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事,不需要渲染就足够悲惨,是他害了我。最开始迷茫,感叹自己命孬,然后正视现实,利用他对我的伤害尽量向他索取,最后,心态极度不平衡,报复。如果不是亲眼目睹他眼下的境遇,我只需要继续像铆钉一样死死嵌住他就好,回忆一段长达二十年的纠葛显得尤为多余。
从他的病房里出来之前,我并没有看世界的打算。让下半身完全失去功能的人独自出游,天方夜谭。不过这次回去,我需要好好思考好好计划一下,应该出趟远门。留给他一些呼吸不到我气息的环境,也许对他的病有帮助。
如果你恰好在他的病床前看到半身不遂的我默默守候,跟那里压抑的环境自成一体的时候,会有些小小的感动,甚至感慨人间真情难得。是的,旁人的视角肯定是这样。但因为此刻似乎有些许不安,医院的目的坦白说出来——纯粹是为了打探虚实,确认他不是利用生病的幌子拒绝支付我的“赡养费”。二十年了,我一个无妻无子的人,一直在享受这样的供养待遇,他别想赖得掉。
乔头发花白身体干瘪佝偻,黝黑的脸上褶皱横生,双眼浑浊而呆滞。我进出病房的过程她看得清楚,没有任何反应,甚至刻意回避我的目光。如果回到事情发展之初她这般平静,也许她的儿子能少许多负担,甚至不会生出这生死难卜的恶病。当然,这需要回到那个已经远去的年代,也需要将这些年发生的大致故事讲出来,才能算是明对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有个交待。
年,起。
(一)
我跟木瓜是同学,也是最亲密的小伙伴,同年同月生。年秋天,11岁,都上小学5年级。同样是周遭出了名的淘气男孩儿,无法无天的境界,一起上树掏鸟窝下河捞虾米,也一起藏到草垛子后面捉弄路过的女同学,往她们头上扔苍耳,或者偷偷把死老鼠挂在她们书包上。小小年纪,就经常被人用嘴恶毒的语言咒骂,可人家越骂,我们就越来劲,无所不用其极地瞎折腾。
出事那天是9月的第一个星期五下午放学后,所有学生都兴高采烈背着书包走在回家的路上,刚开学没几天嘛,老师找不到足够多的新内容给我们留作业,可以想象那是何等的轻松。我跟木瓜也很高兴,但不是因为作业的事儿。在这里很有必要插一句,虽然同等调皮,各自擅长不一样,我课外书读得多,知识面较广,脑子靠谱,考试一直保持着年级前三,木瓜相反,学习很操蛋,动手能力一流。所以我们的合作天衣无缝,我出主意他动手,全能小冠军组合。这天就刚好一起研发了一种新的秘密武器——宇宙无敌神镖。
在那个什么玩意儿都靠自己亲手做的年代,童年很忙,除开暑假里捣鼓的陀螺、铁环、滑轮车、柳条棋、知了笼子泥鳅篓子啥的,就飞镖我们都制作过十几种。带竹签的芒刺的或者倒钩的,样样齐全,但没有一款令人满意。要么是扔出去飞不直射程短没法命中目标,要么就是没法稳扎“靶心”,碰到靶子,立马掉地上,很令人扫兴。
周五一整天,木瓜根本没带耳朵上学,每一堂课都在捣鼓新武器。我头天给他画好了图纸并规定原材料:一支竹筷、一根大号手工缝纫针、一团细的缝纫线和一张烟盒纸。具体操作就是用削笔刀将竹筷前端破开一道3厘米左右的口子,把针放在破缝中间,然后用线缠绕固定,最后把竹筷另一段破开“十字”状的口子,用烟盒纸折成“火箭”尾翼的形状刚好卡上,依然用线固定。总的说来,操作并不复杂。不过这里面有几个要领,材料完美只是其中之一,缠绕是否均匀紧密十分考验手艺。木瓜从家里带来整整一筒崭新竹筷,一盒缝纫针和5个线团,还从二年的小胖那里敲诈了20个烟盒纸,小胖家有个百货店,小家伙好玩意儿多得让人嫉妒。很多个失败作品之后,木瓜终于在最后一节课完成了自己都惊叹的作品,兴奋得忍不住在课堂上发出尖叫,被老师罚站后门口。
下课铃声一响,木瓜飞也似地抓起书包拽着我往外跑,将原本准备放学后单独留他训话几句的老师留在风中。校园外有一片柳树林,每棵柳树上都挂着种树人的名字,但没有我和木瓜。我们俩植树节从来不干好事,自己不带树苗不说,别人种下的优质树苗,也会被我们拔掉。所以,你现在去那里依然能看到的那片柳树林,唯独没有我们那一届学生的成果。被嚯嚯的是学长们的树,“嗖”一声,飞镖稳稳扎中了那颗歪脖子树,据说是上上届校长到任时亲自种下的。
“哇喔!好完美”我忍不住惊呼。真的,我之前从没见过飞得那么直那么快又那么远的飞镖!还有还有,尾翼简直让人惊艳,大红底子的芙蓉牌香烟盒,木瓜让芙蓉花图案刚好完整露出来,我敢说,当时不可能找得到另外一支设计得如此巧妙的飞镖,绝无仅有。用那支飞镖射遍了柳树林里的每根树干,不管粗壮还是纤细,笔直或者弯曲,百发百中。
