂坎上,歪脖子柳树长得要成精,大树瘤、豁肚子能把小伢子吓哭下来。只有在烧心有闲的艺术家看来以为美,然而这地方出得什么艺术家呢,全是忙于土里刨食的庄稼人,对不能吃只能劈的奇形怪状的杂树倒嫌死了。况且,有什么特色和资本呢,哪儿没有杨啊柳啊的什么树,走亲戚时你一路上望望,处处都可见,且许多所在的规模要大得多,别说外地有十里桃花,这一方成气候的三五十里柳树都有。
当地民歌《杨柳青》开头这样唱:“早啊晨,下啊田,露啊水多谑,嗬,点点露水润麦苗啊。”像是唱的这里,连线成片的杨柳树下,青青麦苗一茬一茬的,高低错落,接天连地,但哪就专唱你这里啊,你特别的牛气在哪块!同时,能唱出什么好处来呢,即便改唱成《杨柳岗》,恐怕也不为什么大了不得。
三
多晚子家所在的庄子就在岗头上。一条南北纵穿的公路走高向低地经过岗子西侧,口头就坐落着这庄子。
庄子不大,二十户左右丛在一起。庄南有一条乡间土路从公路往里边的起伏田野和零星庄落无限蜿蜒,不知最终可有出口,出口在哪儿。庄北有个当家塘。庄子的田地就围绕在庄子周边,在土路的南北侧都有。主要集中在北侧,紧靠在庄子附近。西边公路的另一侧也有几块属于本庄子的田地。
进庄子的路迹三面可寻。除西面、南面当然为主外,最北面在一些农户的屋后有一条踩出的路也能过人。只最东面靠田不便行走,算是不通。
聚拢的农屋像布兵埋伏、犄角结阵似地,包围纠缠,你中有我,依稀可辨为三排,掩映在各处杂树下。里面的宽窄道路四弯八绕,移位换景,沿着一些菜园笆、院墙根、屋山头、前檐后墙,连通至各家的前门或后门,或前后院门。
这庄子上姓鸦的只三五户,且在东北旮旯的最里边交错邻着。多晚子家在角落上。他家正后面还有一家,但基本不住人,每年回来简单收拾一下。正前面没人家,直看到庄南那条横亘的土路。因此基本算是边上独一家,但也紧依和贴守着西侧的大本营。
多晚子家这一支的祖上,四代以下都只生出一个,幸好都是男丁种苗。姓鸦的其他支也差不多,偶尔有例外,多生出个把女孩,一男一女,好点个子。要说哪家生出弟兄俩的,或生不出的,基本没听人讲起,大概也就没有。好像姓鸦的就是要特立独行,专门和擅长做悬乎事或有把握事似的,但毕竟都扽扽筋筋、的的确确地延续下来了,教外人心拎而气服,经历爽爽贱贱的别样体验。若干次实证下来后,人们也就渐渐觉得大可不必操此无妄之心,人家自是拥握玄妙关窍,自能拿捏精准分寸。
姓鸦的嫁出去的有限女儿呢,倒像是善于生女孩,一二三个不等,因此该血统成几何级地扩张或稀释。
多晚子没有见过爷爷,也只吃过奶奶几块桃酥,就被棚子一搭、呜哇一吹,奶奶消失了。爸妈带着多晚子过。多晚子从小做事,后来一边上学,一边煮饭扫地、擦桌喂鸡、养鹅放鸭、拌猪食挑兔草、捋榆树叶抹刺槐花、搓草包绳打营养钵,渐渐地也摸鱼摸虾。
当初分田单干后,家里种了五亩多田,爸妈就思量着闲时出去挣钱。先是断断续续地出外做工,在多晚子停了学后,见他稳当,留他守家,就双双在外长年干辛苦活了,农忙时快回速去。
四
早先,多晚子放学一回来,或星期天、寒暑假,常常把鹅或鸭或混养的鹅鸭从嵌着的笆子里放出来,赶出去吃草摸食。完事后家来,还帮着做家务。逢雨雪大风等天气,就专在家做作业和干活。
人们就经常看到多晚子在岗边塘头、埂上坎下,吆着他养起的又一批鹅鸭,觉得这孩子真的耐劳和出色。的确,比许多孩子做得认真和能做得来,多晚子给家里持续增进着收益。人们偶尔见他在外手中抓着一本书。有时在塘口研究着、踅摸着,不时地就有收获,逮到鲫鱼、黄鳝、鳖什么的。
多数时候,把早早挑满的一竹篮子兔草往旁边一放,把竹竿戗在身旁或插在土里,叼着茅草,抱膝坐着,踏实地打量着周围各处的景色。人们习惯和乐意见到多晚子养鹅放鸭情景,好像就是当地农村常年生活应有的一部分,渐渐地不时就要放眼去寻,望见就安心。人们经常说:“看,多晚子!”
多晚子满足于自己的生存状态,感受着自己正往大里长的喜悦。他从不感到日子苦,似乎觉着生活本来就是这个样子。他尤其喜欢自家所在的这一带地方。
他经常向四周一眼望远去,有些地方曾经跑去过,特别是后来不上学后,走到过的范围更加大。他太以这个地方为自豪了。
五
这里是丘陵地带,却也属于曾经的长江口、海西头,毕竟经历多次震荡,不能完全轻描淡写,的确先后隆起几座海拔不高但占地不小的山,或山的余脉。从西北边无限远处的大别山跳跃蜿蜒过来,延经这一地域时,已经有心无力,出不了什么大手笔,呈现断断续续、歪歪斜斜的零星分布,止于最东头的扬州蜀冈。
再往东在运河那边就是大片平原圩区,直至海沙滩涂。那东边远处的低矮所在,倒是孤立着一个佛教兴盛的小丘,然而几乎挤在长江里了,不影响那一方的平原圩区形态。
杨柳岗就在扬州西乡这一带小山北边的半坡或余势上,得着一些山的况味,沾着一点水的气息。
从多晚子所处的位置向南至东望过去,蚂蚁山横卧着。大概曾经依据山形本来叫作马鞍山的,因为其他地方有叫的,且强势得自以为是、不顾别人,同时由于这山的确微乎其微,加之人设敦厚谦虚,当地人就在毕竟意有不舍情形下,模糊改叫了蚂蚁山。到底像是没有完全忘本和放弃,同时还算形象和合适,然而姿态确实低得不能再低,快要矮到尘埃下去。
蚂蚁山西头豁口处,朝北转过来不远,就是此地杨柳岗,可算是在这山北麓的坡腰上。
再看蚂蚁山豁口西边不远处,多晚子同样遥望得见,就是高得多的年长些的矗立的捺山。人说茶树不过长江北,然而在捺山脚下成千上万亩的连片茶园高下跌宕,葱茏蓊郁,因土质特别和工艺精深,做出成品,质量上乘,成为一大奇观和特色。茶树在蚂蚁山也有不少,但毕竟比不过捺山的规模和成色。在外围地方也有一些略成气候的分布。
因此,多晚子有点像他从书里读到的北山愚公一样,面山而居。然而蚂蚁山、捺山绝没有太行、王屋二山所造成的塞迂险断,所以他没受着惩苦,而享着喜乐。
除了这两座山之外,多晚子知道,蚂蚁山的南边,一坳之隔,有座白羊山。捺山的西南边,一溜烟的还分列着铜山、红山、龙山。整个这一带还有其他一些山或陵,然而不为主,只算点缀。有些山也只剩了名字,早已模糊得难辨躯体。
有山就有水,与小山相称的似乎应是小川,然而这里连小川也像是没有,倒是有着几个不小的水库。从东边一路歪过来,有俞家桥、达天岗、凤岭、塔山、鸭嘴桥、枣林等水库。
庵观寺庙呢,相应的自然有!而且多了去了。白龙庙、奶奶庙、东林寺、古井寺、清净庵、地藏寺、水月寺等,星星点点。
周边除几个大集子外,还有铁牌甸、盘古、三茅等小集子。大小集子都约定俗成、历史形成地每月分别逢集六次,按农历每月上中下旬尾号一到十日,相隔五天,互错开来,常年固定,各逢两次。
这一天的集子上,来自近远处的人群挤挤卡卡,繁忙热闹。庄户人所能接触的最先进的人和事首先在集子上出现,纷繁芜杂的信息集中在集子上中转。因为集子数当然超过五个,所以每旬逢集必然有重合在一起的,并且自然是长期重合,那就随你取舍了。
不逢集的日子,集子上日常也有流水的买卖。就连左后方的小集子铁牌甸,在一些店门口也常年不衰地畅销着有名气的草炉烧饼和大京果。东边的古井属于中不溜,一些有钱人跑去买那儿好吃的盐水鹅,更有个中学建在龙脊上,文脉旺得能跟县里市里比,考出去许多农家子弟。北边的大集子大仪最兴盛,竟拥有着一个在很大范围集散的牛市,买卖的是牛!牛气的牛哎。
六
多晚子那时盼着快些长大,早点跑遍周边的山水庙集。
然而他陆续跑得不少了,一得着机会腿一迈就去了,但是好朋友樊边秀仅小时候去过一回蚂蚁山,那次还上到了紧挨着的白羊山,另外,远望得见的还有捺山,对于其他山就不明白了,连任何集子都没去过。
所以,多晚子经常就这样讲周边地方给边秀听,尽管一些地方自己也还没去过,靠的听说和想象。他心里想着,将来一定要带边秀每一处都去到。在多晚子眼中,这地方山美,人更美,边秀最美。然而最美的边秀不方便走到这些美山各处去。
边秀家在多晚子家的后面东起第三家,可算相邻着。她与多晚子是同龄同班,从小同伴,相处最好。三年级时得了腿疾,再也走不了路,只得待在家里,等着多晚子经常瞅空跑来陪玩,认字识数,讲学校的事。
本来轻盈飞快,黄书包在腰间伴着两挂长辫子飞舞,怎么忽然就有问题走不了路了呢?
