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零英尺
林深时见鹿,海蓝时见鲸,梦醒时见你。
?
年,夏,红海。
天空漆黑一片,这是黎明前最后的黑暗时分,天地寂静,唯有海浪涌动声,一波卷着一波。
一艘船正停在茫茫大海中央,探照灯大刺刺地照着前方的水域,那片光亮中,有人正奋力地往船游过来。
在午夜的深海里游泳是件吃力又危险的事,一不小心,就会被浪花卷跑,更何况他手里还托着个人。
五分钟后。
傅清时将海里捞上来的人放到甲板上,全身力气殆尽,酸软感蔓延四肢,又累又冷,他顺势躺到地上,闭着眼微微喘气。
比利将一条浴巾扔到他身上,一边伸手探地上人的呼吸,一边啧啧道:“傅,你不至于吧?顶多三百米哎!”
傅清时没理他。
“恭喜你,救了个活的。”
他知道,之前就探过她的呼吸与脉搏,虽然微弱,但还活着,所以他拼命抢时间游回来。
“你救的人,自己负责到底。反正船停下来了,天亮再走吧,我去睡会。”比利起身就走了,竟真的置身事外。
傅清时低声咒骂了句,赶紧起身为地上人进行急救。他反复按压她的胸口,却只挤出了一点点海水,又给她渡气,溺水者简单的急救术全使上,地上人仍旧昏迷不醒。他摸了摸她的额头与手臂,体温低得吓人。
他用浴巾裹住她,是个很年轻的女孩儿,不知在水里泡了多久,长发里缠着些细碎漂浮物,面目浮肿,脸色灰白,脸颊上有几道划痕,不深,但看着挺可怖的。
他将她抱进甲板下面的休息舱。这是一艘年代久远的单桅纵帆船,休息舱颇狭窄,简陋空间里除了一张单人床,还有一张桌子与椅子,桌椅与床之间的空间,刚刚够人转个身。
他看了眼床上的人,苦笑,难怪比利那家伙溜之大吉,给一个陌生女孩换衣服,确实是……很不便。
最后他是闭着眼帮她换上T恤的,尴尬加上看不见,特别地手忙脚乱,解内衣搭扣的时候,摸索了好几次才成功。尽管他已经很小心翼翼了,手指仍无可避免碰到她的肌肤。
终于好了,他睁开眼,呼出一口气,换套衣服而已,他觉得比徒手潜至海底两百英尺还要累。
他去烧了一壶热水,分别灌进三个空酒瓶里,用衣服包裹起来塞进被子里。此时此刻,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升温方法。
然而半小时过去了,她的体温仍没有明显回升。船上有医药箱,他为她测量了体温与血压,体温只有32°,血压也极低,如此下去,情况凶险。
他去敲比利的舱门,比利之前喝了些酒,刚睡着就被他吵醒,瞪着他的灰蓝色眼睛里快喷出火苗:“是船要沉了吗!”
他简言意骇:“起来,开船,返回亚历山大港。”
“你在跟我开玩笑?”
他们清晨才告别亚历山大港。
“那女孩情况不妙,医院。”
比利用被子蒙住头:“你自己开去,又不是不会!”
“照顾那个女孩,还是开船,二选一。”
显而易见,比利选择了后者。很快,船调头,往亚历山大港方向驶去。
傅清时将比利的被子抱过去叠加到女孩的身上,将人严严实实地捂紧了,只留了个脑袋在外面。
能做的他都已经做了,尽人事,看天命,就看她的运气如何了。
他俯身,收拾地上从她身上换下来的湿漉漉的衣服,捡起上衣的时候,有东西从领口中掉出来。
那是一只防水袋,里面装着一条项链与一支笔。大概是他帮她换衣服时,慌乱中没有注意,一并将她挂在脖子上的绳子拽了下来。
他将透明袋放到她的枕边,目光忽然一顿,之前他没太仔细看,此刻灯光照得清晰,他看清防水袋里并不是普通的钢笔,而是一只录音笔,深蓝色,上面有个月牙形的按钮。
他握着录音笔,久久。视线再投向床上人时,眸中是掩饰不住的惊讶。
?
比利见傅清时走进驾驶舱,立即指着船舵诱惑他接手:“来来来,快来享受下午夜御风而行的快感。”
傅清时看了眼目前的行进速度,时速10节。他观察过了,此刻海浪平静,风正从斜后方45度的方向吹过来,是帆船最佳航行时机。
“加速,调到12节。”
“老兄,你当我这破船是荷兰人新开发的那款天价帆船呢!”
这船虽旧,但被比利亲手改造过,并不比时下那些新兴开发的高性能帆船差。
“我来开,你去照顾病人?”
“喂!你能不能找个新鲜点的理由?”
他连自己都懒得照顾,让他去照顾病人,还是个毫无关系的陌生女病人?
比利慢慢提速。
傅清时勾了勾唇,转身又去烧热水,泡了一杯糖水,又取了脸盆与毛巾,重返休息舱。
热乎乎的毛巾敷在她的额头、脸颊、外露的手臂与腿上,反复擦拭。迟疑了下,他掀开她的衣服,将热毛巾敷到她的腰腹上,再到心脏下方。
很快,一盆水就变凉了。
他坐到床头,将她靠在自己的胸口,然后一小勺一小勺地将温糖水灌进她的嘴里。
如此耐心细致地照顾一个人,生平头一次。
直至用完十壶热水,她的体温终于慢慢有所回升。
他舒了口气。
放下毛巾,他走上甲板,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正缓缓从海平面升起,金色的光芒弥漫开来,将这片蔚蓝海域照得熠熠生辉。
昨日还间歇有雨,今天却是个好天气。
他微微眯眼,望着波光潋滟的海面,心中忽然闪过一句话:命运有时候真奇妙,如这海洋般变幻莫测。
?
霓喃是被一串声音唤醒的。
起先是一阵低低的轰鸣声,由远及近,然后,有风声,时而呼啸,时而呜咽。片刻,风声渐歇,此起彼伏的哨声响起,好像有成千上万的动物们在嬉戏,那欢呼声里,伴随着节奏感极强的嗒嗒声,如同人的心脏在飞速跳动着。
不是乐声,也不是人声,这是……她非常非常熟悉的一种声音。
她“唰”地睁开眼,刚翻身坐起,就感觉到一阵强烈的昏眩感,眼前一切都是模糊的,根本看不见任何东西。
那声音还在继续。
她闭上眼,等那阵昏眩感过去。
再睁开,她循声望去,终于能看清眼前景象,一个身影侧对着她而坐,垂着头,灯光有点暗,瞧不清他的面容,或者说,她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他微微抬起的手上,她的录音笔正被他握在手中。
她几乎是飞扑过去,然而虚弱的身体令她脚步虚浮,整个人扑倒在地。
傅清时闻声转头,不明白好端端睡在病床上的人怎么忽然到了地上,赶紧将人抱回床上。
他手中录音笔里的声音还在继续响着。
他刚直起身,便见床上人忽然坐了起来,朝他伸手抓过来,动作很快,带着一股子狠劲儿。
刚才她摔倒是脸着地,傅清时没察觉到人已经醒过来了,忽然来这么个动作,他着实被吓到了,下意识地抬手避开,身体微微后倾。
霓喃一击不成功,立即双手并用,去拽他的手臂,一只手试图拖住他,一只手去抢录音笔。
“啊!”
一声痛呼,傅清时低头看向自己的左手臂,那里赫然被霓喃抓出了一道长长的痕迹,血丝隐约可见。
他眸中浮起怒意,扣住霓喃的手,用力将她掰开。
他退后几步,关掉录音笔。瞧着床上的人,她分明还很虚弱的样子,眼神带着刚苏醒的恍惚感,行动却无比清晰有力。
“有力气挠人,看来是闯过鬼门关了。”
“还给我……”霓喃指着录音笔,开口才感觉到自己声音沙哑得厉害,嗓子干而疼。
他瞟了眼录音笔。她也真是够神奇的,一般人在一个陌生环境里醒过来,第一反应都是想知道自己在哪儿,发生了什么。
他将录音笔还给她,她仔细看了看,随即紧紧抱在怀里,闭上眼,一副珍宝失而复得的庆幸感。
片刻,她睁开眼,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几秒,又转开望了望周身,视线再回到他身上时,她眼中的恍惚感已慢慢褪去。
“是你救了我,对吗?”
他微点了下头,看来她在短暂时间里已分析清前因后果。
“谢谢你。”
他抬了抬被抓伤的手臂,嗤笑一声:“你这表达谢意的方式还真独特。”
她微微低头:“对不起。”顿了顿,又说,“但就算是救命恩人,你也不该私自碰别人的东西。”
别人的东西吗……
他沉默了一会,才道:“抱歉。”
“那么,这两件事情,我们扯平。”她指了指他手臂上的伤痕。
倒是很会算账,看来她身体是真没什么大碍了,之前医生还担忧她醒后会有什么不良反应,因此让他密切留意她的状态。
他起身,按响床头的呼叫铃,将医生请了过来。
一番检查,生命体征都趋向正常,医生以流利的英语询问:“小姐,你还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落海的吗?”
“1号傍晚。”
傅清时微微吃惊,如他所猜测的一样,1号那天红海起了一场大风暴,好几艘渔船都遭了秧。她从落海到被他救起,整整在海上漂了一天一夜,昏迷中的她仅抱了一块小救生浮板,竟然没被洋流卷走,也没有呛进太多海水。
她是怎么做到的?
医生也是不解,将傅清时叫出病房,对他讲:“我们这里是港口城市,常有渔船出事故。我诊治过很多因落海而引发低温症的病人,像这位小姐这样的状况真是太神奇了。她在海里陷入昏迷,却没有溺毙,最严重的损伤也只是肺部轻微水肿。”
医生停顿了片刻,无法以医学来解答,只得这样总结:“她拥有无比强悍的求生意志力与强大的自我保护功能。”
“她被海神眷顾。”离开之前,医生又笑着补充了句。
傅清时在病房外站了一会,才推门进去。
霓喃双手抱膝,坐在床上发呆。
“现在是几号?”她忽然开口。
“8月4号,医院已经住了两天了。”
“都过去三天了啊……”她喃喃,问他:“可以借用下你的手机吗?”