眼看着天太阳落西山,我们还恋恋不舍得在那里逗留,再不回家爸妈怕是要带着棍子来寻人了。幸好,在一个小角落发现一片破木板,还挺厚实,用绳子串起来,画个红圈圈,移动活靶子,增加游戏挑战性。我跟木瓜交换着一人拎木板,一人扔飞镖,相互追逐着往家跑。时不时要设置规则,比如将木板顶在头上,或者挂在脖子上,或者挡住脸。轮到举靶子的时候,我说:
“木瓜,你水准太差了,这样吧,将靶子绑在我书包上,我保证不出脚下的小圆圈,让你三镖。”
“嚣张,你小子死定了,我要让你服气得叫爷爷!”木瓜被激得斗志昂扬。
“噔噔”两下正中靶心,等到木瓜喊“一二三”的三扔出第三镖的时候,我猛地闪身,诚心躲开,让他瞎嘚瑟,哼。还没跑两步,感觉自己后面被扎了一针,已经说不上来当时有没感觉都具体部位,反正身体一颤,人就倒下了。木瓜追上来,利索地拔出飞镖,骑在我身上叫着笑着:
“孙子,叫爷爷!小李飞刀见着我都得叫爷爷,你跑呀!跑掉了算你狠?哈哈哈”
我们当时很迷武侠,爱学着电视里的人卖弄侠气。我使劲挣扎,必须挣脱他起来继续跑,翻身把他摁在下面也可以,可无论怎样用劲,总感觉自己身体有些部位麻麻的使不上劲,大腿弯酸酸的胀胀的,屁股后面似乎有什么东西扯着一下一下抽着疼,并不剧烈。
木瓜摁着我骂骂咧咧好一阵后,把我的书包脱下来扔进草丛跑掉,跳着叫着等我追上去。我费劲了所有力气,并不能侧身或者坐起来,无可奈何地仰躺在小路上,眼泪不自由地流出来。不是因为疼痛,真的,我本就不是一个爱哭的孩子,而且那种隐隐的疼不算什么,泪水不听招呼自己瞎流。木瓜不见我追上去,跑回来围着我各种揶揄打趣,他认为我跟以前一样骗他离我近点儿,然后一腿打倒他。可这次并没有,我的眼泪一直在流,很大一会儿过后,木瓜弯着腰问我:
“你怎么了?扎疼了?”
我没有回答他,继续流眼泪。他继续问:
“你怎么了?扎疼了?”
“木瓜,我好像站不起来。”我还清晰地记得自己当时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堵得慌,没来由的沉重。
木瓜将信将疑地拉了我一下,我没有拽倒他,也没有站起来,整个身体都已经感觉很软。他再次使劲拽我的手,我依然不能借力站起来。那会儿,他也开始有点担心,相信我不是在假装,他抱着我的腰让我站起来,刚一松手,我就又倒下了,脸着地,啃一嘴沙子。木瓜终于慌了,他几乎是带着哭腔问我:
“格姜,你怎么了?你是不是病了?”
“我不知道,我真的站不起来。”我答。
“你等我,帮你叫爸爸妈妈。”他说。
“不,你带我回去吧。”我说。
木瓜和我都很瘦,个儿也同样高,驮着拖着拽着费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我送到家。妈妈问我:
“这是怎么啦?自己有脚走不得?”
“我们玩......”木瓜一定会实话实说。
“我在田梗上崴了脚,还挺疼,估计是缺钙,书上说缺钙的小孩容易摔跤。”我抢过话茬儿糊弄妈妈。
晚餐时我一口也吃不下,虽然心里想的是好好睡一觉,天亮后出门玩儿一定没问题,可情绪莫名很低落,潜意识里认为会出大事。
(二)
那晚我一直做梦,被狗追被蛇咬,一样也没躲得过,因为不能奔跑。一夜里惊醒过好多次,每次都大汗淋漓,可我没有告诉妈妈,她爱大惊小怪。爸爸要是知道我被梦吓坏,一定会取笑我不够勇敢,他在我眼里就是个十足的糙汉子,傻乎乎的什么都不懂还自己当自己是英雄。
周六,天亮了。我摸到褥子湿淋淋的,妈妈正在这时过来叫我起床,一如既往地一把揭开被子,然后几个大巴掌拍我屁股上。
“呀!格姜,你个死孩子,这么大还尿床呢?”啪啪又是几个大巴掌。
我没有动弹,也没有哭,呆呆地看着蚊帐上一只吃的很饱的蚊子,鼓鼓囊囊的肚子里全是我的血吧?妈妈可能感觉到了异常,她摸摸我的额头,使劲推搡一下说:
“喂,小鬼头,你怎么啦?”
我怎么啦?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我怎么会尿床?木瓜那么蠢,上二年级之后就再也没过。妈妈打了的很多下,可是我不疼。蚊子什么时候盯过我?我没有感觉瘙痒。
妈妈对着屋外大喊:
“老黑子!老黑子!你快来看看你儿子!”
老黑子进来第一眼看到的是那泡尿,直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有这样的反应很正常。妈妈很多次被他的蠢气得翻白眼,这次也不例外,直到耳朵被揪红,他才止住笑声走到我身边,和妈妈一样摸摸我的额头,问:
“小鬼头怎么啦?生病了?”