仅仅因为有一阵子小腿肚子破皮渗黄水,多晚子还多次帮着采野菊花来煮水替清洗,挣出毛巾把子来,一边轻轻地抹拭,一边问她疼不疼,笑着说不疼,热乎清爽多了,结果时好时坏,终于虽然平整了,但是只能勉强站起,尤其左腿难着劲了。家里给备了一个柺,但是怕丑爱美不肯用,就基本放着,事实上的确也不出什么门。
多晚子后来就疑惑和后悔,与许多人家一样,也还算重视,别的小孩子都长好了,没什么事,单单边秀没好呢,心中怨怪自己还是当心不够,为好朋友洗得少了。所以决定在自己每次做完家务事后,只有多去跑跑,伴她说说话,助她提提神,扶她挪挪步,每天在家里闷着多难受啊。
好在后来并没有坏下去,看不出腿有什么异样,但也没见明显好转,就一直是那种弱弱的状况。多晚子说:“一定会好起来的!”一起期待着好起来的时刻早点到来,就是不知将在什么时候。
边秀聪明灵气,从一开始在家就没闲着,摸弄书本纸张之余,竟然像是天生的出手高,会剪窗花、做鞋样、捻卡线、钩衣服等等,凡是经她眼前过、只要方便动手的女红件件懂样样行,且都油然觉出兴趣和愉悦。家里人喜出望外,不求她什么,快快乐乐就好,好好教教就行,就当作她消遣吧。
她剪的窗花内容丰富,生动喜兴。做的鞋样,人们回去依样做出来,是那么地合适。“真的手巧!”来讨的人们在家端详,自觉赞叹,同时想到这孩子的腿就很同情和舍不得。
她起初在家等着多晚子来,尽管知道多晚子忙,哪能天天到,但还是期待。见面那一刻的场景常常两种情况:一种是,做着事,一抬头,就恰见多晚子出现,于是冲他笑了。就是那么凑巧,好像有感应似的,都不用听声被叫。另一种是,正朝前瞅着,就的确出现,目光接上了,立马面孔一亮,随之眉飞色喜,启唇露齿。
那时还小,多晚子逢到在近处放养鹅鸭,又恰巧是假期和好天气,他惦记着,就想起来,经常发脚往边秀家跑,把她背到野外在自己准备的小板凳上坐着,一起看鹅鸭自由吃食。
这时,有时就扚茅枪和折野蔷薇头给她吃,小心翼翼地看她仔细剥开来送进口,期待地问:“甜不甜啊?”见她嘴抿抿、眼眯眯、头点点,就都开心地笑了。多晚子放养的有一批鸭群里出现一只不肯长的可怜的光毛鸭,那期间,就把这只光毛鸭给她在手里热乎乎地捧着,轻轻抚抹,还移到脸颊边亲密靠靠。
周边的人们看见多晚子,同时就看见了边秀,觉得这两孩子相处得真好,心里就生出感动。
也就是在这样放养鹅鸭的时候,多晚子更多地更方便地指点给边秀看四周远处各山各地,让边秀喜悦和神往。多晚子早先有一次还真地用才学会的脚踏车驮她去了后边的地藏寺,给她默默许了个愿,期盼她早点好起来。
随着逐渐长大,这样的率性情形减少,但相处得更知己默契。
七
多晚子从小得着爸妈的疼爱。尽管与许多家庭一样,哪家爸妈不宠着自己的孩子,但在多晚子务实懂事的心里,他觉得自己的爸妈最爱他们的孩子。这就够了,他感到很幸福。的确,爸妈虽然也与多数家庭一样,不能给多晚子更好的生活,并且还让他早早地参与干活,但他们确实显得比不少人家更卖力,都在拼劲地超前创造着。一切所吃的辛苦为的什么,不就是为了孩子么。
因此,多晚子也热爱着辛勤友爱的爸妈,尤其亲近妈妈。
多晚子的爸爸长得清爽体面,对这个家默默无声地付出着。他跟多晚子不多话,像兄弟间相处似地保持着有距离的亲情。偶尔兴致上来,逗弄多晚子一两句,让他受宠若惊。而妈妈长得丰美热情,对这个家温柔贤淑地呵护着。她在不管多忙的时候,一看见多晚子,就满脸生春,冲乖乖撩发一笑,多晚子心里便暖洋洋美滋滋,喜乐无限。
从前庄子上的小孩子们比谁家爸妈最好,一番自我主张、相互反对、激烈争执后,最终得出稳妥的结论:都一样好,一样最好。但接下来,在单比谁家妈妈最好时,意见不容易统一,最后多晚子的妈妈胜出,因为她在与其他妈妈一样好一样最好之上,还多出一个最好看。这一加分点一经哪个提出,小孩子们谁都不吱声了,必须无助地承认,心里只剩了羡慕。就一起看向多晚子,觉得在总得分上,他的爸妈显然分数最高,因而其实最好。
在这一项研究论证中,连最美的边秀也鼎力支持这一观点,投出了关键一票,发挥了敲定作用,说多晚子的妈妈长得像仙女。其实对美的评判最难,可见多晚子的妈妈多么好看。
多晚子的妈妈当初从东边不算多远的张竹嫁过来,一下子大大提升了那一批新娘子本来普遍就高的颜值——那时当然没有这个拽词,但就是这个意思——庄子上的人眼睛为之更加发亮。
在多晚子本人,他从会辨别美好以来,的确觉得自己的妈妈好看得很,心里确实存着点小傲骄,这也加强和增进了自己不断形成的这地方山美人更美的认识。他朴素地发现,妈妈辛苦做事之余,也不见怎么收拾自己。就是洗脸擦手时,用水在头发上抹抹,在瓶子里勾点雪花膏在手脸上搨搨,立即焕然一新开来,鲜活生动起来。因为白净,粉扑子几乎不用,至多掖掖脖子上的汗水。
高强度的劳动并没有使得妈妈容颜稍降,性情略减,反而越发充满生机,源源散发美气。多晚子不喜欢擦雪花膏,他有时把妈妈那雪花膏瓷瓶子拿起看看,朝阳牌的,闻闻,香喷喷的,很普通,此外也没有什么,就觉得很神奇。那个粉扑子,他见妈妈不怎么用,早就想拿来吸水玩了。
八
多晚子爸妈对这从小就懂事的孩子的喜爱,有时也让他意外地受不了。
那时有十岁了,有一次多晚子从后院澡盆里蹦跳跳地跑进堂屋里来,要凑到灯影下擦水穿衣。爸妈竟都在,齐刷刷地坐在桌前谈事,多晚子无处可避。这时爸爸竟一眼看见那儿,不知哪儿来的好心情,忽然扬声说:“咦,多晚子长大了嘛!”随即转脸向着妈妈呵笑。
长大倒没有,当然的确在长,此时只是有着些微不自觉的兴奋,显出小孩子由里而外的活力而已,在灯影里白亮亮地分明地支顺着,稍微崭露头角,确实光彩耀目。
多晚子伏腰抬头,紧张地瞥向妈妈,见她瞄了自己一眼,就随即转向爸爸,噗嗤一笑声里,拿拳去捶他:“你哦,拿乖乖开心!”爸爸本来想跟在后面加强一句:“要谈得马马了。”此刻感受着妻子亲昵地敲在自己身上的小拳,同时见多晚子一打激灵,也就没再说。
还小的时候,爸妈不放心,带着多晚子睡。多晚子在妈妈温软的怀抱里很快睡着,可是,可是在一早醒来时,他经常发现妈妈不在了,自己摸着妈妈眼睫毛睡的那只手可怜被孤零零地弃置一旁。哪能这么早就起去了,他就脚下一惹,热乎光滑的,在爸爸那头呢。多晚子看着帐顶或屋梁,酝酿一阵子,就拉起长腔:“妈妈!”