傅清时将手机递给她,她熟练地拨出一个号码,电话那端传来“您拨打的用户无法接通”的提示音,再拨,依旧如故。她像是没听到那个声音般,直至拨到第三遍,才放下手机,脸上浮起浓浓的担忧。
过了会,她又开始拨号,这次话筒那端传来的是“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她倒是没有再拨第二遍,低垂在被子上的双手交握,左手紧紧抓着手机,右手长长的指甲在左手背上挠啊挠,一下又一下……力气用得应该不轻,片刻手背上就被挠出了痕迹,她却浑然不觉。
她在焦虑、忐忑、不安。
“有什么可以帮你吗?”傅清时伸手按在她肩上,若再不出声,估计她会将自己的手背抠出个血坑来。
霓喃缓慢抬头,四目相交,她一怔,正微微倾身凝视着自己的那双眼睛,深邃如海洋,看似平静,却又暗藏着深不可测的漩涡。如此近距离专注望着你时,像是要把你吸进去。
见她发愣,他将手从她肩上移开,又重复了一遍那句话。
——你信吗,有些声音真的具有神奇的安抚作用,就像立竿见效的镇定剂。
宁潮声曾对她说过这样的话,那是潮声儿时记忆中的声音,来自于他的母亲。
此刻,霓喃好像有点相信了。她的心神不宁,在他关切的温柔的声音里,似乎得到了一点点镇定。她想,也许是因为在劫后余生的茫然与担忧中,还有一个人在自己身边,哪怕他是个陌生人。
这是一个涵养很好的人,她抓伤了他,他却并无芥蒂。
霓喃投去感激的一眼,将手机还给他:“谢谢。我叫霓喃,你呢?”
“傅……Foley。”
傅清时见她并不想多讲,便说,“很晚了,你先好好休息,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他随即离开了病房。
“你说什么?她出院了?”
“是的,先生,号房的那位病人,上午她输完液后就办理了出院手续。”护士小姐用并不太流畅的英语说道。
傅清时快步走向病房,房间空荡荡的,病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病号服也叠得整整齐齐,原本放在椅子上的她的衣服不见了。
他皱了皱眉,她身无分文,没有证件,也没有手机,她能去哪儿?不过……他忽然想起了她防水袋中的那枚项链。
先前的那位护士走进病房,将一张纸条递给他:“先生,这是那位小姐留给你的。”
她的字迹颇潦草,有一种狂野洒脱感,纸条上只有寥寥几句话:Foley,救命之恩,记挂在心。有急事,先离开了。我已记下你的手机号,会再同你联系。P.S.医药费结算后剩余的钱我先借用。
傅清时捏着那张纸条,脸上表情相当复杂。
因为她没有证件,之前办理住院手续时,他交了一大笔押金,剩余的钱,估计够她在亚历山大生活大半个月。
医院,下午三点多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亚历山大港属亚热带地中海气候,号称埃及的夏都,但八月份正是一年中的最高温,非常炎热。正想给比利打电话,商议下午起航离开,手机便响了起来。
比利的声音压得很低:“傅,我想你得马上去一趟码头了,我们的船碰上了一点小麻烦。”
“你在哪儿?”
“亚历山大图书馆。我找到了一本古航海笔记,这里的书只借阅不出售。所以,除非地球马上毁灭,否则谁都别想叫走我,拜!”说完,他果断挂掉了电话。
两年前,比利得知有位考古学家手中有一本十五世纪的古航海图册,他想出高价买下被拒后,跟在人家屁股后面磨了整整两个月,使得那位考古家差点儿报警。
想起这件事,他打消了将比利从图书馆叫出来的念头,拦了辆出租车,直奔西港码头。
亚历山大港与地中海接壤,是埃及最重要的港口,也是欧洲与亚非海路间的重要中转站,每天有无数船舶在这里进进出出。不管何时来,码头上总是热火朝天闹哄哄一片,吆喝声、马达声、争执声,各种肤色的人穿梭其间,各种语言混杂。
傅清时跟在船管员身后,朝帆船停泊点走去。一路上他已弄清状况,一艘刚入港的双体船不小心碰到了帆船,船管员给他看了事故照片,问题并不大,只左侧有一些轻微刮痕。
双体船的主人很有担当,态度也好,傅清时怕麻烦,所以只花了半小时,双方便友好地解决了问题。
事情圆满解决,属船管员最开心,往回走时便忍不住同这个友善的年轻人聊了起来。
“晚上就起航吗?”
“是的。”
“目的地是哪儿?”
久久等不到回答,船管员才发现傅清时落在了自己身后,他站在那里不动,望着堤岸下方的码头。
船管员问:“怎么了?”
“抱歉,我现在有点事。”说完,他便疾步往码头走去。
?
霓喃站在一艘快艇上,正与船长在谈价。快艇旁停着艘刚泊岸的货轮,船员正在卸货,很多人上上下下的,特别吵。
“一万埃磅?一天?”她以为自己听错,分别用英语与阿拉伯语询问了一次。
“对,一天一万!”船长肯定地点头,同时暗暗打量眼前的女子,她戴着一顶棒球帽,帽檐压得低低,白色口罩遮挡住了大半张面孔,只露出一双眼睛。这个天气里,她不热吗?
霓喃笑了笑,“大叔,你这价格可是高得有点离谱啊!我租过勘测船,也才八千埃磅。”
“我的船是去年冬天才买的,性能很好。”他指了指自己的快艇,语气非常自豪,“而且,小姐,我还得再请一名驾驶员,你可是需要日夜不停地在海上搜寻,这是很艰巨的工作。”
霓喃伸出五个手指头,“五千。”
船长脸色一变,跳下快艇,指着她:“你,下来。”
霓喃跳下船,继续游说:“你不用请驾驶员,我和你换着开。”
船长脸色更加难看,语气冷冷:“我是不会让一个女人碰我的船舵的!我不租了。”
“哎,等等……”
那大叔头也不回地走了,并不是欲擒故纵。
她只得继续找船,可问了一大圈,要么在接下来几天船只没空,要么一听她要租用五六天且日以继夜的航行就立即拒绝掉,还有的,价格也是直接开到一万。
她决定再问三艘,如果还是不能找到更便宜的,唉,一万就一万吧!她拍了拍胸口,感觉某个地方在滴血。
“嘿,你要租船?”
霓喃回头,说话的是个很年轻的男人,高瘦个儿,皮肤黝黑发亮,一看就是常年在海上漂。
她点点头,眼珠子转了转,既然是主动找上门来的,那么,“五千一天。”
男人失笑:“小姐,你已经在码头上问了一大圈了,五千?别做梦了。”他伸出大拇指与食指,“八千。我的船是搜救船,我想,比起快艇,它更符合你的需求。”
霓喃提出要先看看船再谈,男人同意了,领着她朝停泊点走。果真是一艘小型搜救船,出厂应该有些年头了,船身刷成鲜艳的红黄相间,特别打眼。
她跳上船,里里外外转了一圈,让男人给她介绍船的吨位、吃水量、主机、航行时速等等信息,最后又让他发动引擎,她趴倒在地,闭眼倾听马达转动的声音。
男人笑说:“看不出来啊,行家嘛。”
霓喃站起身,伸出手:“八千,成交。出海至少五天。”
交了一千埃磅定金,约定明天一早起航,霓喃揣着收据离开了码头。
终于搞定了!她轻轻舒了口气,随即又皱起眉头,可是,四万块呢!医院拿走的钱只有一万零八百埃磅,远远不够。
她伸手摸向脖子,扯出藏在衣服里的防水袋,掏出里面的那条项链,简单的银链上串着一枚镶银边的水滴形琥珀,如血澄透。
她拦了辆出租车,跟司机说了个目的地。
二十分钟后,霓喃站在一家店面前。这是一条禁止车辆通行的小巷,古旧的青石板路,两旁屋舍都是欧式建筑,黄昏的日光打在高高的门廊上,复古铁艺招牌上的“Antiques”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这条巷子不长,却价值连城。这里的店面全是古董店,从外面看,每家店都低调得近乎朴素,可霓喃知道,木门后的世界,熠熠生辉。
中世纪著名的旅行家伊本·巴图塔曾这样形容亚历山大港——集合世间之美,宛如珠玉一样的城市,世间所有的珍宝都聚集于此。
霓喃握着那枚项链伫立了好一会儿,然后推开身前厚重的木门。
十分钟后,她慢吞吞地走出古董店,神色失落。她边走边无意识地扯出脖子上的防水袋,摸着左下角空荡荡的地方,多像她此刻心里空落的一块角落。
心不在焉的她没有发觉,右前方靠墙而坐的年轻男人正眼睛贼亮地盯着她,下一刻,那人撑地而起,与她擦肩而过的刹那,出手如电,一把拽走她胸前的防水袋,然后,疾奔。
霓喃被拽得踉跄几步,但没有摔倒,她反应过来后尖叫一声“抢劫啊”,转身拔腿就追。
那人跑得极快,短短几秒,就将她拉开了一大段距离。
等等,抢劫犯是两个人?
她前面有两个人在奔跑,一前一后隔着不太远的距离。她头皮一炸,他们马上就到巷口了,如果一左一右分开跑,她到底该追哪一个啊?