我别过头不想理他,我在生气,气自己尿床,气自己为什么感觉不到双腿在哪儿。
看时钟已经是上午九点过,外面鸡飞狗跳猫打架,可是我没能如愿出去玩儿,木瓜没来找我,他可能来过,看见郎中在又跑掉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木瓜,就怕村里的吴郎中。他亲眼看见过吴郎中用小刀隔开吴铎腰上的包块,脓水血水喷了郎中一脸,他居然淡定地擦掉,用酒精擦拭伤口,曾经无恶不作的吴铎痛得哭爹喊娘,而且,没过多久,吴铎死掉了。木瓜鬼鬼祟祟地跟我说,一定是吴郎中害死了吴铎,他想娶吴铎的媳妇当继室。我虽然不信吴郎中会害人,因为他根本就没娶吴铎媳妇,不过打心底排斥,我怕他拿小刀划开我小腿。
他先是给我把脉,然后用了体温计和听诊器,说:
“孩子,心跳咋这么快?你有什么感觉?”
“我感觉很沉,人一直在往下掉。”这是当时真实的体验。
郎中摇摇头,然后嘱咐妈妈给我喝些糖水。他说我头发和脖颈湿润,背心有汗,是受了惊吓,导致身体僵直,等缓过劲儿就会好转。我短暂地相信过他,至少被吓到是事实,夜里的梦。
妈妈很客气地致谢,送他一筐鸡蛋,等他离去,用桃树叶沾米酒汁洒满整个房间。还煞有其事地在床楣上挂一枚铜钱,大门上挂上镜子,据说人在虚弱的时候容易招惹孤魂冤鬼。有很多农活要做,她不能一直待在家里守护,所以用这样的方式保护我。
天黑,爸妈忙活回来,褥子又脏又臭,蚊子和苍蝇满屋子飞,我保持他们出门前的姿势躺着。我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一整天睡得很沉,估计是因为夜里做梦没睡好。妈妈说:
“老黑子,你看小鬼头是不是被前几天摔死的哑巴胡附身了?”
“你还别说,有点像,哑巴胡被抬回家的时候就他这个样子。”老黑子一本正经附和,然后将粗糙的手掌在我眼前摇摆几下,我故意不眨眼,他说紧张地说:
“我去知会老娘,让他请六婆亲自来一趟。”
我很喜欢老黑子这个提议,六婆对我来说有极大的吸引力,据说她长着女子一样的身形,留一把男人一样的胡子,神通广大,天上地下无所不知。没人有说得清楚她的神通是真是假,村里人对她的信赖程度和敬畏程度超过吴郎中。小病找吴郎中,大病或者莫须有的病都找她。我奶奶是她的供养人之一,大概意思就是每年保质保量给她农产品和一点钱,以求家畜兴旺。这样做的益处就是只要供养人家里有事,不用很繁琐的仪式和很大的排场,她也会很快亲自出面。从老黑子去找奶奶再到六婆进入我的房间,前后就一两个小时,根据路程估算,他们丝毫没有耽搁。
六婆穿一件灰色长衫,房间昏暗的光线使得我差点找不见她的脸,头上那顶造型奇特的帽子罩住了她的额头和面颊,下巴上的胡须编成小辫子垂到胸前。她问我:
“你看到了什么?”
我没有回答,不知道她的问题是什么意思。然后她拿出一根熏香点上,迎着我的脸转圈,念念有词,又问:
“你看到烟了吗?”
我点头。她再问:
“你看到影了吗?”
我再点头。她让我伸出手和她掌心相对,半眯着眼睛念一很长很长一段谁也听不懂的东西,然后抓着我的手腕使劲将我拉起来坐着,那一刻,肚子胀痛,后背如有千万只蚂蚁爬行,我忍不住大声喊叫。她拉着我强行使我坐立,疼痛使我不停哭喊,等她终于将我放开时,我已经满头大汗,尿液又一次淋湿床单。她说:
“这孩子冤孽不浅,估计得好好做一场法事才能消解。”
一家人连连应诺,妈妈不停地掉眼泪,抚摸着我的脸说:
“可怜的小鬼头,你受苦了,哪些个害人精,咋就找上你呢?”
我不知道六婆的法事到底是怎么做的,上哪儿做。周日清晨,奶奶端来几大碗奇奇怪怪的汤汁让我喝下,她说是神药,驱病辟邪。剩下的一整天,爷爷奶奶,大黑子和妈妈轮流守在我床前等待奇迹。最后,除了我尿得更多,哭得更多,别的什么也没发生。
他们统一的意见是继续等待,等待神药见效。
接下来的几天我一直床上吃喝拉撒,累了睡,醒来哭,哭累了接着睡。我想去上学,想和小伙伴一起玩。木瓜一次也没有来看过我,估计正在享受那支飞镖带给他的荣光。他应该给我,我才是设计者,这家伙一定是想趁我生病独吞,我打心底里埋怨他过河拆桥。
如果不是老师亲自上门探望,我可能已经被六婆也没能制服的鬼怪索命,变成森森白骨,阿弥陀佛!
老师到来时离我受伤已经整整一个星期,我光屁股躺在垫尿布的床上,房间充满尿骚味和极沉闷的气氛,很狼狈很丢脸。要知道,我可是他引以为傲的聪明学生。他问:
“你现在什么感觉?”