那头停忍着笑出声来,笑得被子颤抖。听见妈妈对自己送出一句:“你睡觉太咋呼,挤得不好睡!”爸爸早先也说过:“妈妈煮早饭去了!”但显然不管用,骗哪个呢,明明在的,不用朝那头惹,也能数到跟前有四只脚。
一开始,在多晚子动问、发急和坚持之下,妈妈立即妥协,就呼噜转来这头,整个动作攻守兼备,衔接流畅,迅疾无比,快过眼速。但把白膀子伸出在外面,将被头卡在多晚子脖子上。多晚子想要动,但妈妈笑盈盈地示意不许,多晚子只差喘不过气来。
多晚子的手在被子下无意中碰到妈妈,滚烫绵软的,妈妈急忙抽手进来挡,或从外面将那处的被身朝下压,这样忽然被头就一敞即收,带出一阵白光香风来。随后防线懈怠,多晚子得以解放,但自己也忘了,头就埋进被里睡,又迅速出来了,惊看眼前,的确是妈妈,吓得不敢钻了。
多晚子有时夜里膨胀地起来,眯眼再回床,此刻才意识到妈妈不在这头。觑眼看那边,见又睡去了那头,这时还发出被控制的说笑杂音。但他忙不到发威,因为实在瞌睡,就探进被里歪头睡了,让人刚才顿挫虚惊。睡梦中有时脚在那头忽然感到筋凉,还像是在一阵一阵地扇乎,他两脚在那头揉搓,嘴里呜哩呜噜:“风,风!”得到响应,又睡着了。
妈妈通常起得早,煮好早饭,就悄声忙着早上家前屋后、鸡鹅鸭猪一番事,让爷儿俩多睡会儿。多晚子就经常睁眼见到爸爸与自己一颠一倒地互陪相伴着睡觉。有一次,把多晚子惊着了。
他那次懵头打怔地坐起寻妈妈,见爸爸的被子滑在一边,那仰躺着的身下乱七八糟的一大堆,金刚怒指的一大件,翻目成仁的一大拳,那么地邋遢不整,夸张示狠,向着自己。他有所反应过来,轰然倒下,觉得爸爸表里不一,诧异疑惑纠结了好一阵子,也顾不得弄明白,就又睡着了。
但他自从见了妈妈那次后,就下定决心,誓要单睡了。
那次是大忙期间,天已大亮,爸妈早已获得多晚子并不乐意的通情达理、谅解恩准,被动适应、自定俗成,在那头还静静地拥睡着。他醒了已有一阵子,也是忽然兴起,就想钻到那头去睡,立想立行,雷厉风行。但他在被里戛然停住了,大白的尘影里竟见光滑的妈妈向着爸爸侧卧着,一只膝盖蜷压在爸爸肚腹上。多晚子满看一眼,确认那里不是裤子在挡着,怎么会不是裤子呢,明明覆盖着,究竟是什么呢。他赶紧爬回头,仰在枕头上发慌,一会儿进入梦乡。
接下来情况更突进,他睡足后很晚起来时,满意地坐起套衣,竟忽然停下呆呆地瞧着。爸爸已经有事出门,此时妈妈放松地伸出两腿,因嫌天热,单被掀窝在一旁。
多晚子又似曾相识地看到了,一眼尽收,但不一样,鼓胀胀地纠缠展露着,那么地高耸掩映,却又似乎陡然缺失,破损不完整似的,悬峭峭的,空荡荡的。他移眼往上看去,分散开的浓密长发上,确实是妈妈安静睡着的脸。中间的身上两大堆铺开着,多晚子对此像是有些印象,自己有记忆时还被逗过,但那时已吸不出什么,眼前如此完满的全部还是超出意识极限。
他惊骇地躺下,平静一阵子后抱衣下床迅速离开。多晚子后来在上一年级时,自己相中了猪圈阁上的一个不常用的破旧掼床,不断地执著地说要自个儿睡,一边就自己动手收拾西头房,同时亲自伸手掂量那个掼床,像是自己就能搬扛过去。终于经过爸妈保守评估,他得偿所愿,从大架床上移去了铺着床笆笠的小掼床上去独自睡。
爸爸有时不在家,或家来迟,妈妈喊他去睡,说乖乖帮妈妈焐焐脚,他死活不肯。妈妈有时就有权挤到摇晃的掼床上,钻在他脚头睡。一边嘴里嘘气说:“暖和呢!乖乖跟火钵子似的!”也只得由她。
九
岑红裙那个深秋嫁过来时,多晚子正上五年级。
新娘子出现时,人群陡地兴奋和跑动起来。在爆仗忽然燃炸的响声和烟气中,新娘子被簇拥着从南边路口向多晚子家右前方这一户的门前明亮羞赧地走来。多晚子搀扶着边秀站在自家门口场边的人丛中,边秀眼睛直发光,多晚子嘴张多大,眼睁多圆,太美了!
与妈妈、边秀等一直见的美不一样,对多晚子而言,这是全新的美,引进的美,最佳年龄的美,因而是一种特别的美,一种使得本庄子本就纷纭多彩的美更加丰富起来的美。庄子上的人也纷纷赞叹,觉得一代胜过一代,在这一批新娘子中,这个要数第一。
其时,在身后几棵火红石榴树的映衬下,新娘子红衣红裤红鞋,胸前支出多远的舍不得剪的两挂长辫子上扎着红绳,像红蝴蝶似地上下翻飞。这走来的一幕,深深留映在多晚子脑海中。
是多晚子妈妈衡量之后,做的媒。红裙是妈妈娘家那边相互走得近的一户亲戚家的姑娘,算是妈妈的姨侄女,多晚子第一次见。这年十八岁,嫁给多晚子本家远房堂哥鸦头。
鸦头家前后院,大门朝东,开在正屋的走廊这头,对着多晚子家门前。
鸦头是越发苦命的孩子,多年前相依为命的爸爸也去世,得着大不了几岁的作为远堂叔婶之一的多晚子爸妈的情分帮衬,竟上到初中毕业,种起三亩多田,因能苦肯干,倒也可以忙得开。他对多晚子爸妈像对家里亲人似地敬重,与小家伙多晚子也投缘。现在娶到美丽会持家的红裙,的确是修来的福分,算是对他从前多艰人生的完全弥补。
红裙嫁进门后,夫恩妻爱,心齐力合,家和事兴,这一户的日子更加朝前奔,生活从此上轨道。
她与多晚子妈妈一样,驾轻就熟,干净利落,从容不迫,会干农活家务和浆洗缝补外,还擅长做饭菜,再普通的蔬菜也能做出好模样和美滋味,鸦头饮食起居得以明显改善和更有规律。鸦头对一切的一切十分满足,对多晚子爸妈万分感激,也就更尽力支撑家庭,更内发尊敬多晚子爸妈,对多晚子特别喜爱。
当然,就一日三餐而言,他从前也不多么差,那时不断吃到多晚子妈妈喊上门或给送来的饭菜,不会有一次有好吃的卯了他的。起初有很长一个时期,更是完全在这远堂叔婶家吃,并且为自己经常特地增添样数,就像其家里孩子一样。
红裙也多么感谢多晚子妈妈,觉得曾经远堂姨娘目前姨娘兼婶子给谈的自己的男人真的是好,因而对未来充满信心。
现在两家越发处成一家。在伙食上,有时有荤菜或不就时,合在其中一家吃。或常常把好一点的饭菜给端过去,或哪家偶尔有野味时,叫来或上门帮着做,锅上灶下,廊前桌边,其乐融融,亲情深切。
红裙尤其喜欢小孩子小表弟小兄弟多晚子,从前在他小时还抱过他,现在多年后见到加快成长的他时,一片亲情笼罩,把他拉近身边,体贴得不得了。多晚子面对这位突然出现的好看的大人,同时竟然是自己的堂嫂子,意外地首次生出羞涩感,起初还在挣脱,后来就亲近起来。
在称呼上,与不少人家一样,他叫堂嫂子:“姐姐!”他对姐姐心里很依恋,感到满满的喜悦,生活中一下子加进了美丽热情的新人,是多么地美好,多么地——幸运!让庄子上的小孩子们非常羡慕,他们说过多次,连边秀都盯看多晚子反应,也天然地替欢喜。
多晚子嘴上不讲,心里蜜滋滋,觉得又把其他小孩子给比下去了,他们的身旁边就没有这样的新娘子走动,他们的生活中就没有这样的姐姐呵护。
十
红裙长得比妈妈,很难比,这样的吧,比妈妈高挺,新气,鲜亮,清香,喜兴?这样好像有些委屈妈妈哎,其实也差不多,说不定妈妈在有关项上实际比她强。比边秀呢,不好比,大人跟孩子怎么好比,边秀也才不跟她们比呢。多晚子整个地如此认为。虽然有些词想不到,但想到的是那个意思。
多晚子有时做作业,红裙有闲恰好过来,朝他书本和所写的字上看,抿嘴一笑,在旁坐下。多晚子既欢喜她在跟前,又希望她离远些,学习都正式起来,心想她可认识字啊。有一天,红裙才伴着,多晚子已写得差不多,开始收拾桌上,一大一小启动聊天。
红裙刚才给他倒了一杯水,又起身帮他把一只反着的衣领翻顺,拈去他头发上粘着的一根衣线,这会儿逗这个小孩子说话。听聊些学校庄上、新事旧闻,随心由意,说啊答的,讲到了边秀。见红裙对边秀一向关切,又被触动了兴奋点,多晚子进状态了:“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可厉害了,那时学习最好,跑得最快,所有人都树她作榜样!”