出乎她意料的是,那两个人竟都朝着左边拐去。这下不用纠结了,霓喃松了口气,想加快速度去追人。但她毕竟刚出院,体力不如平时,等她跑出巷口,早就没了那两个人的身影。
她往前没跑多远,就看到左手边又是一条岔路。这一带多是这样的小巷子,横七竖八的,弯弯绕绕。抢劫犯熟门熟路,早拐没影儿了。
霓喃不死心的追了好几个弯,最后一屁股坐在空无一人的巷子里,抱着头,愤怒、难过、羞愧的情绪将她的眼泪一下子逼了出来。
霓喃你个大傻逼啊!让你光天化日之下露财,别人不抢你抢谁啊!她在心里将自己痛骂了千百遍。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只手按在她肩膀上。
她泪眼蒙眬地抬头,撞进了一汪深邃的海洋。
橘色的晚霞打在男人的眼角眉梢,他高高俯视着她的模样,宛如幸运之神降临。而他摊开的掌心里,是她失而复得的珍宝。
她接过防水袋,打开在里面拨拉了下,翻出那支录音笔时,她狠狠地舒了口气。
“谢谢谢谢谢谢……”她握着录音笔,双手合十,对着空气闭眼虚拜了好多下。
傅清时勾了勾嘴角,也不知她在谢他,还是在感谢哪路神仙呢。
人声鼎沸的小餐馆里,傅清时与霓喃坐在靠门边的角落位置上,服务生正为他们端上一种名叫“Kabab”的当地食物。
“那支笔就那么重要?比你那一大把钱还重要?”
霓喃埋头对付盘子里烤得香味四溢的羊肉,她是真饿了,医院门口买了只“Shawerma”,那东西看起来跟中国的肉夹馍挺像,吃起来口感也像,她不怎么爱那个味道,吃了二分之一就扔了。
“嗯。”她含糊不清地应了声。
“比命还重要?你知不知道,你那样追过去,非常危险。”他说着,摸了摸左下颌,现在还疼着呢!那混蛋下起手来真狠,不过对方也没落到什么好处就是。
沉默了一下,霓喃抬头说:“跟命一样重要。”
傅清时握着刀叉的手顿了顿。
“怎么,不合口味吗?抱歉啊,你三番两次帮了我,我应该请你吃顿好的的。”
看他缓慢而优雅地切着羊肉的样子,应该是经常出入高级餐厅吧?
这点霓喃可真猜错了,其实他对食物与用餐环境都不怎么挑剔,也常在野外餐风露宿的。但从小母亲就教导他,做什么事情都不要急,吃饭也是,哪怕再饿,也要慢嚼细咽。所以此刻哪怕你请他吃个十块钱的盒饭,他也能给你吃出个优雅从容的姿态来。
傅清时摇了摇头,将一块羊肉送进嘴里:“味道不错。”
“对了,你要租船?”
“你怎么……你跟踪我?”
东西失而复得,自己开心过头,都没细想过怎么就那么巧呢,她被人抢,恰好被他撞见了。
“我恰好在码头办事。”
她哼道:“然后一路办到了古董店。”
“邻国在内战,武装冲突不断,逃难者纷纷从边境潜入埃及,试图从港口偷渡去欧洲。这里蛇龙混杂,你一个女孩子,毕竟不太安全。”
虽然是出于好心,但被人偷偷跟在身后一路,看着你的一举一动,想想都有点吓人好吗!
“你这样,好像有点不太礼貌吧?”
他端起水杯,慢慢喝了一口水,再慢条斯理地开口:“从医院不告而别,拿走住院押金,好像也没有多礼貌。”
霓喃:“……”
“好吧,这两件事,我们扯平。”
傅清时忍不住笑了:“你不仅擅长讨价还价,还精于换算。”
“谢谢夸奖。”
“租船干什么?”
“找人。”?
“找人?”他心思一动,“是跟你一起落海的同伴?”
“嗯,我弟。”她放下刀叉,忽然没了胃口。
“可是都第四天了,茫茫大海,你去哪里找?也许他跟你一样,被路过的船救了起来,只是无法联络上你。”
霓喃摇了摇头:“如果他安然无事,联系不上我也一定会找小九的,可是并没有。哦,小九是我们共同的朋友。”
“你这样等同于大海捞针。”
“我知道,可是,我不管,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声音低下去,语气艰涩,“哪怕他……哪怕他不幸遇难了,我也要带他回家。”
傅清时沉默了片刻,忽然说:“我的船租给你,四千每天。”
“四千?人民币还是埃磅?”
她的眼睛“唰”一下变得亮亮的,傅清时简直要怀疑前一刻那种担忧的表情真的存在过她的脸上吗?
“埃磅。”
“成交!要不要给点定金什么的?或者签个合作协议啊?”
她暗暗激动却又持有怀疑的表情,实在是太生动太……可爱了!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别怀疑了,我正好要去亚丁湾,顺路。”
这动作一做完,两人都愣了下。
他微微尴尬,不知如何继续话题。
霓喃却若无其事地打破了沉默:“既然顺路,你还收我钱哦。”
“别得寸进尺。”
“玩笑玩笑!啊,对了,我之前租船交了一千定金呢,这个得从租金里扣掉啊。”
傅清时:“……”
“你看,为了照顾你的生意,我可是连信用都丢弃了,还是国际信用!这个损失费,看在你救过我的份上,就不跟你算了。”她一副“你赚到了”的表情。
傅清时:“……”
八千一天的船租变成四千,到底是谁赚到了啊?
真是,从未见过这么爱财如命外加大言不惭地睁眼说瞎话的女人啊!
他忍不住问:“你那条琥珀项链,卖了多少钱?”
霓喃微微吃惊,他怎么知道的?
他像是猜到她在想什么,说:“快流落街头的人,去古董店难道会是淘宝?”
她噎了下,如实回答:“六万。”
“美金?”
“埃镑!”
话音刚落,她就看到他脸上浮起强烈的震惊,瞪着她,话都说不利索了:“六、六……六万埃镑?”
“我觉得价格蛮高的呀!”
他深呼吸,再深呼吸。
霓喃忽然有点儿想笑,看一直气定神闲的人表情大变,怪好玩的。
傅清时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忍住:“价格蛮高的?那是块深海琥珀,天然水滴形,色泽如血,成色清澈、澄透,内含完整的远古海洋植物。如果我没看错,它应该出自于波罗的海,是维京时代的皇室珍品,价值连城。”
霓喃一愣,随即笑道:“失敬失敬,原来是大师哦!”她收起玩闹之心,“别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了,六万埃磅,典当一个月,之后我会赎回来的。”
傅清时忽然觉得自己真是闲得慌,瞎操心,活该被耍。
霓喃见他面色不虞,赶紧结束这个话题,招服务生过来买单。
她微低着头,手指一下一下轻叩着桌面,别说六万美金了,就是六十万美金,她都不会卖。在她心里,那块深海琥珀,无价。
那是父亲送给她的最后的礼物。
走出餐馆,夜色刚起,华灯初上,白日的燥热渐渐褪去,风都变得凉爽了几分。
餐馆在一条巷弄里,他们得走一段路拐上马路,才能打出租车。经过刚才的事,两人都没再交谈,霓喃偷偷瞟了他一眼,见他嘴唇紧抿,还在生气呢!
多大点事,真是小气!她忍不住腹诽,决定收回“觉得他涵养好”这个评价!但想到接下来还有求于他,她必须缓和下气氛,“哎,这里日夜温差还真是蛮大的哈……”
手臂忽然被他拽住。
“干吗……”她的话顿住,睁大眼看着前方靠墙的三个戴着口罩的人慢慢朝他们围拢过来,为首的那个她认识,或者说认识他身上的衣服更确切,毕竟之前追着人跑时没看到他的脸,只有个背影。
怎么着?抢劫未遂,这是卷土重来了?还拉来两个小伙伴助威?
男人又向前迈了一步,他头顶路灯的光束恰恰好打在他脸上,明知不合时宜,但霓喃还是没忍住,“扑哧”笑了。
男人戴的是一只大大的骷髅头口罩,配上凶神恶煞的眼神,看起来威风凛凛的。可是!口罩上方却顶着两块硕大的淤青,正好各绕两只眼睛一圈,下手的那个人水平可真高,揍得整齐对称。那模样真是怪滑稽的。
如果不是此刻情况严峻,霓喃简直想立即请教傅清时“如何将人揍出两个对称熊猫眼”的秘笈。
傅清时在心里微微叹气,一股无力感涌上来,脑子里飞快掠过一句话——真是猪队友啊!
果然,男人咒骂了句,伸手一弹,将指间燃烧了半截的烟蒂朝霓喃脸上直射过去。傅清时抬起手臂想挡,霓喃的动作却更快,她摘下头顶的棒球帽往前一推,烟蒂被弹开,滚落在地。
那三个人又靠近几步,之前没直接动手,一是顾忌着傅清时的身手,毕竟吃过亏;二是比之出口气,他们更觊觎霓喃的那一大笔钱,且他们是外籍游客,在不知其身份背景的情况下,真把事情闹大了,后患无穷。
“把钱留下,放你们走。”为首者说着,从裤兜里掏出一把折叠刀,甩开,冲他们恶狠狠地晃了晃。
傅清时眼神一凛。
“怎么办?”她低声说着,一边往后退。
“笑啊,继续笑两声,不是有种‘微笑杀’么。”傅清时跟着往后退,身体朝她那边移了移,将她挡在了身后。
霓喃:“……”
“或者,用你的长指甲挠,应该能行。”他继续一本正经地建议。
霓喃:“……”
不用看,也知道她此刻肯定满脸的郁卒,很奇怪,他心情忽然就变得轻松了几分。
他将霓喃往后推了推,右手从衣服下摆伸进去,慢慢摸向腰后,望着那三个人的目光冷而锋利。
那三人见状,脚步微顿,彼此交换了下眼神。
霓喃看着他的动作,心里纳闷,他在摸啥?
一个念头还没转完呢,面前忽然扑来一阵风,下一秒她的手被人拽起,“跑!”