“想站起来。”我似乎有些答非所问,可面对老师,我在表达自己的愿望和尊严。
“什么时候开始站不起来的?”他又问。
“上周五放学路上。”我答。
“发生了什么?”他问。
“和木瓜一起玩飞镖,被扎了一下,就摔倒了。”在老师面前,我不敢撒谎。
老师并没有问我扎中哪里,而是径直抱过我翻看我的后背。看完大声呵斥大黑子和妈妈,说他们愚昧,还吩咐医院。
当时村子里的交通状况很不堪,通讯很差,物资更是有限。大黑子和妈妈在老师的陪同下卸了一块门板抬着我去镇上乘车,医院是什么样,以为就是一条街,很多吴郎中像赶集一样坐在那里摆地摊。一路上妈妈絮絮叨叨地讲六婆说的话和六婆在我房间见到的鬼,还忏悔自己某一次误杀了一条蛇。她的语调轻重不均,有汗有泪,因为山路颠簸,也因为她无限担心和自责。老师和大黑子都沉默着,我感觉很棒,憋了一个星期,终于看到了蓝天白云,几只松鼠在树枝上跳跃,不知道这些敏捷的家伙能不能躲掉那支飞镖,我想。
“医院我能回来上学吗?”我问老师。
“能。”老师、大黑子和妈妈异口同声回答。
“腿好以后周末不准出门玩儿,跟着我翻土。”妈妈说。正是农忙的季节,她可能有些担心时间被耽误太多。
“跟着你翻土有什么用,要多读书,做个文化人。”大黑子说。他没上过学,崇拜有手艺有文化的人,他对这些人的界定就是不耕田不翻土也能吃饱饭,比如郎中、老师、稳婆、唢呐手、木匠、篾匠、石匠、活神仙和风水先生。如果每天可以跟木瓜一起捣蛋,我不介意成为任何一种人。
医院里什么都复杂,很多房子很多人,很多吊瓶很多针,还要费很多很多钱。折腾两天,医生说这孩子估计下半辈子都站不起来了,妈妈拍桌子跳脚地大吵大闹,大黑子对着墙壁吧嗒吧嗒掉眼泪,老师拉着我的手说:
“没事的,你是聪明勇敢的格姜,少一双腿算不得什么。”
一双脚好好地长在我身上,为什么会少?我吓得哇哇大哭,高喊着不要割腿......
还闹出了哪些动静,记忆有些模糊。更清晰的画面是我被妈妈和大黑子扔在木瓜家大门口,医院的那块门板上。屁股上那块淤青证明是木瓜扔出的飞镖损伤坐骨神经,导致瘫痪,这是医生给出的结论。我那时候更愿意相信郎中和六婆说的只是撞了鬼,我没有瘫痪,也不关木瓜的事。他怯懦地躲在墙边不敢靠近我,让我比死还难受,是我不仗义,居然坑害哥们儿。我妈跟木瓜妈扭打成一团,我妈说是木瓜害我成了瘫子,不剁掉那崽子的腿不罢休。木瓜妈说谁都知道格姜站不起来是因为有人做了亏心事才导致自己孩子被鬼压身。
我不爱听这些,村子里上百号妇女惯用的套路,好好儿的两家人,一言不合就撒泼拉架。如果不是她们吵得太厉害,我一定会问:
“嘿,木瓜,飞镖呢?”
当然我什么也没问,在两家大人不可开交的战场上,我和木瓜静静地盯着彼此,少顷,我又开始掉眼泪,木瓜也跟着掉眼泪。我当时并不能确定发生了什么,对瘫痪的理解也不深刻,没曾想过余生日子比普通人更加漫长,更不曾预料我们两家两代人的命运却就此改变。
两家人在不断的争吵和村主任反复调停下折腾了三四天,最后由村主任和其他几位干部强行拟定了解决方案:医院的所有缴费单据,加上交通费,营养费,残疾人补偿等,木瓜家赔偿九万九。那年的村口铺子卖的五花肉价格是两块五一斤,煤油一块五,盐巴八毛,白砂糖一块二,丁丁儿糖一毛钱四根儿,大包子两毛钱一个。木瓜爸爸在外地当厨子,四百块钱一个月。在这之前,他们家因为每月有这四百的固定收入,生活体面,率先盖起两层楼房。关于那个方案,木瓜妈妈抵死不认,咬定要么收她命一条,钱别想能得个一分半毛。还用木条将自家大门和窗户封严,仅仅留着供自家人进出的侧门加装一道铁丝网,每天在腰里别上两把镰刀,十足悍匪模样。
用妈妈和大黑子的话说,是格姜用命根子换了一笔巨款。这话没毛病,算是给我彻底报废的下半身的定了价。妈妈天天早上一起床就开始围着木瓜家屋子喊:
“乔,给钱,那是我儿子命根子钱。乔,给钱.......”
就这样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大不了重复一遍定下这笔钱的过程,表示有见证,不是她凭空捏造。木瓜妈妈乔听得烦了就尖着嗓子骂,硝烟一起,你来我往没完没了。那些日子的秋蝉几乎没有鸣叫,也许有,没有两位妈妈的嗓门儿大罢了。
周末,木瓜突然趁着田边吵得正激烈的时候钻进房间,轻脚轻手走到我面前。还没等他靠口,我先一把拽住他,问:
“飞镖呢?你是不是想独吞?”