多晚子没想到再组织语言,讲她最美,也没讲边秀说你最美。
妈妈此时走过,补赞一句:“起得最早,学习最尖心!来等多晚子,一块去学校。”妈妈声音很好听,且跟作诗似的。三人脑中就闪现边秀现状。红裙那时已有过好几次去边秀家,摸摸她的腿,与她说说话。她喜欢漂亮聪明的边秀,看她闲做的东西真正精美。边秀也每次立马的确高兴,说话中间,盯在自己脸上美看,末了总讲:“姐姐再来啊!”就又要起身。
多晚子这次回顾了边秀不能走的过程,竟晓得说她家虽然不太好过,但对她一直很好,边秀也还开心。“她的腿逐渐将能走的!”多晚子说,“鱼最好了,我钓给很多,还逮过鸟,等,可多了。妈妈经常做好吃的,我送去。”
红裙笑听着,眼睛泛湿,自然感动,说:“哪次我做,你送!”边秀曾经就吃过,后来更不断吃到红裙为做的菜,觉得与多晚子妈妈做的一样好吃。
十一
来年春天的一个星期六,其他人走不开,红裙和多晚子一起到娘家那一方,一户共同的老亲去吃喜酒。多晚子请的下午假,中饭前从学校跑回来,红裙准备好,在等着。红裙已有身孕,因春光烂漫,暖阳正好,反正今天不急,只去吃个晚饭,就满望一眼,转对多晚子,笑着征求:“我们,走去?”好!多晚子欢愉,拿块烧饼这就出发。
两人沿着庄子南侧的那条土路,直接从里边向东插过去。多晚子对这条路那头稍远些不大记得,但红裙知道。红裙这天穿的花衣布鞋,腰间妥贴地收着,袅娜地走在一路上。多晚子跟在身旁。野外真美:柳暗花明,香气浮动,鸟语唧唧,池水清澈,庄稼拔节。
一大一小在征途上谈笑着,竟说了许多诗,红裙原来上到初中毕业。“姐考取高中了。不能再上,得家来做事!”红裙心情美好,不时地揽搂多晚子。多晚子个头快要抵达她肩膀,在她臂弯里若即若离,感着亲切触碰和照拂,享着完满惠赠和温馨。
路上一条在四处查勘巡视的不小不大的狗忽然叫一声,就作势往这边蹿,将红裙吓得一把抱住像是急需保护的多晚子,让刚才一瞬间就发现近处有一个合适泥块的多晚子在至少五秒钟后才得以挣脱,接上差点阻断的呼吸,抓住近乎失去的战机,捡起地上那个投器朝此刻已逼迫至近、冲锋生疑的威胁扔去,那叫一个准,剥狗子一路昂昂地懊悔地跑躲去那边埂下了。
走到梨花庄那儿,路两边大片梨林,满树雪白。这里已经离右侧一路伴着的蚂蚁山近了,将要岔到北边一条土路上,往东北方去。两人不禁停下来,观赏此处风景。
多晚子收回目光,仰看红裙的脸,见被明亮的光影映得更加红扑。她此时看向自己,一笑:“多晚子,帮我守着。”就下去左侧的梨林,走进梨花浅处,影绰在繁盛的花树间。
守着什么呢,一路上并没遇几个人,田边地头倒是曾见零星地有人在忙着。当多晚子警戒一圈,视线从山上转移至红裙刚才美丽的身影隐去的方向时,他惊顿了一下,旋即继续转身。
他刚才在照眼花树的完美缺处,恰好满见了红裙鲜亮的后腰,分明的摆布,正起势整衣,款身动步。
十二
那次时候还早地去在那户亲戚家,红裙见到同样来吃酒的哥嫂尤其高兴,多晚子也遇上舅舅家那边来的几个人,一轮请叫,三番寒暄,十分热闹,那些人问上午怎么不来的。对主家的人多晚子倒不怎么认识,像是曾经见过,却也蛮可亲的。多晚子竟感觉到,似乎所有人都知道和喜欢自己,原来名声已播于这一方,且很响亮。大家朝自己上下笑看。
多晚子在房间门口伸头向里面看了一眼坐在床边的新娘子,很漂亮。这时觉出有人把两手扶在自己肩头,他仰脸见身后一个中年美妈,朝着正在里头看热闹的哪个喊:“笋香,这就是壮哥哥他,他堂姨娘家的多晚子!杨柳岗的。”并拍拍他的肩,算是把他交出去了。
小姑娘听见妈妈声音欢跳出来,朝着多晚子笑,可算见着真人了。多晚子才侧出身来,也向她瞧去,心里竟惊一跳,除短发抖擞外,像极了边秀。多晚子刚动嘴,还没来得及完全咧开笑以示还礼,笋香把才剥在指尖的一个什么东西塞他嘴里了:“吃糖!”多晚子正咽甜味,手心又被塞进一物:“糖纸也你的!”遭受不依不饶地热情似火地逗虐。
多晚子攥着糖纸细察眼前这位,见脸没有边秀红,听声音没有边秀柔,但也还算白,说话一字一蹦,跟炒豆子似的。
笋香刚才一出来就注意到了一旁的红裙,她在说话间好几次朝红裙瞄,此时妈妈接着指给说:“红裙姐,好看吧!也是新娘子。”笋香这刻才有空转向红裙,认真扬着脸,嘴合不拢。她惊呆了,心想妈妈在从前说起时还赞美得不够,红裙姐竟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好看得多。
同时又想着,今天在房间里以为所见的新娘子最美,这个更美,难道新娘子都是美的,美的才能做新娘子?她这样想着时,心里忽然一跳,脸就有点红起来。像是被看破似的,这时竟有人说:“明个把我们凶丫头谈把多晚子!”
笋香笑着冲上去朝那说话男的作势撩腿,穿着方口布鞋的脚竟轻松松地达那人肩膀拐。多晚子想,边秀从前伸出比她高。
笋香妈立即喜笑颜开:“好哉,就请,红裙!到时候做媒。”就把目光从多晚子脸上移向红裙。红裙对着多晚子笑。笋香心里喜滋滋地怨怪妈妈也跟在里头凑,瞥见多晚子斜视着自己。
荆笋香比多晚子生日大一点,已上初一,高着一级,是这户办酒人家的堂侄女。红裙接下来忙着帮忙,因为做惯了的,又乐于做。笋香就伴着多晚子说话,带着各处转,却舍不得走远,不时地盯看好看会做的红裙,与她说话,听她声音又是那么地甜。
晚饭时笋香靠着红裙坐,多晚子自己坐去圆桌对面,见笋香与红裙相处甚欢。
十三
酒席结束,人群纷纷招呼着散去,有几个路远或还有事要待在这的,被带至或自寻到各处歇下。红裙按计划不走的,帮收拾好一切,已是较迟,就被一个清爽能干的本家大妈热情引至她位于紧隔壁的家里去睡。
小姑娘笋香也留下等到这个时候,陪她们走到那儿,才动身回自己家去。本来她好几次请红裙两个去睡她家的,因隔着好几块田远,就算了。临离开时,她再三关照:“明早来看你们啊,等我!”
红裙与大妈洗弄好后,在灯下又聊了两句,就要上床睡下。见多晚子立在旁边疑惑地等着,红裙笑看大妈一眼,转向他说:“脱唦,先钻进去!”
红裙坐进被里来时,大妈在被那头就要躺下,扬眼笑着说:“搂住睡哦!别把小叔子冻了。”红裙搂倒没搂,只是俯侧过身子伸出白白的臂膀,将小孩子里面被角招了招。那头大妈就把灯熄了,很快发出鼾声。
在红裙刚才满满软软暖暖、抖抖擞擞悠悠地挤靠过来时,散开的头发带起一阵香风拂掠而至,久久弥漫,况味绵长。耽溺在当中的多晚子一直朝里侧卧着,因为生床新人等因素,迟迟没入睡。
他睁眼想着,笋香邀他明天到她就读的古井中学或古井寺、达天岗水库去玩,我才不去呢,边秀又不在,要是边秀去我才去,我将来要专门带边秀去。他就想着明早要回去,还有鹅鸭要放,事情待做——边秀!也等着。
红裙躺着,同样没合眼,对新地方也不适应。想到明早还要走远路,听得多晚子呼吸渐渐均匀,自己也才慢慢睡去。
睡意渐深当中,多晚子似乎觉着空间压迫,不禁推了红裙一下,大概方位不对,只漾了一漾,随即跟进超越,又迅速归位还原,并不能撼动全身,就自然移到肩上来推,红裙刚才在朦胧中一下子没打到小孩子的手,却也下意识地朝外边挪了挪。
不知过了多久,天亮了没有,多晚子被迫半醒,揭竿而起,下床就往那头的马帘后去。这时,他眯眼朝近处睡着的人看去,竟是红裙的脸!平静安然地枕在纷密铺散的长发上,小衣处被角浅掩着,一只臂膀孤零零地耽在一边,胸前臂边自由地满溢。原来光线已经微明,醒得早、歇不住的大妈也许半夜就起去干活,红裙那时大概嫌挤或让多晚子舒展,就轻轻挪到这头来睡。
此刻,多晚子就一激灵,不再看,并压低着,加强过程和方向管控,只差把人家木桶壁某处给专一执著地激穿,一边担心即便如此,恐怕也熏着红裙。
他跑回自己那头床前时,才注意到红裙几乎半边身子都袒在外,一条美腿快要伸搭去床沿,白衣白裤那么小,并略微轴凑着,根本管不了什么紧,腰间松松系着的带子散兮兮地拖在腿腹上,周边有两地实一处,连形式带内容地饱胀半露。多晚子把被子轻拉盖至床边,爬到里面去忐忑睡下。
多晚子是在享着如兰之气、觉着虚感拂面中二次睁开眼的,只见不晓得在什么时候即已等着的红裙撑伏于自己头前,微笑着眉眼嘴角,见自己终于自然醒了,又更加靠近地温存绵软地轻声说:“多晚子,我们起吧。回去!”多晚子被她整个地罩在垂发里,眼前满满地活动,快要阻到自己脸上,又一股幽馨扑面,才完全反应,答应一声:“嗯。”
等听得红裙一件件认真地窸窣穿好,这刻的确松荡荡地下床后,多晚子才转头套衣,三花两绕起身。洗漱后到那边吃了点儿,就出发了。
笋香早上大意了一下,但还算早地连续跑到两处动问,相继被告知:“走了!”她又每次追问:“多晚(wán)子走的啊?”又都被逗弄:“不是说了嘛,都走了。”笋香失笑,有些失落。
这时没等得到笋香的红裙与多晚子已在回去的路上说着话。红裙说:“笋香好看吧?她昨天还说什么时候将到杨柳岗来呢!”
十四
那年九月份红裙诞下一子,取名鸦柱。小家伙饱鼻子饱眼,长胳膊长腿,生得漂亮,长得壮实。多晚子这时上了初一,可喜欢新添的小侄子了,放学一回来丢下书包就先跑去看,见正睡着呢,或在她妈妈怀里动着。
在生养前的那一阵子,大人们说在肚子里又踢了,让多晚子看或摸,他才不肯呢,手往后缩着,头朝旁扭着,但也欢喜着期待着,马上姐姐要生小宝宝了。听大人们讲时间还没到呢,难道竟有一个什么确定的时间?
多晚子在那个期间,卡到过几次黄鳝,妈妈说这是好东西,红裙姐正需要呢。大人们还说,到时候孩子如果吸不出什么,要辛苦多晚子先动口来催。然而,孩子生下后,朝上一靠,直接就有,爆发似地用不完,恐怕也浪费不少。一个被触碰,另一个就同时喷洒,用毛巾早早捂着,像洗脸一样一次次去挣。
红裙的衣服正常是潮的,里面干脆不穿,拿干毛巾不时地去掖,小家伙像经吹气似地长得飞速。多晚子呢,此时正开始摆脱婴儿肥,脸孔逐渐鲜明,显得不断瘦削。大人们说,啥情况啊,要加强补充,什么时候把给多晚子喝喝。才不要喝呢!