她的应急反应能力是真的好,一秒都没迟疑,跟着他就拼命往前跑,棒球帽在极速中飞丢。
哪怕这样的危机时刻,傅清时依旧十分冷静,他心里好像有一张导航图似的,拽着她在巷弄里七拐八拐,竟没有一次走入死胡同。他们速度已是极快,但身后那三个人就像甩不掉的雷达一样,脚步声踢踏踏的响在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
幸运的是,他们很快就跑出了巷弄,拐上了公路,不幸的是,这条临海公路似乎并不通车,只有三三两两的散步者,沿着海岸线夜跑的人,以及靠在栏杆上约会的情侣。笔直的路一眼望不到尽头,没有房屋,无处可藏。
傅清时拉着她横穿过马路,跑到栏杆边飞快往下望了眼,侧头对身旁正依在栏杆上打量他们的一对情侣急切道:“请帮帮我们。”
随即,他翻上栏杆,跳下去的同时他的声音在下面响起来:“跳下来,我接着你。”
霓喃根本没有时间考虑,迅疾翻过栏杆,都来不及看清脚下是什么,眼一闭,将自己的身体直直扔下去。
他说过会接着我的。那一刻,她脑海里只回响着这句话。对这个男人,她竟然有一种连自己都震惊的信任感。
她落入一双有力的臂膀。
他放下她,她刚想动,身体立即被他整个圈在怀里,耳边响起他一声极轻的“别动”。
马路上,有急促的脚步声奔来,稍微停留了片刻,渐渐跑远。
他们头顶上方,那对好心又聪明的情侣,正坐在栏杆上忘情亲吻。
霓喃将憋住的长长的一口气呼出来,绷紧的身体慢慢放松。真累啊!她此刻不想动,也不想说话,就想这样靠着,听着海浪声,吹着海风,闭上眼,睡一觉。
意随心动,她真的闭上了眼,世界一片清静。而在黑暗的世界里,她的感官总是变得超乎寻常的敏锐,最敏感的是味觉,她鼻端传来清冽的味道,像是她曾在海洋深处采集上来的一种草的芳香,那是独属于大海的气味。
她心头急促一跳,这个味道,这个味道……多年前,她曾在另一个人身上闻到过。
她伸出手,手指不可抑制地微微颤了下,慢慢往上,当她的手指快要抚上傅清时的脸颊时,忽然被截住。
真实有力的触感,让她猛然睁开眼。
像是从悠长的梦境中忽然醒过来,她眸中盛着大片的迷茫,如清晨浓雾中的海面。但只片刻,她便清醒过来,立即从他怀里退开。
她拨了拨刘海,用她惯有的轻松语气说道:“啊,大概是跑得太累了,刚刚竟然睡着了,还做了个梦,真搞笑,哈哈,哈!”
说完,她就转过身,沿着海堤往前走。
傅清时凝视着那个越走越快的背影,眸色深深。
?
霓喃跟傅清时回了他住的酒店,新开了间房,办好住宿手续便各自回房了。
比利正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看纪录片,一见他就说:“傅,明天我们必须起航离开!”
傅清时去浴室洗了个冷水脸,一边思虑着怎么开口跟比利谈借船的事。
“比利,我们谈谈。”
比利见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心中警钟立响,果断扼杀:“如果你想说的是继续留下来,免谈!”
“明天走,但是,船借我几天,你飞回菲律宾吧。”
比利一颗心刚落到半空呢,又被高高地抛了回去。
“理由?”
“去红海,找人。”
比利愣了下,很快就想明白了原委:“那女孩的事?”
傅清时点头。
比利用那种“你脑回路坏了吧”的目光看了好友几秒,他真的很不解啊!在海上救人那是人之常情,那姑娘情况危急医院,也能想通,毕竟人在他们船上出事也是个麻烦,医院守了一天一夜直至人醒过来。这就有点反常了啊,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你当自己是小天使呢?而现在,他还要帮她去红海找人!
之前他就问过原因,傅清时一本正经地答曰:同胞爱啊!
鬼信咧!
他与傅清时认识十年,不说彻底了解但他什么性情还是很清楚的,他这个人,谦谦君子,待人温和,涵养极好,看起来很好打交道的样子,但其实性子偏冷,怕麻烦,从不多管闲事。
“除非你有个让我心服口服的理由,否则……”
“法兰西斯·德瑞克的手绘海图,原版,换你的船几天。”
“免谈……你刚说什么?”比利猛地跳起来。
傅清时取过衣服往浴室里走,不用等他回复也知道交易达成,十年老友不是白当的,太清楚他的软肋,每次都是一戳一个准。十六世纪英国著名环球航海家德瑞克的手绘海图,比利一直在找的宝贝,本想等他生日时送给他,嗯,提早一点而已。
“傅!不就是借几天船吗,好说好说,我们是兄弟嘛,我的就是你的!”
傅清时勾了勾唇,“啪”地一声,将浴室门撞上。?
刚洗完澡出来,手机响起,傅清时接通,那端传来清冷的女声,讲中文:“Foley先生?”
“我是。”
……
“可以,请稍等,请不要挂断电话。”
傅清时拿着通话状态中的手机,往楼下一层走。
霓喃来开门时,穿着浴袍,手里拿着块毛巾正在擦头发,见到他微微讶异。
他将手机递给她:“你朋友的电话。”
霓喃接过手机,他没有进房间,示意自己在走廊上等。
“小九?”
“是我,呢喃。潮声有消息了,很巧,他也在亚历山大,不过伤了嗓子,不能开口说话,是谢斐给我打的电话。”
“真的真的真的?”霓喃激动得尖叫。
傅清时被她的动静吓一跳,走到门口往里看了眼,又默默走开了。
“医院?”
“哎,接到消息时跟你一样,开心得忘记问了。你联系下谢斐。”
谢斐?他也在亚历山大?心思一转,便了然。医院醒过来后,联系了船舶租赁公司与保险公司,询问事故后续与救援情况,想必对方联络了她的东家。
霓喃说:“我记得的电话号码只有你跟潮声的,你将他手机号短信给我。”
挂掉电话,就有短信进来,霓喃立即拨那串号码。
片刻,她将手机往床上一扔,闪身进浴室,从洗手台上抓过正打算洗的衣服套上。
她摸出枕头底下的防水袋,挂到脖子上时忽然想起什么,她又摘了下来,把里面的埃磅拿出来,数了几张,装进一个信封里。
她出门,傅清时看了眼她身上的衣服,讶异地问:“你要出去?”
她将手机递给他,非常非常开心的语气:“谢谢,是的。联系上我弟了,我现在过去找他。”
她双手捧着信封递过去:“这是之前你帮我垫付的医药费。救命之恩,只能将来再好好还你。还有,船也不用了,谢谢你。”
傅清时盯着那只信封,片刻,他接过。
“我送你过去吧。”
“哎,不用了,门口叫出租车很方便的。”
就算一起经历过一场“惊险大逃亡”,但他们好像还算不上亲近的朋友,这么晚了,自己怎么好意思再麻烦他。
“这么晚了,不太安全。”他诚恳的语气中还带了一点不容拒绝的坚持,“我送你过去,不麻烦的。”
霓喃想了想,没再拒绝他的好意。两人走出酒店,拦了辆出租车,医院。
医院大门口。
谢斐正站在门卫室外,目光专注地望着开过来的每一辆车,他指间夹着一支烟,星芒闪烁,他却并没有吸,任凭它一点点燃烧。
一辆,两辆,三辆……第十一辆……他心中默数着在门口停下来的车,当他数到第二十辆时,终于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
他将烟蒂扔到地上,踩灭,然后快步走过去:“霓喃。”
话落,他手臂一伸,将她整个人拉到怀里,叹息般的声音响在她耳边:“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他拥得很紧,霓喃的脸被他压在怀里,呼吸间充斥着淡淡烟草味,她皱了皱眉,极力想要挣脱,却没有成功。
“谢斐!你他妈放开我!”她声音闷闷的,带着怒意,手上推他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还是没推开,正当她抬脚想踹时,身上的禁锢终于松开了。
“抱歉,得知你出事,我非常担忧。一直在找你。”他对自己如此突然冒犯的行为给出解释,可霓喃从他语气里听不出半分歉意。
她狠瞪了他一眼,深深呼吸,告诉自己先忍了,此时此地,并不适合算账。
她转头,想跟傅清时道谢加道别,却发现他神色呆愣,目光直直地望着她与谢斐,不对,他看的并不是自己,而是谢斐。
“傅清时?”
霓喃脑中有三秒的空白,然后,像是有一朵硕大的烟花,忽然被人引爆,“嘭”一声,在她心中炸开。
“你刚刚……叫他什么?”她慢慢转头,望向谢斐,只见他神色里满是讶异,然后,他往前走了两步,站在那人身前。
“真的是你啊,清时!”
傅清时此时已恢复如常,淡淡说:“好久不见了,谢斐。”
霓喃呆站在那里,看着他们握了下手,谢斐又说了句什么,她没太听清楚,此刻她思绪纷杂,脑子里一团乱麻。
她第一次觉得,人世间的际遇,有时候真是奇妙又荒诞。
她慢慢走过去,仰头,目光直直望着傅清时:“太傅的傅,清风的清,时间的时。傅清时,是这三个字吗?”
傅清时看着那双清亮的眼睛,那里面此刻夹杂着许多情绪,震惊、混乱,以及,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竟还有一丝浅淡的难过。
片刻,他点了点头。
霓喃忽然笑了,只是那笑容,却是无法形容的怪异而复杂。
第二章六十英尺
大海有它自己的一套法则,它拥有人类至今都无法探索的深邃奥妙,你只能亲近它、融入它、适应它、敬畏它,而不是妄想征服。
?
深夜,审讯室。
房间里四壁空空,白炽灯刺得人睁不开眼,他坐在椅子上,身前的桌上摆着一部微型测谎仪,传感器的触角线分别连着他的手指、腕部、胸口,指示灯闪烁着。
“姓名?”
“傅清时。”
“年龄?”
“二十五。”
“年8月27日下午三点十五分,你在哪里?”
“印度洋公海,考古船‘知远号’上。”
……
“‘知远号’事故里,水下作业的十个人,死了九个,你是唯一的幸存者?”
“……是的。”?
“那天是你负责水下设备检测?”
“是的。”
“你在设备上做了手脚?”
“我没有!”
“这是你一手策划的?”
“不是我!”
“那批打捞上来又消失的瓷器,去了哪里?”
“我不知道。”
“你因为贪图打捞的珍宝,所以对同伴痛下杀手?”
“我没有!”