木瓜打了个手势,示意我小声点,他说:
“你还惦记飞镖呢?你知不知道你被飞镖害惨了?这辈子都不会站起来,成了残疾人。”
“你放屁,这只是暂时的,也许过不了多久,也许要过很久,我就能站起来了。”我说。
躺在床上很多天了,我心里有很多委屈和悲伤以及恐惧,迫不及待地想跟木瓜说话,说什么不重要,哪怕大吵一架。飞镖已经无关紧要,我埋怨木瓜太久没来看我,真正的好哥们儿不应该被大人的世界影响友谊。
“你受伤那天晚上我妈就把飞镖没收了,外婆居住的村子有个人找郎中打针后变成瘸子,所以我妈知道针扎在屁股上会出事。格姜,飞镖是我扔的,我认,我今天来跟你商量。”木瓜压低声音,伏在我耳边继续一本正经地说:“你是飞镖的设计者,我是制造者,玩的时候咱俩也是交换着扔,一人一轮,谁也没占便宜,只是刚好我扎中了你,不过不排除下一镖你也有可能会扎中我,所以这事儿算咱俩一人一半的责任,赔钱也只能赔你一半,四万九千五。”
四万九千五也不少,木瓜家的楼房建成耗费三万,大黑子心心念念的超大彩色电视机一千五。
“我看行。”脑子里没有计划完那么多钱怎么花,我就已经答应他。
这如果用专业点儿的说法,应该叫当事人的约定,法律上有效。不过处在我跟木瓜这件事来讲,一点用也没有,因为我们都是小孩。两家大人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大,剑拔弩张,硝烟弥漫。为了支持妻子“给命也不赔钱的立场”,木瓜爸爸专门从外地辞职,将城市饭馆味儿一并带回,做卤肉、黄焖鸡和麻辣香锅,诱人的味道从他家厨房窜出,飘过几道田埂进入我的房间,馋得我巴巴儿流口水,大黑子也馋。以前,只要闻得见味儿,我们一家也一定能吃上,两家关系很好,他们会慷慨邀请。出事后,这原本洋溢着幸福祥和的人间烟火犹如霰弹,他们刻意放枪,每一发都击中我妈的痛神经。
国庆节的第五天是中秋节,距离我受伤一个月零一天。木瓜家清早蒸桂花糍粑,上午炖藕汤腊排骨,中午还加了爆炒田螺和油炸香芋丸子,我们都熟悉这些菜的味道,甚至能清楚记得木瓜爸爸做这些菜的神色和动作。我听见大黑子一直在屋外踱步,他不能要求我妈做出很精致美味的菜肴,那太为难她了。我妈在厨房剁肉,干黄花丸子汤是她逢年过节里拿得出手的唯一大菜。咚,咚,咚,听上去菜刀每次都会嵌入那块陈旧的实木砧板,然后费老大劲拔出来,想着肉丸子里裹满木屑,很倒胃口。直挺挺躺在床上的我高喊:
“妈——,妈——,我不想吃肉丸子!不想吃!一口也不想吃!”
我承认我当时在赌气,无名火。听见喊声,大黑子挺住了脚步,厨房里也没了响动,一阵很诡异的安静之后,“啊——”我妈先是一声大叫,接着嘣出一连串不堪入耳的脏话,随之而来的是各种农具碰撞的声音。后来听我妈说,她盛怒之下想过拿镰刀去砍人,也想过用锄头,还想过用钢钎捅穿他们一家人的腹部,不过最终只选了一个称手的手锤。她举着那把手锤冲向木瓜家,一边跑一边骂:
“狗杂种!伤了我儿子分文不见给也就算了,还耀武扬威,你们比老子吃得好喝得好是吧?老子让你全家灭绝。”
大黑子是紧跟着她追出去的还是愣了一会儿才过去我无从知晓,也没过问这个细节。他们俩约莫半小时就回家了,闪电战。我妈拍打着门框嚎啕大哭,厨房里剁肉的声音再次响起,大黑子主厨去了。妈妈在表达天塌下来的撼动和悲怆,爸爸大黑子用默默做饭的方式传达生活还得继续讯息,我很庆幸那顿饭吃得还算满意,丸子汤没有木渣。
中秋夜露天赏月的旧俗那年也没有落下,大黑子把竹凉椅安放在院子中最平坦的位置,抱我躺上去,然后搬个小木凳坐在边上替我捏腿。妈妈坐在离我较远的角落,她看上去根本无心欣赏满月。我仰躺着,看着一抹薄云从月亮上面拂过,传说中的月宫桂树的影子显得清晰了一些。去年我跟木瓜一起躺在他家房顶上讨论过关于月球的话题,木瓜说月亮上有野狼,我说没有,月球是一个地外天体,美国宇航员登陆也证实了上面并不存在任何生物。木瓜说他不喜欢所谓的科学解释和证据,扼杀了想象空间,很无趣。我跟他不同,我善于天马行空的想象,也喜欢靠谱的科学依据。
河岸边的几户人家放的孔明灯飞起来了,我伸出手,幻想着正在用法力控制它们飞行的速度和高度。如果木瓜在旁边,一定会“嗤——嗤——啾——呜——啾——”那样为我的手势配音,大黑子却只知道没完没了揉着我的腿,索然无味。尽管如此,我还是固执地躺在院子里不想进屋,他们俩也没有催促。熬到下半夜,一直无话的三个人收拾进屋,大黑子抱起我,妈妈走在前面象征性地先去整理整理床铺,我看见她双眼红肿。
中秋节第二天恰好镇上逢集市,大黑子和妈妈赶大早挑了一些粮食去卖,准备换钱给我买一些零食和故事书。第一缕阳光透过墙缝照进屋子的时候,屋外有悉悉索索的响动,我问:
“是木瓜吗?”