丈夫这天晚上不在,红裙喊多晚子妈妈去作伴。妈妈说:“别把柱子给挤着。”就让多晚子去,他好歹算一个人,且身上有火气,帮焐个脚绝对。他也还没有跟柱子睡过觉呢!妈妈转向多晚子:是吧?多晚子就被安排,迟疑地去了。
趴在床上逗柱子玩了一会儿,听到忙好事情了的红裙过来,多晚子就转去床那头躺下。在这一头,红裙母性无限地俯在床边抚摩孩子,把他抱起来喂。多晚子不看,但挡不住柱子有滋有味的炫耀声音传来,心里就反对,哪能那么好喝!没喝过似的!
灯影下,红裙这时坐在床边轻摇慢拍,孩子渐渐叼着睡了。但当她站转身把孩子在床里放下时,自己一抽离,竟像浇溉果树似的,漫床飞舞,心中一惊,急看多晚子。多晚子脚上陡凉,惊看情况,只见两抹红彩在白影的映衬下,云蒸霞蔚、流光溢美、播雨溅露似的,明晃晃饱蘸蘸颤悠悠地已逼近眼前,并阻到嘴边。听得红裙一句:“多晚子,快喝。”
可怜!倒霉的多晚子脸上湿乎乎,就跟悲伤流泪一样,竟不得不张开嘴,赶紧应对紧迫的形势,收拾乍起的残局,一股股温热香甜瞬间往喉头涌来,来不及吞咽。他像是一下子穿越,脑幕上也许影出两字:妈妈。心海里可能弹起一句:柱子,不对住,僭越了。
期间,他要借力换气,牙尖竟逗疼了主人,红裙轻哼了一下。他在起始的时候,受不了压抑,就要争取空间,也曾毫无章法地推拒,发出的功力就跟遭遇吸星大法似地,不知在绵软的哪里泄出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这刻已消费不掉,就一定要诚实自觉地把头朝里扭转,但感觉到热的抽出去了,凉的又顺势塞进来了,轮番唱戏,活枣子似的,在嘴里抖跳。等他终于成功轴向床里边时,其中一支大毛笔样的软毫从自己脸颊上柔抹轻拂慢拖而过,散布到此一游的一路恩赐,画地图似的。
十五
多晚子是在要上初二下学期的时候,定下不再读书的,过完年后就没去。他的学习还好,做着副班长,对语文历史地理等也感兴趣,成绩在班上排到前几个,但又有什么用呢,比自己好的有的都不上了,一溜烟地跑去不少,学手艺做生意打工修地球了。他的班上,到下学期只剩下十几个。
他那时跟家里人说的时候,心里切实地想到边秀,那么顶尖,不也老早不上了。还有许多人连初中也没上到。红裙姐不也特好成绩,只仅仅上完初中就回来。
爸妈启发式地动问了几句,想到自己零零星星地外出苦钱,照顾不到他学习,又见凭他这号肯干会做的人物,应该将来不愁一碗饭吃吃,竟很通情达理,同意了。红裙、边秀等人没劝住,也尊重随他。
爸妈与鸦头就在这一带的西边,一个叫移居的地方常驻打工了,一般在播种收割时回家,伙起来忙几天。一两年前,是爸妈先寻到那儿开采砂石的,住着简易工棚,很快把堂侄儿鸦头带去,因红裙将要生育伴孩子,就留在家中,当然也没闲着,好在大家三两天或分头就回来,只是自己来回受苦吃累些。这下,因鸦头识多字,谋划和做事都在行,就一起包干了一直想着的其中一个矿坑,主要粉碎石头,兼分拣洗磨附近一处的雨花石。
他们在那儿还幸喜遇到了早已在的远房本家几个姓鸦的,有的是整个小家庭住着扩搭起的窝棚,大家相互间处得关心。
多晚子从此在家专职放养逐渐增多的鹅鸭,兼摸鱼摸虾、喂鸡喂猪,还义务担纲起边秀、红裙等的护花使者、贴心友亲任务。自己也扎实成长,田间地头、岸上水里样样本领增强,却也稳稳当当,板板趟趟,无需哪个劳神费心。还是在开始的时候出过一次小状况,后来再也没有。
那是在经历还没过去仍然冷着的一冬蛰伏的尾子当中,多晚子渐感身上不清楚,有闲就到集子上澡堂子里弓了一把澡,擦干揩清回来,竟嘁嘁戳戳,变得痒了。很快地至于破皮结疤,疤掉又破,越发红润娇嫩,衣服不能贴靠,步都不大能迈了。其他地方也痒,没有如此集中执著。
跟哪个说呢,不得人说!恰好赤脚医生经过,捱上去若即若离躲闪回避答非所问了两句,不给她看,得了一小玻璃瓶不贵似惠的疥灵霜。白嫩细腻,跟雪花膏似的,擦了并没好。
这时才离开几天不放心回家瞧瞧的妈妈一眼就注意了,见他走路让啊让的,问了句把,就烧起一锅水教他整个来洗,买回三管更便宜的硫磺膏让他上下去擦。却由不得他,在等他洗得差不多后,几乎去从澡盆子里拖出来,轴轴的,侧侧的,捱捱的,赖赖的,拉到屋内窗下就着光线给他全身涂抹。
在刚才掖净晾干后,接着除了头发窠子擦不到,连几个有限的进出口和脚板底都应擦尽擦,能擦全擦,不能擦都擦,不便擦也创造条件擦了,跟腻墙似的。妈妈坐在小凳子上,让他转侧倾斜,出示配合,抹腻得很仔细,确保全覆盖再覆盖三覆盖,益生菌一杀光。
这时的多晚子已经开始成长壮大,启动作别光滑白净的过去,好几处陆续初步破土动苗,剥笋示尖,出乖露丑,妈妈就有点脸红。期间,她仰面看了一眼多晚子的反应,见他一脸的着躁忸怩不信任。多晚子的身子好几次在微凉才暖的空气中起着些反复变化,妈妈心里憋着笑。
重点方位再三加强后,在此终于完满收工。妈妈离手时竟轻松欢喜地在乖乖这儿啪嗒打了一下,就跟捶背陡然而止一样,一边另一手推开,立起身说:“好了!”却跟反复多番已经适应以为还有产生依赖似的,随之一反弹,往妈妈的手心跟进了一下,随后遭抛弃似地犹疑失落地荡停孤悬在半空,像在风中凌乱思考。
妈妈告诉说,三天不沾水!
晚上,妈妈跑去跟红裙睡,讲给情况听。两代人处得跟亲姐妹一样,中间妈妈有这样一句话:“跟小纯鸡子似的,开始发动了!”红裙笑。第二天见着多晚子,自觉失察的红裙说:“你怎么不讲的!”多晚子心想,这能讲啊?
后来真神,多晚子很快好了。
十六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一众小山青黄交接,白暗更替。几汪水体浊清相生,热凉转续。数座庙宇香烟继起,钟声复扬。在各家集子,人群赶场频现,市貌出新变美。于各处学校,老师轮番摆渡,学生压茬跟进。处各片田园,杨柳扶风舞摆,稻麦依时招摇。居各户农舍,鸡猪连连再养,鹅鸭纷纷又添。
多晚子沉在这一方天地里,融于所喜欢事情中,加快成熟,收获成果。三五年下来,他已迅速长成为一个长身青年,虎背豹腰,孔武硬朗,骨骼清奇,身板颀挺,比爸爸更具英豪之气。他的脸侧恰到好处地生出兜腮微芒,腹毫一路相牵地延至脐边,性情更加坚毅,品行尤为端方。他的鸡鹅鸭猪像朋友似地被一批批迎送,不断扩大效益。
他的耐劳正直受着庄子上人普遍欢迎,友爱人气由近及远四周发散。
他起初时在红裙家继续吃了一阵子,自己就要单烧,红裙又喊了几次,也只得由这孩子自主。他每天在岗边塘畔放养鹅鸭,同时采果子寻野味摸鱼虾掏蛇鳝,听得捺山那儿炸石头,知道轰山了,差不多即到煮中饭时间,便发脚吆赶起往家回,路上望见边秀、红裙等家的炊烟陆续升腾,就心中特别安详,很快,自家屋顶的上空也弥漫起烟火气。
午间歇会儿,早中晚把家中简单收拾,抽空得便就去两处看看所关心的人,与说几句话,经常地逗弄柱子开心,生活十分规律。
柱子长得飞快,转眼已说叫跑跳,茁壮讨喜。他特别从着多晚子,不断地扬眼呵呵多晚子又采着吃的逮来活的,冲近身惊呼欢看,伸头够手,拉接提探,活的他要留玩一两天才允许,对蛇鳝等也不显出害怕。多晚子弄回的好东西,一部分丢至边秀家,大多数进了他的肚,自己倒不需吃什么,也许只体验逮捉时的愉悦。柱子要跟出去野外,多晚子带上过几次,到底大家不很放心,就通常一转身即把他卖在家里。
他要在多晚子家吃,嘴里叨咕着“好吃”,拿个碗就去锅里让舀,像是吃得特香。还要跟多晚子睡,只得有时中午伴着在床上皮一会儿,却也真的能睡着了,多晚子专等他醒,然而又常常不是一下子的事。
开始说话那会儿,他先是常规蹦字,渐叫多晚子:“碗!端碗!”后来说话溜了,竟只剩了:“碗!”大概他始终想着碗,又的确觉得叫这个好。多晚子因而从没享受到他叫哥哥,或哪怕是碗哥也行啊,却也满心高兴,兄弟间玩得亲密。
十七