……
我没有!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大口大口喘着气,入目是满室的黑暗。他双手掩面,脸颊上全是汗。
又做了那个梦。
拧开台灯,床头静音闹钟的指针正指向凌晨两点一刻。再也睡不着了,他起身,取过潜水装备包与手机,出门。
外面静而亮,一弯下玄月静静挂在天边。他拐出走廊,穿过后花园,出铁门,沿着石阶往下走几百米,耳边隐约传来此起彼伏的海浪声,再左拐往前走一点,便是一片悬崖,它脚下,蔚蓝的地中海奔流而过。
凌晨的风带了一丝冷冽,送来海浪声声与咸湿的味道。他站在悬崖下方近海面的一块石头上,换上湿衣、脚蹼,戴上面镜,深吸一口气,然后屏住呼吸,一头扎进深海里。
二十英尺、六十英尺、一百英尺……本就浅淡的光线随着下潜彻底消失了,幽蓝色的水波里,其实什么都看不见,但他杂乱的思绪与心,却在这样的寂静与专注里,变得沉静。
三分钟后,他浮出水面,缓缓吐出一口气,再深呼吸,屏息,再次潜入深海。
当他爬上悬崖时,手机时间显示凌晨三点。他翻出一个号码,拨过去,铃声响了好一会儿对方才接起,一个爽朗的女声传来:“清时哥?”
“早上好,小蝶。”中国时间正是早上九点。
“哥,你这都多久没跟我联系了呀,还以为你失踪了呢!现在在哪个角落浪啊?”她语气中满是调侃,傅清时甚至可以想象到她两道英气的眉毛高高挑起的样子。
他轻笑一声:“我在西西里岛。”
“意大利?等等,那边现在应该是凌晨三点吧?”她语气忽然正经:“这个时间你给我打电话,是不是……有新消息了?”
傅清时沉默了下,说:“没有。你那边呢?”
“也没有。”她低低的叹了口气。
“小蝶,帮我个忙吧,帮我打听下,霓喃是不是去了翔盛集团工作?”
之前在亚历山大,他问过她怎么会落海,她说他们的勘探船遭遇了风暴。后来见到谢斐,心里便有此猜测,谢家的翔盛集团在两年多前开设了海洋勘探公司,曾在全球重金招募海洋考古领域的人才。
那边好一会儿没回话。
“小蝶?”
胡蝶握着手机,直愣愣地望着走廊那头正朝自己走过来的身影。
“靠!真是神了,说曹操曹操到啊。”她嘀咕了句,对“哥,不用去打听了,问正主儿就行。”
她挂掉电话,霓喃正走到她身边。
“胡警官,好久不见了。”
胡蝶想了想,上一次见面还是春天,确实好久了。只是,她并不是很想见到她就是,这一年多来,她来找自己就只有那一个目的,偏偏她帮不了她。
胡蝶将霓喃领到小接待室,给她倒了杯白水,坐下时一边看腕表:“我只有五分钟给你。”
霓喃笑了笑,她还是一如既往的直接啊。
她也就懒得寒暄,直叙来意:“我想看看七年前‘知远号’事故的调查卷宗,所有的。”
胡蝶挑了挑眉:“霓小姐,你可真会给我出难题呢!要求一次比一次离谱。”
她先后问她要过“知远号”上所有工作人员的资料,幸存者对当年事故的陈述,嫌疑人的调查报告,还提出请自己帮忙秘密调查幸存者这七年来的生活轨迹……
“我知道这不合规矩,但对你来说,也并不是办不到,不是吗?”
胡蝶嗤笑了声:“你太高看我了,我不过是最基层的一个小警察。”
霓喃轻轻咬了下嘴唇,其实来之前,已经预料到了结果,同以往任何一次一样,胡蝶是不会帮她的。可一次又一次,自己都不死心,就好像溺水者看见大海里唯一的一块浮木,明知隔得很远,拼尽全力也要试一试。
胡蝶看了眼手表:“还有四分钟。”
霓喃从背包里掏出一个笔记本放到桌子上,一样东西被顺道带了出来,虽然很快被她又收了进去,但胡蝶还是看清了,那是一张工作牌。傅清时托她打听的事情也不用特意问了,答案如他所猜测的一样。
霓喃从笔记本里抽出六张小小正方形的白色卡片,一字排开,把文字正面朝向胡蝶,卡片上依次写着:船长,孙详。随船医生,张正清。随船厨师,余润德。嫌疑人,傅清时。谢斐,不在场证据。余件宋明瓷器,消失。
在胡蝶讶异的目光里,霓喃指着第一张卡片:“这个人,三年前在马六甲海峡死于一场海难。”
“医生,事故后举家搬离了岛城,现在住哪儿还没查到。”她手指移到第二张卡片。
“厨师,事故后回了东北老家,大概在五年前,他又离开了,目前下落不明。”她指向第三张卡片。
她手指跳到第五张卡片:“谢斐,‘知远号’出事时,他因事离开,虽然有不在场证据,但并不代表他绝对清白。”
她手指移回第四张卡片,望着那个名字片刻,才开口:“傅清时,事故最大嫌疑人,当年因证据不足释放,之后出国,行踪不定。”
“而这批消失的文物,至今没有找到。”她指着最后一张卡片。
胡蝶眸中精光一闪:“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既然你不肯帮我查,我只能找别的门道。”霓喃说,“胡警官,要不要跟我合作?”
沉默了好一会儿,胡蝶才道:“霓喃,我知道你想干什么,可我劝你,别再继续下去了。查案这种事,自有警察来负责。”
“警察?”霓喃呵了一声,“七年过去了,盖在‘知远号’卷宗上的,仍旧是‘悬案’这两个字。”
“五分钟到了。”胡蝶站起来,转身离开。
“胡蝶姐!”
听到这个称呼,胡蝶脚步微顿。
霓喃说:“当年负责这桩案件的警官们,这几年一见到我就躲,他们觉得我是疯子,如果说这个警局里还有一个人最能明白我的心情,那就是你。有个词,叫做感同身受。”
胡蝶闭了闭眼,垂下的双手缓缓握紧,她沉声道:“当年那场事故,九条人命。背后的策划者残忍至极,毫无人性。霓喃,你别找死。”她转身,眼神灼灼地望着霓喃,“还有,既然你也说了,谢斐并不是绝对的清白,那么你最好离他远一点,你进翔盛,不仅仅是去工作吧?”
霓喃的眼神微微一变,嘴唇极轻地翕动了下,但最终沉默。
胡蝶也没再多说,离开了房间。
霓喃扯了下嘴角,觉得自己的谈判能力怪差劲的,连底牌都亮出来了,对方仍旧不为所动啊。她将桌上那些卡片收回笔记本里,起身离开。
胡蝶站在拐角处,目送她渐渐远去的背影,她的背脊挺得笔直,脚步轻盈,丝毫不见被拒绝的气馁感。当年那个沉默坚毅的小姑娘,长高了,长大了,但心志仍旧不变。
她想起七年前第一次见到霓喃,也是在这个警局,十七岁的小姑娘,瘦瘦的,穿蓝白色校服裙,背着个大书包,扎着马尾辫。她独自前来领她父亲的遗物,误以为穿着警校制服的自己是警官,问她领完东西需不需要签字,后来看到她怀里也抱着同样的置物篮,才察觉两人的身份是一样的。
出了警局,在附近的公交站又遇见她,她紧紧抱着书包坐在长椅上发呆,清亮的大眼睛里盈着水光,却没有落下来,嘴唇紧抿着。
胡蝶在她身边坐了许久,她也没发觉。许是同样的心情让她情不自禁地伸手抚上小姑娘的肩膀,对她说,别忍着,哭出来吧。她看了她一眼,咬着唇摇头,说,我不哭,这并不是意外,我爸爸是被人谋杀的,我要为他查明真相。
那双还带着稚气的眼睛里,闪着坚定又无畏的光芒。时至今日,胡蝶仍记得那瞬间自己被那个小姑娘的眼神震了一下的感觉。
那年,胡蝶二十二岁,在警校念大四。她的哥哥胡昊是“知远号”考古船上的一名潜水员,事故中九名遇难者之一。
谢斐打来电话时,霓喃正跟宁潮声结束一场“最后一块酸辣萝卜条”争夺战。
两个人盘腿坐在地毯上,中间隔着一张木头茶几,两双眼睛瞪得大大的,共同盯着茶几上的小方碟,那小眼神专注又深情。霓喃先出手,刚刚要碰到那块萝卜条,宁潮声的筷子飞速插过来,钳制住她的筷子,然后左手直接往碟子里抓,霓喃一把截住他的手腕,迅疾而有力。
两人视线在空中一撞,霓喃冲他挑衅地一笑。宁潮声瞪回去,手腕一边用力想挣脱。
“哎,小九,你回来了?”霓喃视线往宁潮声身后的门边望过去,惊讶开口。
宁潮声立即回头望,大门紧闭,门口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转头,霓喃夹着那块萝卜条晃了晃,笑得很欠揍。
“你使诈,不要脸!”宁潮声哼道。
“小声声呐,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兵不厌诈,懂啵?”她冲他挤挤眼,将萝卜条慢吞吞地塞进嘴里,还故意嚼吧嚼吧出声,“这抢来的东西啊,就是格外美味!”
宁潮声埋头哧溜哧溜吃面,一副“宝宝不开心,不想搭理你”的姿态。
“别伤心了,姐姐教你秘诀啊,这抢东西呢,尤其是吃的,除了“快狠准”三要则,最重要的是专注!”她话锋忽然一转,“看来,小九在你心里比阿婆做的酸辣萝卜条更重要啊。”
正夹着面条的宁潮声手指动作忽然一顿,脸颊上浮起淡淡的红晕,轻咬着唇,不接话。
真是没见过这么容易脸红的男孩子。霓喃好笑地瞧着他,不再逗他。她捧起面桶喝了两口汤,打了个心满意足的饱嗝,然后指着桌上的垃圾:“你收拾。”
宁潮声将面桶重重一放,磨牙:“使诈就算了,还想耍赖,明明今天轮到你了!”