没人应答,其实他自从和我约定赔款事宜之后就再也没有来看过我。不怪他,是父母容不得,但我总是有种奇异的感觉认为木瓜随时都在我家附近,类似于电波感应到有信号一样。
悉悉索索的声音没停,我又问:
“是木瓜吗?”
还是没人应答。没多大一会儿,劈里啪啦柴禾燃烧的声响,烟雾一股又一股灌进屋子,灼热感明显离我越来越近,失火了!我开始大声呼叫,双手乱挥,抓住木床架子想挪动身体,当然,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房沿的檩椽被烧着了,瓦片稀里哗啦往下掉,浓烟熏得我睁不开眼,热浪烤得我肌肤生疼。嗓子一开始被呛得不停咳嗽,再后来是强烈的窒息感,胸口似有千斤重压,大脑昏蒙混沌。我感受到了极致的绝望和恐惧——只能死掉了,在火中惨烈死去......
年,六年级
是的,正如你所见,九八年的大火没有烧死我,我在那场大火中声带受损,所以现如今谈吐沙哑而不连贯。原本就失去功能的双脚掌被烧焦,索性从膝盖以下锯掉,是个堂堂正正的残疾人了。不幸中的万幸保住了小命,所以才有了发生在九九年以及后面很多年的另外一些事。
这一年夏天,我们一家人搬进了木瓜家的楼房。按照价值估计,我们可以占用他家的厨房、客厅、卫生间及两间卧室,准确说不是占用,是我们家应得的赔偿。与我的残疾无关,仅仅是以物易物——头年,他妈妈乔一把火使我们家房屋、粮食、衣物家具,全部化为灰烬。同村赶来救火的几个人亲眼看到乔从我家屋后匆匆离去,最重要的证人是木瓜,他亲口告诉警察是自己妈妈放火。
木瓜说,首先他妈妈乔并不认为我的腿受伤完全是因为他,索赔纯属诬赖;然后我妈拿着手锤冲进他家,朝桂花糍粑屉笼里吐痰,砸烂了竹筐里的七八个鸡蛋,又趴在水缸边哇哇大哭,害得乔重新挑了一缸水换进去。乔放火,一时冲动而为之,泄愤和报复。
我在火情发生好几天之后醒来,看见木瓜头上打着绷带站在床边,他冲进大火救我时被掉下来的碎瓦砸破头皮,所幸只是皮外伤。我跟木瓜说:
“谢谢你救了我!”
“我有预感,你会恨我。格姜,从你受伤以后,我梦里的一切都是灰色,总梦见你像蟒蛇一样缠着我,挺难过。”他说完就离开了。自此,一直到我住进他家的房子之前,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跟木瓜家的官司打了小半年,这期间我妈强烈要求对乔重判,宁可不要赔偿也要置乔于死地。大黑子主张民事赔偿,达成和解,为这,我妈激动得跟他动手。我妈情绪过激可以理解为“一个母亲的绝望”,很长一段时间,她不会撩开被子看我的腿,在我灼伤的嗓子勉强能发音前,她只要看见我的嘴蠕动就会不停地哭,哭完咬牙切齿诅咒木瓜全家。反倒是我,像个木偶,浑浑噩噩,傻子式地直线思维,吃喝拉撒以及睡和哭。围绕“这孩子彻底废了”进行的所有讨论,我大致清楚两点,一是木瓜家房子分一半给我们家,二是木瓜家将负担我余生的生活费和医疗费,生活费按照当地最低生活水平,按月给付,我妈特地说明,不接受一次性付清。其实他们家已经不再有一次性付清的能力,医疗费十二万三千四百四十二块七毛七分,这些单据我一直保存,是这个数,一厘不差。木瓜爸妈掏空了所有存款,鸡鸭猫狗牛羊家具和粮食等能卖的全卖掉凑出来的这么多。倾家荡产交清医疗费,木瓜爸爸继续出门当厨子,乔最终没有坐牢,回家艰难维持生计。
搬进木瓜家是个暴雨初晴的日子,我妈买了好几挂鞭炮,噼里啪啦一路炸,脸上挂着心如死灰的淡漠,偏又一副披坚执锐的架势。“嘭”一脚踢开木门,故意将带过来的东西重重扔在地上,折腾出很大的响动。我坐在轮椅上打量着并不算陌生的“新家”:屋顶挂着新式水晶灯,墙壁雪白,一张张色彩鲜艳的画报贴得十分工整,地面铺着土黄色格纹瓷砖,原本摆放餐桌、长凳和竹椅的位置空荡荡的,想必是折价卖了。我曾经羡慕过木瓜可以住在村里最美的楼房里,不过那种羡慕在我还可以满地乱跑的日子里并不会维持很久,所以从不曾设想自己会住进去。说不上他们家是一种怎样的心态,居然将整栋楼给了我们,不是协议里的一半,是给了整栋。尽管大部分家具家电已经卖掉,但没人可以否定房子本身的华美。
屋子里有淡淡的肥皂味儿,我们家一直用的皂荚和生土豆汁洗涤脏衣服,乔多年来的习惯是先用传统方式洗一遍,再打上白如羊脂的肥皂搓洗浸泡,经过这样清洗晾晒后留在衣物上的那种独特香味儿,让人印象深刻。或许正因为如此,乔一直保持着村里妇女少有的鲜亮,至少我一直认为她是一位令人赏心悦目的阿姨,纵然亲眼得见与她形象格格不入的撒泼犯浑,她依然区别于邋邋遢遢的村妇。