红裙有健康可爱的孩子在身边热闹,日子喜悦丰富。她把日常农事家务料理得停停当当,见多晚子那边也无需自己分心,反而得其壮胆和助力,丈夫与叔婶在外打工进展又比较不错,好消息不断地被带回,就很安心充实,守着孩子忙着家,干得轻松稳扎和充溢信心,等着孩子长大上学。
有滋有味而又辛勤不闲的生活生产并没有消磨减损她的颜貌和身材,反而更加地容光焕发,红润韵致,俏美多姿。期间,麻木鬼束有四就有点不得数起来,生出了些雅意,并有所表现开去。
有四家位于红裙家正后头,也就是边秀家东侧高邻。他先是言语上撩话,继之以行动上守路,专冲着自己误以为也许能成的红裙。他曾经因为欺吓小孩子被边秀那时还有能力威势护犊或代为管教的爸爸收拾过一次,对边秀倒一直不敢怎么样。他的心肠其实还好,可能觉得自家西邻的这个在己看着生长的羸弱边秀确实应该值得同情。后来在有四渐渐大些了,他对边秀有时也还能做出一些关照,心想隔壁这小孩的腿如能好起来,则当然是好了。
他自从哥哥有三成家分出去后,就与老父老母单住着,也能参加些地里的活,其他多数时间就在庄子内外闲逛,还一直没说上亲。
对庄上的小一班子,他竟然服气而钦佩明显能干能武、有礼有力,本人拔尖成长、众人一致称好的多晚子。他只是在有时见着了,有点弄不懂,疑惑诧异于多晚子与边秀从小以来竟一直相处得那么好,而且越来越亲。承他情第一个加以鉴定并讲媒,有次对经过的多晚子说:“明个子!就把边秀给你做老婆。”这话边秀没在旁边听见。多晚子一向远离差窍的有四,不怎么主动搭他,就眼睛冲他一楞之后又笑笑,因为知他这话未必有啥坏意。
有四对红裙执著而逐渐地从浅向深、由远及近地拢话说,挨身来,红裙一开始就警觉和稳当,对这位忽然间岔上筋,更加不晓得好歹的邻居炮子子,她有分寸很鲜明地凝眉怒视,甩手抽步,不惹不靠,但一直没显示相应的醒悟收敛,就很忧心和防范。已是小伙子了的多晚子起初就留意,更加确认后,就要想法教训他。
这天正巧又在路上要来纠缠,红裙首次说了句:“别想苦吃,找挨揍!”晚上就真被多晚子在自行排定的计划中给整了。
那时他歪歪倒倒地吃酒回来,灰暗中踏上庄北的大塘埂,被坐等着的多晚子长身而起,一下子掀摔进了塘里,噗嗵溅起好大的水圈,糊里糊涂地不辨方向地竟爬了上来,左右寻找警戒,以防二次进攻。翻身在树上的多晚子不确定他会不会水,见他能自理,并不用救援,也才放心。在他丧魂失魄地从庄后那条路往家转去后,才一跃而下。又在他家附近院墙根站了站,见关门熄灯,自己才回家睡下。
有四确实不会水,这次喝得和吓得够呛,在床上还惊悸不已。他实际上是个胆小糊涂之人,就是不能被惯,让他错判。第二天,他起了,还好,竟没生病,寻见红裙呵呵的。红裙才要离他,却听得他说:“闹着玩的,真糗我啊!幸亏抓着了柳枝,还把我命给送了呢啊。”红裙短暂生疑,看他样子,像是的确经历了什么。
她与多晚子随后坐着,多晚子抬头,见她刚才一直向着自己安静地笑,这刻开口:“是你吧?不能夯。”多晚子说:“看他还敢胡来!”从此,的确不曾见有四胡来,尤其见着多晚子显出笔笔纯纯,不知是否真的长了记性。
十八
多晚子与边秀的交往持续增进。
边秀不经意间理所当然地出落成一个照眼的大姑娘。面孔显白透红,水嫩雪滑,纤毫毕现。身材凹凸有致,宽窄适中,秀颀柔顺。她的头发繁密黑亮,两挂紧实的长辫子安适地倚靠在丰挺的胸前。她的笑眼透澈分明,喜眉不修而长。眉眼完满相生,协调配合,顾盼有情,灵活欢跳。她并没有因为久坐长扶,而影响她的青春塑形,也未在她的身上添出印记,仅仅使她成为由于受限而与这个阶段别的女孩有着不一样的姑娘。
她一直在试着练习站走,但只见出有限渐进的起色,仍觉力不从愿,不能腿随意转、心身合一。战线拉得过长,考验的确太久,不知什么时候能够还她应有。像是命里毕竟给了她很多,就在这一项上总是收捏着,不肯完全赠予,锦上添花。或者有意逗弄后,将来是要充分奉送,大放其彩。
然而她不急不躁,安心安定,怀着不深不浅的不灭信心,朝前玉汝于成地生长生活。多晚子也像是上帝要加给她的一个砝码,已融进了她的生命,这些年使她心神润泽,情境美好。
她很爱美,爱所有,把自己始终收拾得清清爽爽,再简单朴素的衣裳穿在她身上,都整个地散发出天然纯净气息。她坚持早早就学尽了多晚子曾经的全部书本,一本本跟搬家一样陆续都在她那儿收着,不断地翻看。她写的字娟秀,有时看着多晚子留下的证据似的笔迹,遒劲倒有,错字不少,就忍着笑。
她在后来伴着小侄女认读画写,做着家务之余,轻松愉悦地做了许多手工。包括为柱子做虎头鞋,给柱子妈织围巾,替多晚子妈打毛衣,帮多晚子缝作若干。多晚子有时受她之托,代有关人买来材料,她还给添加上自己编的缀饰,做出的比商店里的还美,商店里甚至——直接没有。多晚子妈有一件她无需尺量就给打的毛衣,爱惜得都不舍得穿,觉得这哪是做了穿的,多么出色的姑娘!
多晚子那期间陆续逮送来的罽花鱼、昂嗤鱼、鲶乌子、虎头鲨等鲜活东西,她很快会做,形质兼美,有时硬要多晚子尝。多晚子站着喝了点,好喝得像是愣住了。经常让端给柱子吃,柱子妈早先抿过一口,真正赞!
多晚子不背她了,有时撑扶她慢慢挪去自己此次特意在近处放养鹅鸭的地方,让她在早已安放的杌凳上坐着,一针一线地编织起随手抓来的手工,不时地向头发间去撩,抬眼朝着多晚子恰巧转来的目光静静地笑。
或直接捏起长辫子在手,朝近远处喜悦地望着。她从前也被多晚子带去过北边的大仪,看了牛市,外地人很多。回头的时候,直接岔上可穿插的另一条线,经过铁牌甸,然后从南边的蚂蚁山上绕家来。那是她出门最远的一次,花了整整一满天,转了一大圈。多晚子那时车子已骑得很好了,上下坡时骑骑推推歇歇,她在后座上坐着,两人都累得开心。多晚子热望地说,其他一些地方暂留着,等腿好了一起走着去!
多晚子放养鹅鸭伴着她来回时,更加明显地感受到她的芬芳馥郁,飘出的发丝拂得痒虚虚的,而多晚子不断增进的好闻气息也显然让她脸热心迷。两人有时恰巧流目对视,又同时急忙扭脸低头,一边向前一边都想着。
他们在路上扶持着时,就有些不想遇到别的哪个,想法较复杂。尤其在多晚子,更多的是不愿谁人向边秀的腿投来异样哪怕其实是同情的目光。不是在不断好转么,这不已经能来回了么,很快将能完全放手!
庄子上的人看见多晚子抓扛杌凳去放养,就知道然后是要接边秀了。见到他们行进在庄子上,就知道是去还是回了。人们经常在心里默默衡量,觉得真不错,都不错,快点好起来吧。真的能好吗,能好多好!人们再要想,赶紧就摇头。肯定能好的,像是又好起来些了!
特别是望见越长越有型的多晚子在野外站成一道风景时,人们就更加习惯性地向其身边去瞧,的确看见越变越漂亮——样样都好的边秀在旁坐着,就跟看电影一样地心里温暖柔软起来,尤其那些婶子姑娘们更是如此。
人们渐渐地也在超前为着想,两家有商量吗?一定有默契。目前这情况,别人还真有点不大好提起呢。
多晚子的爸妈大概一直有想到,能够尊重多晚子,由他将来做得主。因为长期以来他们在心中也一直把边秀当作自家孩子待,何况这孩子的确优秀,腿也不是多么严重,且在逐渐好转。即便始终缓慢或算是维持,恐怕也没有什么。多晚子也还小,还没到议谈的时候。
边秀的家人呢,他们疑惑着边秀的腿,当然没有信心跟多晚子家人提起,但一定早就朝有关方向有掂量。他们也不会跟边秀提及,万一没那可能,反给边秀添重心理。他们心中感激多晚子多年来对边秀不减反增的关照陪伴,很喜欢多晚子的性情人品,但他们不放在言语上,怕说多余说空泛了。
边秀的爸妈老了,已不复当年神勇,就把这事像反刍似地在心里闷进闷出。边秀的小侄女吃着柱子的哥哥多晚子带给姑姑的其中确实包含自己一份的那些好东西,也有时被多晚子举高逗玩,非常欢喜多晚子。边秀的哥嫂诚实安静,持家勤劳,待她厚仁,本不让她做什么事,然而见她做得轻巧快乐,就由她。
哥嫂早相中了多晚子,也许我们家边秀有缘!