霓喃爬到沙发上躺下,舒服地伸了伸腿,笑嘻嘻地说:“小声声,别忘了,我们家还有条规则,输了的人无条件听从赢的人指挥。”
宁潮声瞪了她一眼,起身收拾。霓喃微微侧身,用手托着头,看着宁潮声用纸巾仔细地擦掉茶几上的污迹,将两个泡面桶叠在一起,把纸巾扔到桶里,然后轻轻放到垃圾桶里。他又将桌上几个小方碟与筷子拿去厨房,片刻,水声响起。一会儿,他拎着厨房的垃圾袋出来,又去了厕所、书房、卧室,将垃圾袋全拎了出来,放到门口。
看着人影在面前晃来晃去,听着那些细细碎碎的声响,霓喃忽然觉得这一刻真好。她抬眼环视一圈,这房子是套三居室,一百四十来平。当年父亲买下这房子时是登记在她名下的,说给她做嫁妆,那年她才十五岁,她觉得父亲未雨绸缪的也太早了,还取笑他。因着这个缘故,房子也没怎么装修,更何况她父亲对这些生活琐事根本不关心也不在行,只托人买了刚需的家具搬到房子里,大大的客厅更显得空荡。父亲去世后,她独自住在这里,长大后她有能力来布置家居,却一点也不想去动,任凭它保留着最初的模样。很多个时刻,她躺在沙发上,面对着空荡冷清的屋子,总感觉到有穿堂风一阵一阵往胸腔里吹,那风冷冽而孤独。
直至三年前,宁潮声搬进来。
电话响,是谢斐,通知她下午开会的时间,要挂电话时他又补充了句:“霓喃,你做好心理准备。”
霓喃叹了口气,起身去卧室换衣服,背着包出门时扬声喊了句:“潮声,我去趟公司。”
宁潮声从书房里走出来,好奇问:“今天不是休息吗?”
“开批斗会呢!”她一边换鞋一边回。
宁潮声沉默了下,说:“问题很严重,对吗?”
霓喃回头看他,见他浓眉蹙起,满脸的担忧,她笑了笑:“能有多严重,最坏就是失业喽!”
“霓喃……”
她摆摆手:“小孩子别瞎操心,滚回书房好好修你的图,我晚上要上传的。”
她关门离开。
公司离她家挺远的,得倒两趟公交车,一个多小时车程。八月份的岛城,正是最热的时候,霓喃昨晚没睡好,被炽热的阳光晒得有点儿头晕,本想打个车,但一想到自己也许面临要失业并且有可能被索赔一笔巨款,乖乖去等公交。
到的时候,离开会还有半小时,她没直接上楼,走进公交站旁的咖啡厅,要了一杯柠檬香茅水,在临窗的位置坐下。从落地窗望出去,对面就是翔盛海运集团,它不像很多大公司那样设在市中心繁华地段,可这个位置,比市中心那些写字楼金贵多了,它的背后,是岛城一望无际的海岸线,碧海蓝天,风景绝佳。她仰头,望着那幢巍峨的建筑,站在楼下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同,隔着一条宽阔的马路,纵观远景,才发现它造型独特,别人可能一下看不出门道,但霓喃第一次来面试时,也是坐在咖啡厅这个位置,一眼就看出那幢建筑像一艘大大的帆船,扬着风,即将起航。设计师的心思可谓巧妙绝伦。
这艘帆船,建造于四年多前。也是在那一年,翔盛从一家连锁渔业公司扩大成为综合型的大型海运集团,旗下设有渔业捕捞、海洋运输、海产品等子公司,甚至后来还开设了专业的海洋勘探公司,把野心投放于海底宝藏。
霓喃收回视线,喝了一大口柠檬水,然后将杯中剩下的一点水倒在桌子上,她用手指沾了,一笔一划,慢慢勾勒出两个字:谢斐。她盯着那两个字看了片刻,伸手一抹,字迹化作一片水迹。
她起身,离开。
她踩点进入会议室,室内十几双眼睛齐刷刷朝她望过来,那些眼神里涵义各异,但没有一双是充满善意的。霓喃全当没看见,面带微笑向众人颔首,在左侧末尾的位置刚坐下,谢斐就走了进来,他看了她一眼,然后走到桌首坐下。
会议开始,哦,不,批斗会开始。
批斗主题:关于半个月前,红海海域考古勘探中损毁的一艘勘探船与价值不菲的勘探设备。
批斗对象:这次考古勘探带队的组长,也就是她。
参会的除了她这次带队的核心成员,还有公司领导层、几个股东,以及,集团审查组的两个人。
首先发言的是她团队里的副组长,考古家李林源,控诉她贪图便宜,租用陈旧的勘探船,才会在面对风暴时不堪一击;说她连最基本的天气预测能力都没有,也欠缺掌控大局的本事;更可笑的是,指责她身为组长,在灾难面前自己先跳海跑路……一股脑将责任全推到她身上,无非只有一个目的——她不堪重任,应该滚蛋!
霓喃在心里冷笑,这老家伙仗着自己年纪大,从业多年,却给一个年纪轻轻的小丫头当副手,从一年前他们开始合作时就心存不满,时不时找茬。
而公司股东们,则更关心这次事故遭受的巨大金钱损失,别说在海底找到宝贝了,连哪个角落有古沉船都还没勘探出来呢,倒先是折损了一大笔。
其实在埃及见到谢斐后,霓喃就预料到会有此一出,真到了这个时候,她倒也淡定了。听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她始终面色如常。
“霓组长,你有什么要说的。”谢斐忽然开口。
霓喃环视了众人一圈,语气平静而冷然:“一,在勘探船出发之前,我们研究了未来一周的海洋气候,符合出海条件。这次风暴源,并不是起于红海,而是因为撒哈拉沙漠一场飓风沙尘暴,突然而迅猛,让人毫无防备,这一点我的团队都可以作证;二,我们的探勘船虽旧,但各项功能指标正常,完全符合工作标准;三,”她顿了下,望向李林源,“李老师说我跳海跑路,我请问您,风暴中的茫茫大海,我是跑到条死路去么?”
李林源脸色瞬间变得十分难看。
会议室静了片刻,一位股东首先表态:“不管怎样,这次这么大的损失,霓组长必须为此负责!”
此话一落,其他股东纷纷附和,然后是一片低声的交头接耳。
“到底还是太年轻啊!”
“是呀,没经验,不就是仗着她父亲留下的那点东西么,为所欲为!”
“我本来就反对把这么重要的职位交给一个小丫头!”
……
这些话不轻不重,但句句都能让霓喃听得一清二楚,她神色不变,这种话也不是第一次听见,听多了也就免疫了。
谢斐皱了皱眉,厉声道:“好了,少说闲话!出事后,我第一时间过去了解了情况,霓组长所说的,句句属实。这次确实是天灾,怪不了任何人,万幸没有人员伤亡。”
“可是……”
谢斐打断说话的人,语气微微不悦:“你们说她太年轻,不堪重任。你们这是在怀疑我用人的眼光?”
会议室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一,她是海洋地理专业研究生,所具备的专业知识完全符合职位所需;二,在座各位谁能凭借一口气潜到海底两百英尺,这个组长你来当。”
霓喃听到第二点,忍不住想笑,谢斐也真够狠的,让一群大腹便便只爱赚钱也许都没去海里游过泳的老家伙们跟她比这个……
谢斐忽视掉股东们难看的脸色,继续说:“三,她十岁就跟在她父亲霓知远教授身边出海,她在考古船上跟那些仪器玩儿时,你们都还没进这个领域呢!”
霓喃朝谢斐投去膜拜的一眼,他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也是无敌了。但心里生出一丝感激,她没想到谢斐竟然会当众如此维护她。
“四,霓知远教授数年经验的考古笔记与他制作的沉船数据库,你们谁有?”
那一点点感激顿时散去。
呵,说了那么多,这才是他力排众议重用她维护她的最重要的理由吧。
自大航海时代至今,因海洋风暴或人为灾难,海底埋藏着万艘沉船,每一艘沉船都是一座迷你博物馆。那些远古时代的珍贵史料以及古沉船上价值连城的财富,不仅吸引着考古学家、冒险家们的痴迷,也让很多海洋勘探公司趋之若鹜,不惧海洋世界的危险重重,一次又一次地潜入深海。数以万计的海底古沉船,像是一座庞大的金矿,而珍贵的“考古笔记”与“沉船数据库”无疑是开启金矿的寻宝图。
而霓喃手中拥有的父亲留下来的珍贵资料,是任何一家想从海底寻宝的海洋勘探公司极为渴求的金钥匙。
?
谢斐办公室。
助理送喝的进来,托盘上一杯香醇的手磨咖啡,一杯柠檬红茶。
谢斐将柠檬红茶推到霓喃面前:“你脸色不太好,不舒服?”
先前会议室里空调开得很足,又听那堆人叽叽喳喳地争论了半天,霓喃头晕得厉害,此刻一杯热乎乎的红茶喝下去,顿觉舒服了些。
“刚才谢谢你了,谢总。”不管怎样,谢斐让这次事件平息了,她既没失业,也无需赔偿巨款,至于那些股东们想吞了她的目光,她丝毫不在意。
谢斐慢慢啜饮着咖啡,望着她的眼睛里带笑,随意的语气里带着几分亲昵:“谢什么,你是我的人,自然要护着。”
他生着双丹凤眼,笑起来时,狭长的眼角微微上挑,眸中光华流转,自成一派风流。霓喃想起有一次在洗手间里,听到公司两个小姑娘压低声音在那花痴,说每次小谢总路过前台跟她们打招呼时,都不敢与他对视,那双眼睛哦,实在太勾人了!