透过窗户,我看见木瓜在稻田另一旁的旧宅旁给刀豆藤搭木架,那是他们建楼房前居住的地方,长年失修。这次事件后,乔领着木瓜住了进去。他长高了,原本需要卷边儿穿的裤脚爬到小腿肚子上,看见他健壮的脚踝,我下意识牵了牵盖在腿上的薄毯。是啊,我们进入了自己的第一轮本命年,半大小伙子啦,也难怪四年级时定制的校服裤子已经穿不上。
大黑子把我安置在原本属于木瓜的那间卧室,光线特别好。床是按照医生要求定做下来的,中间带有排便孔的那种。忘了说了,烧伤后住院的那些日子,我得到了一些康复训练,可以坐立和自主排便。正因为这,我妈认定乔给我造成的伤害远超木瓜,如果不是烧伤锯掉腿,我或许有站起来的机会。
入住的第一个夜晚天在空中没有星星,月光也被挡在云层深处,我躺下又坐起,坐累了继续躺下,反反复复折腾。这种不安可以甩锅给衣柜上的字“我和格姜永远是好兄弟”,木瓜用小刀刻的。已经记不清刻字的具体年月,大概不会超过四年级,因为他错把“姜”刻成了“美”,我取笑他,并用圆珠笔修改。刻痕和圆珠笔的划痕依然清晰,我和他站在那里捣鼓“誓言”的场景历历在目。是的,当初我们站在那里,很快乐。
大黑子在楼顶抽烟,一个又一个烟头像萤火虫一样从窗口飘下,我心里的亮光也像那些烟头一样,一闪一闪,然后掉落在黑暗角落,熄灭。被烧伤后,我吃喝拉撒基本靠他一人之力,我妈几乎没再正眼瞧过我,雾气迷蒙的双眼难以寻见对儿子的爱怜。这夜,我听见她将整栋楼里的每一扇门打开又关上,关上又打开,反反复复折腾到后半夜,从隔壁原本计划与大黑子同住房间拿出被褥上楼,给自己另辟了一间卧室。成年以后才明白,那叫夫妻分床睡,并非当时以为的改善睡觉环境。
从得到大房子,各自拥有独立的卧室开始,我们家原本挨挨挤挤的日子变得稀松疏远,比如以前,大黑子在茅厕放出的臭屁,会惹得我妈在卧室里大喊“大黑,你上辈子遭连环炮嘣死了投胎来的?放个屁不亚于爆了颗手雷!”搬家后,就连灶间剁芽菜的声响也显得轻微细碎。他们俩总是在楼上楼下的距离间来回,并完美错过碰面。我妈为我一个人单起炉灶,精确记下我每顿饭消耗掉的食物和水,饮食标准优于她和大黑子。
一个多月以后,岁入初秋,我妈拿着自己的记录去问乔要来了米、油、面、鸡蛋,和一小块腊肉及十来颗泡水喝的甜枣,她说:
“格姜你给我记住,从狗日的一家害你的那一刻起,就活该一辈子当你儿子,好好供养你。哼,孙子些,这辈子别想在姑奶奶面前过上顺畅日子!”
挺佩服我妈,骂人也没乱掉辈分,儿子孙子理得还真是清楚。
“那要是木瓜比我早死咋办?”我问。
“你放屁,那小子壮的像头牛,还活不过你个残疾人?”说完,她立马改口:“呸呸呸!早死那也是他的命数,短命鬼投胎。”
也就在这天,镇上管计划生育的几个干部到村里挨家挨户讲解超生政策、节育手段以及例行的妇科检查。我妈跟一个管事儿的计生干部说,能不能申请把节育环取掉,她想再生一个。干部说你家已经有个儿子,不符合政策规定。她说,我儿子成了残废。干部又说,残疾不等于没有,死了儿子再生都要手续,你儿子还好好活着呢!她说,死了儿的再生手续怎么批?我这个活的儿子比死了还不如。计生干部激烈反驳她,连最毒妇人心这样的话都用上了。我妈没文化没见识,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这种事她干不好,也受不住,被计生干部盛气凌人一番说道,像泄了气的皮球,坐在门槛上吧嗒吧嗒不停掉眼泪,我坐着轮椅转到她跟前,很想安慰。可是“活的儿子比死了还不如”这话,哽住我的喉头,压根儿不知道哪句话能让彼此都好受一点。秋蝉声竭,飘进鼻孔里的桂花香味显得尤其不合时宜,隔了许久,我说:
“今年的桂花臭烘烘的”。
她没有理我,听见计生干部一行正在木瓜家老屋门口逗留,突然赤着脚追了过去。对着他们“扑通”跪下,“叮叮咚咚”磕头,然后披头散发冲到乔面前说:
“弄坏什么赔什么,儿子残废了就得赔个儿子”。
乔自顾自忙活,不理她,她就拽着乔的衣服不撒手,无奈之下,乔说:
“你把木瓜拿去养着给你当儿子好了,他身板儿扎实,你不亏。”
“呸!谁要你家种?格姜要不是被木瓜陷害,能落下残疾?还有你,不去放一把火,说不定他早就站起来了,他天生就有出人头地的脑子,木瓜这个杂种有个啥?种不正苗不直!”