特别是在看见多晚子扶边秀出去时,瞧着这二位慢慢向前的背影,哥嫂就在想起,经常相互对视一眼,默默无言,心中数语,不知道将来怎样呢。
多晚子与边秀之间有没有过一两次无意中蹦口而出,让两人忽然反应和心跳的话呢,也许有,也许没有。有或没有,似乎并不迫切和重要,两人的心早已贴得更紧,像至亲似的。
十九
在后来的一天,多晚子在远处的野外放养着鹅鸭。不久前过完的这个农历年,提示着他已进入十九虚岁。此刻春暖花开,阳光还好,刮着些风。春节期间,大人们都回来了,在红裙家杀的年猪,吃的年饭。这一两年,多晚子家就不再养猪,算是合养。大家围坐在桌前喝了点酒,聊得很开心,觉得年年有进步,多晚子也一直忙得不错,柱子健壮成长。
其间就有人提出,多晚子也可以跟着出去闯闯,反正缺人呢,毕竟收益可能多些。多晚子不出去。他那时心里其实也动了一下,也不是不可以,但我出去未必就要与大人们挤在一处,其他地方哪儿不能去。他那刻更多的是立即想到了边秀,思量着等一两年。
他这样表态:“明年再说吧。这一批鹅鸭也还没出手。”他并且提出设想,明年去找后面在外常年做炕坊的大大,学一门稀有手艺也行,孵孵鹅鸭鸡什么的,我也喜欢,恐怕与这些东西打交道还能胜任。或外出寻其他的什么事做也可。他在说到炕坊的时候,忽然心里更加认为对,思量着到时回来伴着边秀开个炕坊真好。
大家觉得多晚子说得在理,他一直以来就比较有主见,有能力,到时由他定吧,随他什么时候决定或实行,去学或做个什么事,来去自由,绝对放心。红裙呢,等过了夏天,柱子可上一年级,就一起去,像人家小家庭一样,柱子可在移居上小学,或者什么时候母子俩先去适应。
风有点大起来。多晚子不再想春节间的事,此时吆着这群未赶上过年根上出栏的鹅鸭往家回。那时其实也未必紧俏,索性再养久一些,到夏天更好卖,还能得些蛋。他走上庄南那条土路朝西头通自家的路口来,有一刻一抬头,见前面路边一位姑娘笑站着,像是在等自己。
他那时先是惊喜一跳,确认并非边秀,原来是笋香,也很高兴。久违了!
自吃酒分别以来,还是在老早时候,在东边刘集的集子上曾遇到过。听见她陡然在人群中长声喊:“多晚子!”许多人惊看。其中,才知道的人在确认后心想,竟真有人叫多晚子的,原来是个扎实的小男孩!那一刻,在人丛中喜出望外发现多晚子的笋香,在众人注目下跑到他的跟前,拉着有些笑得不自在的他的手说笑着,只差要蹦。她把自己一只手还从自己头顶平移到多晚子头上,发现才过了多长时间啊,竟像是超出了自己一点呢。
后来在四年前的夏天,初中毕业后就决定不再上了的笋香到杨柳岗来过一次,没见到去集子采买了的多晚子,在红裙姐家吃的中饭,问起多晚子,说自己将找工作做。
这是第三次,她刚从红裙姐家与聊了一会儿出来。红裙忙招待客人的饭菜,笋香笑着说,我去外面转一转,看看多晚子在哪块。华丽丽地一走出屋山头,站到菜园笆子边,多远就看到一群鹅鸭和一个多晚子训练有素地步伐铿锵地气势宏大地往这边来,这刻她欢喜地候着那人走近。早清楚地看见样子没变,长得周正挺拔,坚毅有范!
她向笑着很快来至跟前的多晚子叫了一声:“多晚子!”就先乐开了。她让过自动拐弯的鹅鸭部队后,抓起一只青头鸭捧抹着,伴着多晚子一路说笑,一直送到他家位于屋东侧的一个池圈里,洗擦完手后,一起到红裙家来。红裙见他们到了,很快也把肉菜上了桌,大家就要入座。
红裙在围裙上抹着手,向着正看向自己的多晚子笑,两人同时说:“边秀!”多晚子就去把正在静心闲做着手工的边秀一会儿给安步当车地扶来了。
等着的笋香见着曾经听说过、刚才又问起的边秀出现时,眼睛陡地一亮,上前热情搀扶。边秀看见过来助力的多晚子家亲戚笋香,眼睛瞬间放彩,像是镜里见过。这对显出自来亲的姑娘长得真像,一式脸孔,一样身材,一般高。
只是一位垂披着长发,一位双悬着长辫,都齐腰。一位穿盛装,一位着素衣,都清新。一位白伴红,一位红依白,都明亮。一位浓来抹,一位淡为妆,都相宜。一位声音脆而蹦,一位声音绵中柔,都动听。
唆着笋香买给的糖的柱子向那个望望,朝这个瞧瞧,惊呆了!他把屁股最终像投票似地贴在了边秀大腿上,一起坐着吃饭。
笋香要起身给红裙找酒来倒,说:“听说红裙姐喝酒的。”红裙迎来两位姑娘高兴,就自取倒了一小杯,后来笋香又为她加了点。不能再喝了,三十子晚上也不过喝了一小杯。席间聊得生动。红裙姐欢喜地一直听,满意地来回看,不时地笑着向多晚子脸上去巡察。
笋香说她在扬州城一家外贸鞋业工作超三年了,人很多,凭速度和质量获取薪酬。她对多晚子说:“去哉,男孩子站流水线的也不少。”又想起对边秀说:“好起来,一起来哉!”
二十
夏天很快来了。多晚子这天陪伴着柱子。红裙没有带孩子去吃喜酒,因为她首次给做的媒,今天是正日子,事多,人忙,喧闹,怕顾不到他,他昨天也已被带去过。
这个婚姻幸亏红裙助力,本来经受阻力,几近要黄,现在理通情顺,各方欢喜。两孩子从小相处,增进感情,女孩家稍弱些,男孩家一直显出不情愿,想另设人选并有初步意向,后来这边又生出个单方面不便说的情况,女孩家很着急,性格软而感情挚的两孩子极无助,甚至可能要演绎凄美故事。分属北边两个生产队的,田都靠着红裙家的地,女孩妈就犹豫中尝试着讲给愿帮人、可信任、都称好的红裙听,也许能迎来希望。
红裙见过两孩子,很不错,也般配,本就心中有爱并被爱感动的她就出面斡旋。年纪轻轻的她,还没做过调处服人而又棘手难办的事情,哪知体面丰采的她一出场,加之在解劝中情理兼备、以情为先,竟都相继卖给她面子,成了!也许这一切都在两孩子命中含着,只为使这段佳话的缔结更丰富些。
柱子当然愿意跟着所崇拜的多晚子在家专心玩,不时地喊:“碗,碗!”而在每次碗过之后提各式各样想不到没关联的要求时,长句子很流畅,语法极其多变,跟说书似的,让多晚子一刻不曾闲,互动频率快速,相处气氛热烈。
很晚了,红裙还没回来,尽管不远,多晚子不放心,又不敢离身。柱子累睡了,多晚子亮着灯,去庄后那条路上守望了一下,有一刻没迎来人影,又不能久耽,赶紧回来伴着继续等。他刚才经过有四家旁边时,瞥了两眼,见屋内一直黑着。他知道有四也参加的,不晓得有没有回来。
多晚子留着门,在红裙家床上倚靠着,看着柱子睡得真扎实。才听见声,哐当一下,东头的大门开了,屋外走廊的灯亮起,回来了。
他跑出去看,红裙!已拴好门,背后倚着。灯影下,见她脸上红扑扑的,流霞满面,光彩照人,对着多晚子笑,并提臂又放下:“姐今天高兴。有四瞎胡闹,刚才在路上被我叭哒打脸上。叭哒,那么响!见急脸,吓跑了!多晚子,姐只属于你鸦头哥一人的。”断断续续地还要说。
愣怔了一下基本明白了的多晚子立即把她撑送去房间杌凳上坐下。本来是要直送向床头坐靠着,她在进到房门里就倚坐了,朝那儿看着说:“别熏着乖乖。”自己低头看了一下,把刚才因撑扶而明显起皱的衣衫拉了拉,但仍有些支着。
显然这个媒人今天被人热情多意地敬酒了,大概推拒不过,或者心本喜悦,加上主家尽意,未必喝了多少,但对她来说已经够多了,超量了。多晚子端来水让她洗脸,将毛巾把子递给她,第二次就不再接。
擦后好些了,朝旁一丢,一直不停地说。多晚子倒来一杯水,她也只向房桌那边推了推,没有想喝的意思,或者不忙喝,顾不上喝。多晚子坐在对面床沿,既要走,又担心,先前才站身移步要拿个什么或挪个什么,就能被她轻易拉抓住:“多晚子,不走。陪姐说会儿话。”
多晚子等她清醒,但说着说着,后力等来了,开始逐步上劲,像是渐渐迷糊,且有加强趋势。听她说:“多好,像边秀一样。哪能说不谈就不谈了呢,长年的感情,就是要专一。又有了恩爱,那就将来生下那可爱的小生命,小三口子多好。”顿了一下,又说:“多晚子,你妈,我,我们,都支持你。”开始停下,歇会儿了。
多晚子捧给她杯子,抓过喝一半,坐着安静,像是难受,一阵阵似乎想吐,但对着多晚子迅速拿来的盆,竟没有。有一刻后,想起来了,晃晃地起身,迈出房门。多晚子要察看和帮扶,被摆手:“我去洗。”多晚子见往走廊出的她脚步跌冲,身子挨碰,并忘记似地抬手启松压迫的钮扣,就不除疑地回屋坐着,要看她是否能收拾好,安歇下,自己才可离开。
二十一
柱子安睡着。多晚子听得外屋角落里端去水放下,窸窣来洗了,大概很快能完。等有一刻反应过来时,静夜里始终传来不紧不慢忽断时续渐渐缓下来的触水声,过了有好一阵,才确认没了动静,竟等不来人。多晚子正加强疑惑,这时听得叮咚一圈盆转水戽的声音,好像还伴着一阵沉重碰撞和轻微闷哼声。
多晚子没有动,支耳又听了一下,明显传来喘息,赶紧往外屋来。
随手在门边拉起日光灯,一闪亮之下,只见红裙朝着这边,整个已踢落脚前,双臂硬支半撑,维持在一张椅面边,上身小衣也扯轴在臂间,满满地放出在外,脸边长发前后散垂开,正一阵阵较劲挺身挣起,却又难以成功,趋势刚暂缓,歇着再等使力,已处在迷眼半糊当中。剩了一点水的盆子和毛巾零落在一边。
多晚子起惊,顾不得灭灯,慌忙上前伸拉。红裙起出应激,无意识地静笑,竟能够配合,就被急着撑扶起往房里送,地上的衣裤被乱脚绊去了一旁。
放卧在柱子脸边后,多晚子不方便掩她小衣,把她身子朝里推送,觉得奏效不大,见她像是摆手,就出外归置,深感无所适从,此时显著发懵,转想犹豫之下,还是应把衣服给她递进。他迈脚门里时站着了,轰然发愣!