霓喃垂首喝茶,避开他的眼神。
谢斐无声一笑,放下咖啡杯,仍旧望着她:“还有,我说过,非工作场合,你可以像从前那样叫我,不必这么生疏。”
霓喃有瞬间的恍惚,从前那样吗……从前,他们的父亲是老友,又在同一所大学工作,住在同一栋教授楼,楼上楼下的距离,有时候父亲出远门,就将她托管在谢家吃饭。那时他痴迷一款叫做《大航海时代》的游戏,她见了特别有兴趣,跟在他身后一叠声喊“斐哥哥”,央求他教自己玩,他比她大了好几岁,当她是个小丫头片子,不耐烦搭理,直到有一次她念出了游戏里他身处的港口的名字,他刮目相看,终于乐意带她一起玩。
那是多久前的事了?遥远得好像上辈子。人生际遇莫测,她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在他手底下工作,而年少时那句自然亲切的“斐哥哥”,如今她是怎么都叫不出口了。
“实在想谢我,待会请我吃晚饭吧。”
“好。”霓喃晃过神来,爽快应下,她不喜欢欠人,尤其是他。
谢斐捏了捏眉心,一点疲惫:“这些天忙的都没时间好好吃顿好吃的。”
霓喃一听那句“好吃的”,警惕心立起,下意识就去摸放在身边的包,手指捂紧的姿态。
谢斐见状先是一愣,而后哈哈大笑:“霓喃,你至于吗?放心,这次我客随主便,地方你来挑。”
不怪她,上次请他吃饭,一时失言让他选地方,结果那整顿饭吃下来她的心一直在滴血。
“真是没见过你这种守财奴,你这样,是变着法子控诉我给你开的薪水太少么?”
霓喃立即说:“谢总是想给我加薪水吗?”
谢斐失笑,指着她,伸手点了点:“你啊你!”
桌上电话响,谢斐起身去接,片刻挂断,对霓喃说:“你在这里等我下。”他看了眼腕表,“可能有点久,无聊的话,你翻翻杂志,或者睡一会。”他指了指休息室的门。
霓喃点头,见他快走出门口,她忽然说:“谢……斐哥,我可以用你电脑玩会儿游戏吗?”
他转头笑说:“请便。”
霓喃坐到电脑前,轻轻敲击下键盘,待机画面消散,一片蔚蓝色的大海背景图映入眼帘,电脑桌面很干净,只有几个常用的软件,没有游戏。也是,他应该早就不玩了。她打开浏览器,进入《大航海时代4》的下载页面,这是日本开发的一款航海冒险类游戏,她从十二岁开始玩,还是谢斐教她的。?
趁着下载的时间,她起身,装作无聊的样子到书架那里看看有什么书,又踱步到储物架欣赏那上面的船舶模型收藏品,眼睛四处转动,没有找到明显的摄像头。
再回到电脑前,游戏已经下好了,她点开,熟悉的页面与背景音乐响起来,她登陆账户,却没有继续玩下去。她快速切换到桌面,鼠标点进电脑盘,一一划过每个文件夹,她点击的速度很快,眼睛扫视的速度也极快,文件不多,一会儿她就将所有的文件夹都点了个遍,都是些工作上的资料,没加密,看来并不是特别机密的东西。
霓喃轻叹了口气,切进游戏页面,望着屏幕发了会呆,然后自嘲地笑了下,觉得自己太天真了,能轻易让你碰的电脑,你还指望看到什么秘密不成?
她望向抽屉,伸出手,忽又止住,虽然没有看见摄像头,但霓喃清楚,这个房间肯定有监控设备。
她专心玩起游戏来。
晚餐最后没吃成,谢斐另行有约,霓喃偷乐,省了钱,也省了应付。她曾看过一句话:节约时间成本至重要一条,只跟你认为是朋友的人一起约饭。而谢斐,年少时是邻家哥哥,中间有好几年的失联,如今,他在她心里,仅仅是上司。
回家时,远远看见宁潮声坐在单元门口那棵桂花树下的长椅上,微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霓喃从他面前走过去,又退回来,他也没察觉。
她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嗨,Boy,又神游到哪去了呢?”
他抬眸,眉宇间还盛着之前相同的担忧,急问:“怎样?”
霓喃心里生出一点内疚,应该在会议结束后立即给他打个电话的。
她在他身边坐下来,从购物袋里里掏出两盒冰激凌,递给他一盒:“安啦,没失业,也没赔钱,还得到了一个月的假期呢!”
这一个月假期,谢斐虽说是让她好好休息,实际上,是因为李林源要跟她拆伙,而团队里的其他工作人员经历一场死里逃生,好几个潜水员也退出了。再次启动项目,得重新组队,需要时间。
“真的?”
霓喃点头:“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宁潮声这才接过冰激凌,拧紧的眉头舒展开:“那就好。”他专心致志地挖吃冰激凌,嘴角微微翘起,眼睛亮亮的。
霓喃偏头瞧着他,真是个心思单纯的孩子呀,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从不让人费心猜。她有时候真是羡慕他。其实宁潮声只比霓喃小了三岁,在她心里却总觉得他像个没长大的小孩,需要她保护照顾。
“对了,还记得我跟你提过的关于几个研究员打算在印度洋的流岛‘标识鲨鱼’的计划吗,他们之前在招募志愿者,正好有空,去吗?”
“哦,你决定就好。”宁潮声吃东西时格外专注,头也不抬地答。
霓喃说:“你呀,把你卖了都不知道哦!”
他嘀咕:“反正也卖不到几个钱。”
霓喃哈哈大笑,拉起宁潮声往家走,忽然想起什么,示意潮声稍等,她拐去信箱的那个角落,出门一个多月,信箱里堆满了报纸、杂志、广告单、水电费催缴单等等,她翻了翻,果然看见一张明信片躺在最下面,只扫一眼那熟悉的字迹,便知道来自于谁。也只有一个人,会给她寄明信片,这么多年来,风雨不断。
这张明信片来自遥远的法罗群岛,那是一片晨曦时分静默的海,白色的浪花冲刷过褐色的岩石,青灰色的天空下,成群的海鸠低低掠过海面,迎着大西洋夏日的风。
背面,飘逸洒脱的字迹写着:Hey,小丫头,近来可好?法罗群岛的海,是冷冽而内敛的,与热带岛屿截然不同……
邮戳显示寄自一个月前,落款没有署名,而是画了一只简笔的海豚图案。
宁潮声见她盯着那张明信片看了又看,嘴角高高扬起,走路都埋着头。他啧啧道:“又是你的海豚叔叔啊?”
霓喃瞪他一眼。
“海豚叔叔”这个称呼是小九瞎起哄叫的。父亲去世的那年秋天,她出了个意外,在医院里住了整整半年,度过了人生中灰暗绝望的一段岁月。出院后,独自回到空荡荡的家,没有亲人,那时唯一的朋友小九因为被关起来进行“魔鬼式特训”也无法陪在她身边,她陷入非常低落的情绪里,整夜整夜的失眠,白天还要要应付落下半年的学业,一度非常崩溃。是在那个时候,她开始收到明信片,每月一张,来自世界各地,没有署名,只在末尾画一只海豚图案。对方自称是她父亲的旧友,却又不肯言明身份,也从不留地址。言语间满是关怀,真的像一个长辈。
人在至为孤独时,哪怕再轻微的声音与陪伴,都足以当成浮木聊以安慰。她从最初的奇怪,到渐渐习惯,再到心中充满期待。后来,除了每月的明信片,每年她生日,都会收到来自“海豚”的礼物,中秋会送来月饼,新年有贺卡,春节有福礼。
不闻其声,不知其名,唯有字迹证明那个人的存在,他成为她生命中熟悉的陌生人,他像是上天赐予的奇妙礼物,因为他,让她感觉到父亲好像从未离开,一直都在她身边。
当晚霓喃就往那个招募者的邮箱里发了自己与宁潮声的简历,对方隔天清晨回了邮件,约定一个礼拜后在流岛碰面。
时间紧,不过去流岛无需办理签证,就是路程颇为周折,国内没有直达航班,得先飞到香港,经毛里求斯转机,最终飞抵流岛省府圣城。
长途飞行加多次转机,十分消耗精神,睡不好,飞机餐又难吃。霓喃还好,飞到第三程的时候,宁潮声像只霜打的茄子,神色恹恹,耷拉着脑袋,沉着嘴角,一句话都不肯跟她讲。还好从毛里求斯到圣城,只需四十多分钟。
他们在深夜抵达,取了行李,刚走到出闸口,便听见有人大声喊道:“嗨,嗨,来自中国的朋友!”
深夜的抵达大厅,人不算太多,而同一班航班的中国人,只有他们两个。霓喃循声望过去,就看到不远处一个穿着明黄色T恤衫的高个男人冲他们兴奋地挥动着双手,她抬手回应了下。
她推着行李走近,比利忽然“咦”了声,转头推正背对着他在接“傅,傅!”
傅清时正好挂断电话,回头,看见朝自己走过来的女子,一愣。
“傅,她是……”比利已经认出了霓喃,灰蓝色的眼睛慢慢瞪大。
同他一样惊讶的霓喃,停住脚步,怔怔地望着傅清时,他也正看着她,四目相对,相顾无言。
霓喃觉得老天爷真是奇怪又任性,她曾经找了他七年,却遍寻不获,而这个八月,才分开短短半个月,又见面了,猝不及防。
“怎么了?”宁潮声用手臂轻轻碰了下她。
霓喃恢复神态,将目光从傅清时身上移开,微笑着跟比利打了个招呼。
接他们的车已经到了,一行人往停车场去。
虽然比利跟霓喃在亚历山大并没有聊过,但这种神奇的缘分令他觉得特别稀奇,他又是个自来熟的性子,一路上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听泰勒说临时加入项目的自由潜水员与水下摄影师来自中国,我还跟傅说,在这里还能见到同胞,多幸福呀!没想到是你,霓小姐。”
“你们中国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他想了想,改用中文,“哦,对,无巧不成书!”
他的腔调怪模怪样,霓喃忍不住笑了,真是难为他,还知道俗语呢!
感谢比利的喋喋不休,让车内的气氛不至于别扭。比利坐在副驾驶,宁潮声不大舒服,霓喃让他靠窗而坐吹风,她只能选中间的位置,车内空间特别窄,她的身体无可避免地挨着右手边的傅清时,咫尺之间,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的气息。
自见面后,他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而她,实在不知跟他说什么,她怕自己一开口,就像半个月前在亚历山大的那个夜晚一样。
?
那晚,医院门口,谢斐先进去了。她与他站在路灯下,彼此都沉默,最后是她先开的口。
“我叫霓喃,霓虹的那个霓,我爸爸叫霓知远。”
他还是没说话,只点点头。
“你是不是认识我?”