短短一月,木瓜的刀豆藤败落了,他麻利地收拾着枯枝败叶,对正在发生的争执充耳不闻。趁着秋风不燥,我妈展现出超人的意志力和充沛精力,声泪俱下,诅咒发誓,计生干部们开始还七嘴八舌劝说劝说,后来干脆拍拍屁股走掉了。而她沉浸在自己的剧本里不能自拔,持续高喊着要乔给大黑子生儿子,至今我也没能理解她咋能有如此奇思妙想。在当时的场景里,乔基本保持沉默,偶有一两句回应,我妈就顺势大做文章,极具发散思维和雄辩口才地无边无际死缠烂打。天黑下来时,她依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鸡鸭猫狗跌跌撞撞归家,寻着自己的门洞进屋歇下了,我对着院子里的几株水仙花吹气,大黑子蹲在旁边用一块碎瓦在地上胡乱画圈。我说:
“你叫她回来吧!”
“闹腾一会儿也许能让她心里舒坦点儿。”他声音很小,小到暴露内心的胆怯。
“格姜,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你不要去怪谁,躲不过的灾祸,不管用什么方式,该来迟早会来,你残疾了,是你的命,木瓜承担着天大的责任,是他的命,也许,你们注定是要捆绑在一起。”
不知道大黑子是怎样憋出一套很像大道理的说辞,木讷如他,很难得。我没有同他对话,当时能理解的“命”的意思就是死生,还不懂“命运”这种悬乎的概念。截肢,搬家,看我妈撒泼等一系列的事件的发生,于我来说并不真实,也顾不上理会,我无时不刻需要思考如何挪动自己的身体。内心里或许是空洞,或许是麻木,也或许是恐惧,经常会被自己是死人还是活人这个问题困扰。像尸体一样困在方寸之间,又像活人一样呼吸和吃喝拉撒。
夜色渐深,秋凉微起,乔打开厨房里昏黄的电灯,有炊烟从窗口冒出来,我妈一只脚跨在她家门槛上,继续嘶吼,大有不死不休的架势。我让大黑子推着我走到木瓜家屋檐下,扯着嗓门儿喊木瓜的名字。很久了,我很久没有大声叫过他,要知道,那曾经是个一喊出口就会让人感到高兴的称谓,因为只要他应了,我们就一起去做很有趣的事情。木瓜提着木桶出现在门边,不抬头不吱声,假装搅拌桶里的猪饲料,我说:
“明天,我们一起上学,你带我。”
“好”他说。
我很失望,我并没想好自己的期待的交谈是什么样子,但至少不应该这般简洁明了。也许,他可以说“嗨,格姜,你的轮椅会不会硌屁股?”也可以说“你想看看我家芦花娜吗?它又下了一个绿壳蛋,绿得发光哦!”可是没有,他偏偏只说了一个字,毫无温度。我愤然转身,比起残缺身体里的疼痛,被木瓜冷漠对待,更刓心。日复一日地被禁锢在有限的空间里,我脑海里浮现的最多的画面是跟木瓜一起奔跑跳跃的时光。记得篾匠范六在他家屋后种下一大片楠竹,根根高大葱郁。我和木瓜猴子一样爬上去将几根竹梢缠绕在一起,然后熊着胆子躺上去,难以承重的竹子便一点一点下沉,直到离地不足三米的时候,我们翻身一跃落到地上。瞬间减负的竹“唰”地一下弹回,几根竹稍分裂时叶子纷纷落下,站在底下的我们,会学着电视剧里的人物用两根手指不停地夹向那些飞舞的竹叶,潇洒地躲闪抛掷……
第二天一大早,木瓜推着一辆独轮车过来,把我和两个书包一起装进去,顶着晨雾穿行在山间小路上。野菊花开了,带着淡淡的药香味儿,记得班里最爱美的娟妮特别爱在这个季节编花环。她爷爷是个草药贩子,传达给她的理论是戴野菊花环在头上,除了漂亮,还可以治疗头痛。为此,娟妮在每年野菊花布满山野时就会散布自己头痛的消息,然后整天整天顶着满头野菊花招摇过市。木瓜好几次提议捉条小青虫偷偷给她放上去,我不忍心,娟妮笑起来眉眼弯弯,让人情不自禁想要亲近和保护。
路过乌雀岗,我看见矮柏丛后面又添了几座新坟,五颜六色的纸幡在晨曦中缓缓摆动,许久没有外出,看着这些,居然新奇得让人感到喜悦。
“那个立着桃木桩子的土堆埋着钟尧尧,就是总叫你外蒙古的那个毕业班小个子,今年劳动节的时候,他在稻田里抓黄鳝,误捉毒蛇被咬死了。旁边葬着的是他爷爷,钟尧尧死了之后老爷子就一病不起,熬了几个月终于还是去地下找孙子去了。”
一路沉默的木瓜在用尽量简洁的语言描述这件事,大黑子和我妈肯定早就知道这个消息。在村里,任何男女老少若死于非命,都将成为特大新闻,很快四处传播,我知道他们刻意隐瞒了我。大黑子给我说过,男孩子可能会生病,会受伤,但不会死亡。钟尧尧是个特别健康勇敢的男孩,他说我们村和周边所有村子的人都不会叫“格姜”,除非我是外蒙古。他死了,不会再有人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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