只见红裙烦躁中才伸拉去紧迫的小衣,收回的手臂竟努力撑扶向外挪身,探下地来刚站下,又趴去床里边,觑看柱子,亲靠一下,慢慢抬直起身来,把散发撩向身后,嘴里念着:“不能热了柱子,碰着了乖乖。”她的头发一直披到后腰下,满满地覆盖着,明亮的光线里,黑白平分,半藏半明,收放隐现。
她此时扭脸侧立,就要转身,灯光下陡见多晚子,像是刚想起,或才明白,就明显身子一震。但已没了力气,一呕难支之下,就睡趴去了床那头,一条腿悬搭,一只手伸着:“多晚子,水。”多晚子加来水,拿近盆,却又昏昏沉沉,不再需要,难以递出。
多晚子把她腿移上去,杵在床边,转眼不要看,只侧耳听着,不知如何是好,啥时是个头。她这状况越来越糟。
多晚子转身把才丢在房桌上的红裙衣服拿来,轻放在她的腰身,被她这刻朝里一躺身,手带去了里边。多晚子想把此时盖裹在柱子身上的一方薄被单,朝红裙肚腹扯借一点,又担心弄醒柱子,尽管晓得小兄弟通常一觉睡到大天光。
这时,红裙又开始几次提手,在空气中无意识地摆捞,每回又跌悬去床边,还弹跳了跳,嘴里含糊。仍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摆捞,渐渐要歇下去。多晚子判断不出她的意思,知她一定很难受。他正迫切地盯向她的嘴,期待说清什么时,此刻啪嗒一声,眼前一片漆黑,难以适应。红裙忽然垂下的手竟碰落了灯绳!
多晚子接着感到自己的衣裤被手放着了,有一刻还在那儿,他等了一下,眼睛向四壁适应,开始伸手来拨,却抓得紧了。只要自己轻微一动,就更紧,反复多次,没能丢开,像意外地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多晚子轻叫了两声姐,没有回应,更安静了。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多晚子无可奈何,抹落衣裳,让她抓去,脱身开来,靠在近处侧躺,这就要将就半宿,这叫什么事。他没忘顺势一挤,把她往里边弄稳当些。
二十二
窗外有些发白,多晚子一直没睡,听着她的呼吸渐渐均匀,才放心眯眼。刚有点迷糊,竟听得有音,屏息注意,却是轻声梦呓:“鸦头,鸦头。”就这样发出三五声后又安静了。
快要天亮,多晚子开始迷迷瞪瞪。忽然被惊醒!红裙一下子趴来床沿一阵阵呕吐,仍以干呕为主,毕竟吐了一些,好受点,却伏着不动了。
多晚子等了等,试着推她,每次一使力,竟更厉害,又呕,要泛,像经不起催动似的。
红裙使得多晚子喘不过气来,满满地覆着,头发铺肩盖面,多晚子都抽不出手来拂去落在眼上的发丝,就那么难过地受着。红裙迷糊中像是一醒,但懒得动,怕又有,就这样的竟又朦胧睡去。
多晚子不敢推,被她担着的腿压得渐渐起胀,很快明显支棱起,争取空间,起挣跳颤,走向极限,自己快要阻不住由内而外的一阵阵轮番冲击压力。此刻红裙的意识像是由深至浅要走出,含混哼了一声:“鸦头。”鼻尖在多晚子脸上碰靠了靠,身子轻让了让,以使自己更舒坦,就完全伏贴在多晚子脸上睡了。多晚子意识到时,竟是整个地铺趴在自己身上!
有一阵子,多晚子没等来脱身,他开始要稳稳使力,坚持要掀开去,但在自己逐渐起劲时,红裙竟像是担心掉下去,搂伏得更紧了。这样挣脱被挣脱了几次,多晚子忽然停住了,惊骇了,出窍了。他意识到自己陡然陷于温热压迫的海洋,红裙刚才短促出声一下,竟在自己脸上挨蹭了蹭,接着不再动,像是有泪下来。
多晚子觉得脑中的弦绷得久了,此刻就绝然作势掀开去,戛然丝断音裂,一股股内力喷薄而出,后续还紧跟着失落了几下,已孤零零独兮兮地风化在外。一切归于虚无,像是从没发生。多晚子躺着,似乎什么也没想,没弄明白,没有准备。
他侧脸依稀看了看,见红裙的脸平静地掩映在发间,合着的眼只睫毛似乎略动了下。
多晚子不再待,轻轻起身离开。随手拿起窗台上一把锁,回身锁好大门后,从中缝把钥匙远远丢进里边。
二十三
此时外面已微亮,这个庄子很快将复苏,开启全新一天。
多晚子家首先亮起灯。他抓紧准备,开了圈门,顾不得喂食,把鹅鸭三把两抓,扎起捆牢,连在一起,放于板车上,暂时盖上几片草帘,拉出庄子,赶去北边稍远些的集子。他快捷利落,像逃出似的,在家门口不敢分神,经过边秀家屋后时,心中抽紧了一下,很快下去远了。
到集子上时,正赶上开市。敞开的门里陆续播放起音乐,其中就有杨柳青等的欢快唱曲,但多晚子的心情难说得很。这集子上有个店家近来开始缺货,跑到熟悉的多晚子门上问了三趟。他一直因压着的价格犹豫不决,今天就全部出手把这人,但要现钱。
那人意外地见他终于决定并送来店里,十分高兴,看他没喂,又加了他点。
回到家门口时,时间也还早,多晚子仍然没有勇气朝那边望一眼。他简单收拾起一包衣物,就把几只鸡子和先前留下的各一只鹅鸭给边秀送去,并寄交钥匙,请帮有时看看屋漏鼠出等的,其实家里也没啥可贵的。他这回在门口场要往边秀家转去时,目光终于落向了红裙家门上,见还锁着,在接下来的迈步中一直疑虑,紧张地不知意味着什么。
边秀正拿着一条才织好的围巾笑着端详,见他这情况,朝起立身,有点愣着,说:“去哪?怎么忽然决定?红裙姐也送来几只,丢下钥匙,说带柱子去准备上学。竟都走。”说着,眼里莹泪。
多晚子听讲红裙,心里一晃,泛起潮热。他说:“扬州。”
边秀没话,有一刻问:“找哪个做什么工作呢?”
“先各家看,再定。”
边秀看着他,出声了:“笋香。”
多晚子说:“她附近如没有,我就转去北边的大淖跟大大学做炕坊。”
他说这话时,真实有自信,先前在来回一路上想着那会儿,就曾决定,即便笋香给介绍成了她周边或只是其本单位工作,我也仅仅顺路了解行情,算是经扬州城打探过,我是一定要继续左转前行,去学做炕坊的了。
多晚子就要离开。他这时静静看着边秀,很快难抑内心,就要对同样看着的边秀说:你等我,一年!他的意思应是让她放心。但在他转身迈步间说出口的,真真切切是:“等我,一年后回来娶你!”他在说话当中一下子明白自己说出什么时,竟瞬间醒悟,放松下来。
而就在刚才一扭脸转眼间,多晚子见边秀一声喘息之下,竟随着自己迈步,跨出了门外,被伸手牵住,没怎么借力地立着了。多晚子惊喜地对惊疑的边秀说:“走走看!”真的又朝前走出几步。
边秀欣喜地瞧着自己的腿,但很快收敛起短暂存有的笑容,看向多晚子。多晚子也看她,一阵子出神,才要决定,只听她说:“去吧,等你!”并手中微推,神情鼓励。
多晚子牵着她,待她又慢慢地走回屋坐下,接过她为做的围巾,不敢看她,离身出发。边秀起身移步至门边立着,目送他转向其家南边的土路而去。
二十四
等得多晚子穿过梨花庄,岔上蚂蚁山的山梁上时,他在奶奶庙旁回身坐下了,朝着来处。他刚才一路上疾走,现在也什么都不想,待了有一会儿。
旁边几家住户的机子里掺夹陆续地传来无地自容、敢问路在何方、山不转水转、外面的世界、明天会更好、我只在乎你等的歌曲,然而他此时绝然没有前天还放养鹅鸭时听着随身带的广播的心情了。庙里的钟磐声伴着香火气息扩散漫逸,也抚慰不了他的心。
他这时立起身,把目光从下面愣对着的梨林移向山上一周围远处:我要离开这山这水这地方,暂走出更远了,一年!
他此刻朝头顶上看了一眼,太阳已偏出。他首次认真地叫了自己一声多晚子,一顿之后,竟又接上:“多晚(wán)子啦?”心中一紧,又脱口:“一点!”甩好包裹,转身向东往扬州城去。
一年后,不知他将踏进什么样的生活!
作者小传
八百亩获一颗豆子,亦,淮左李二伢子,男,原名LeeChungguo,中文名李忠国,降生在扬州西山,脸着地。其丑无,情感热。文字布衣,学做卿相。汉语言文学毕业,在扬州城某机关工作。有限面向未联系的亲朋、同好和编辑的。
编辑
吾乡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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