她虽年轻,但这些年天南海北地跑,经历的多了,对人并非没有戒心,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救下她之后却并没有离开,医院等她醒来,后来又给予她诸多帮助。她其实有过疑虑,但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一个恰当的理由,便也懒得多想,权当是自己遇见了一个热心的好人。
他又点头,开口时声音微微暗哑:“是,你爸爸曾经给我看过你的照片。”
她低了低头,望着路灯下的影子,他们站得近,斜斜的影子交织在一起,静默而纠结,就如同她此刻的心。
可是她知道,如果此刻不问,以后也许就没有机会了。
她手指缓缓握紧,感觉有细密的汗一点点浸出,她转身,直视着他的眼睛,问出了压在心底七年的疑问:“七年前‘知远号’事故的真凶,是不是……你?”
过去七年,她曾设想过无数次如果见到那个叫“傅清时”的人,她应该是怎样的心情,怎样的表情,一定是冷漠的神色与冰冷的质问吧?却没想到,真的到了这一刻,自己的心会是这般复杂。
他又陷入了沉默,那双深邃如海洋般的眼眸中,像是平静的海面忽然起了风暴,那风暴中荡漾着深深的痛楚。
良久,他轻轻开口:“霓喃,你说过,想要还我救命之恩的情,对吗?那么,用它来换我拒绝回答,如何?”
?
圣城的路像迷宫一般,又全是狭窄的鹅卵石小道,司机熟门熟路,夜里车少,因此他把车开得飞快,一个急转弯,闭眼假寐的霓喃身体被狠狠地往右边抛,宁潮声也跟着往她这边倒,她心下一惊,昏眩中睁开眼,发现自己的身体正被一双手臂紧紧捞着,才避免了她的头撞到副驾椅背。
“嘿,嘿,老兄,慢点儿!”比利抓着吊环,急嚷道。
霓喃慢慢坐正,轻声说了句“谢谢”,而后侧头去看宁潮声有没有事。再转身时,她看见傅清时轻轻地在甩动右手臂,她嘴角微微翕动了下,那句“你手臂没事吧”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车子停在一家临海的旅馆,四个人都住在这里,是由“标识鲨鱼”项目发起人泰勒统一安排的,这是他开的家庭旅馆。
刚下车,便见一个穿着白背心沙滩裤人字拖的中年男人从露台那边走了过来,他手里还拎着一瓶啤酒,远远就扬起酒瓶跟比利与傅清时打招呼,语气熟稔。又跟霓喃与宁潮声一一握手,感谢两人远道而来。
进了房间,行李都懒得整理,霓喃将自己扔在床上,闭上眼,浓浓的疲惫感袭击而来。她躺了一会,起身去洗澡。热乎乎的水淋过皮肤,才觉得又活过来了。
洗过澡,没了困意,她开门出去,倚在走廊栏杆上吹风。这个旅馆的位置真是绝佳,举目望去,是一片辽阔的海域。深夜里,海浪声声,印度洋的风徐徐吹来。
“嗨,霓,下来坐会吗?”比利在叫她。
霓喃看过去,下面的露台上,泰勒、比利、傅清时正在喝酒。
“下来下来!”比利好像有用不完的热情,朝她挥舞着双手。
“下来吧,一起喝酒。”泰勒也邀请道,扬了扬手中的酒瓶。
霓喃比了个OK的手势,下楼。
泰勒将一瓶啤酒打开,推到她面前:“当地特产的啤酒,喝喝看。”
霓喃将酒推回去:“谢谢,我不喝酒。”
比利听岔了,说:“不喜欢啤酒?那给你来杯葡萄酒吧,流岛的葡萄酒棒极了。”
说着就起身要进屋去拿酒,被傅清时拦住:“她不喝酒。”
霓喃看了他一眼,很快移开视线。
比利坐下来,问:“那你喝咖啡吗?”
霓喃摇头。
“茶呢?”
“浓茶不喝。”
“烟呢?”
嗯?霓喃愣了下,答:“不抽。”
比利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傅清时,笑了:“傅,你们两个还真是绝配哦!酒、咖啡、浓茶、烟,都不沾。噢!老天,你们活着还有什么乐趣?”爱酒爱咖啡爱尼古丁的比利同学抚额感叹。
霓喃才发现放在傅清时面前的是一杯纯净水,他忽然起身,朝屋子里走,片刻后回来,将一只玻璃杯轻轻放到她面前,水里浮着一片柠檬,几片新鲜的薄荷叶,她端起杯子,是温热的。
“谢谢。”
“不客气。”
这是今晚她与他的第二句对白,与第一句一模一样。
比利与泰勒不知聊到了什么,忽然改用他们的母语意大利语,霓喃一句都听不懂。聊到兴起,这两个人竟然站起来,一边比划着什么,一起进了屋子。
大大的露台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她沉默喝水,傅清时也沉默着,。
忽然就觉得有点尴尬。
她站起来:“我先上去了。”
他伸手拽她:“坐下。”
一向温和的声音带了一丝怒意,拽她的力道用得有点重,霓喃被迫跌回椅子,她狠狠瞪着他。
他神色冷冷:“就这么不待见我?是不是以后一见到我就要绕道走,你这样接下来还怎么一起工作?”
霓喃也冷声说:“放心,工作是工作。”
话落,她疾步离开。
上楼,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她心里有一丝烦躁,却说不出为什么。想起在亚历山大时,分明是才相识的人,却能够自如的聊天,不像现在,别扭极了,憋得慌。
路过宁潮声的房间,见灯还亮着,她敲了敲门,等了好一会儿他才打开门,他抱着个枕头,睡眼蒙眬,脸上挂着被人扰了清梦的不快,见是霓喃,他转身又躺回了床上。
霓喃坐到床边,轻轻推了推他:“导师,我有疑惑,请赐教!”
宁潮声困得不行,眼睛都懒得睁开,轻声如梦呓:“什么啊?”
她低低地说:“如果你的救命恩人,有可能是害死你爸爸的嫌疑人,该怎么与之相处?”
宁潮声忽然睁开眼睛,眼神刹那间变得格外清明,丝毫不见睡意。他坐起身,望着霓喃:“既然只是‘有可能’,那就不是百分百确信的事,霓喃,你为什么要因为还不确定的事情去否认已确切发生的事?”
好像混沌的天地,忽然照射进来一丝光线,又像是身处窒息的黑暗地窖,从缝隙里吹进来一缕浅浅的清风,她整晚纠结憋闷的心,被那风轻柔地抚了抚。
她伸手捏了捏宁潮声的脸颊,勾起嘴角:“真爱你,乖乖睡吧!”
她总认为潮声像个小孩,需要她照顾保护,可很多次,当她面临纠结难定的事情时,不是同自小相识的小九说,而是问他,每一次,他轻轻一句话,便能解她的惑。
小九曾说,世间烦恼,多是源自于我们内心里想得太多太复杂,愈陷愈深,不可自拔。而潮声,他有一颗至为简单纯粹的心。
那晚,霓喃睡得格外踏实,一夜无梦。天微亮,她自然醒,换上运动服,神清气爽地去晨跑。
阳光还隐匿在云层后面,天地寂静,晨曦中的海,显得格外静谧温柔,潮水慢慢退却,浪花归于平静,风轻而暖,耳机中传来曼妙动听的乐章。
她沿着长长的海岸线慢跑,转个弯,迎面遇上了熟悉的身影,有人比她更早。
他穿着深蓝色运动服,衣服敞开,帽子扣在头顶,里面是白色T恤衫,灰色运动短裤,白球鞋,耳朵里塞着耳机。远远望去,像个年轻的大学生。霓喃放慢速度,快擦肩时她说:“嗨!”
傅清时本已越过她,慢慢停下,他摘下耳机走近,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不跑了?”
话中意有所指,霓喃权当没听见,说:“不跑了,怪累的。”
他低头笑。
“傅清时,我们打个赌吧。”
“嗯?”
“听比利说,你攀绳下潜的最好成绩是两百五十英尺,我们比一场怎样?”
他深深望了她一眼,心里微叹,不用问,也已经知道她想要下的赌注是什么。
果然,她说:“如果我赢了,你告诉我七年前‘知远号’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不接受也没拒绝,说的却是不相干的话:“霓喃,你为什么喜欢自由潜?”
霓喃说:“喜欢一样事物,非得有个理由吗?怎样,赌不赌?”
他走到堤岸边缘,凝视着脚下的深海,此刻风平浪静,朝阳正缓缓从海平面升起,金色光芒掠过蔚蓝的海水,掀起一片波光潋滟。
这一刻,这片海无与伦比的美丽,可他深知,它有多美,就有多危险。
他转头,神色认真而严肃:“霓喃,我不会跟你赌的。我潜入深海的理由有很多种,但没有一种是这个。”
“在海洋面前,你只能让自己融入,去适应它的一切法则,而不是妄想征服。”
她有瞬间的晃神。
——霓喃,人类多可笑,竟然豪言说要征服海洋。你记住,大海有它自己的一套法则,它拥有人类至今都无法探索的深邃奥妙,只能亲近它、融入它、适应它、敬畏它,而不是妄想征服。
十二岁的那个暑假,她第一次随父亲登上考古船,夜航过波斯湾,半夜里风雨交加,浪头高得几乎快将船舶掀翻,船上人仰马翻。劫后余生,父亲给她上了人生中第一堂与大海有关的课。
她回过神来,只看见他渐行渐远的背影,阳光下,他深蓝色的运动服,像这片蔚蓝大海一样,熠熠生辉。
她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这个男人,她好像真的讨厌不起来。
第三章一百英尺
遇见你,是避无可避的命运。
霓喃冲完澡,准备下楼去吃早餐,刚出房门,就看见香艳的一幕。
与她隔着四个房间的门口,一个满头金发穿着吊带热裤的姑娘像只八爪鱼般挂在傅清时身上,双手勾着他脖子,双腿盘在他腰间,他大概刚洗完澡,穿的是居家T恤与短裤,头发湿漉漉的。
那姑娘用夸张的声音喊道:“Foley,我好想好想好想你啊!”
被想的人好像不怎么领情,想将金发姑娘从身上弄下来,却怎么都没能成功,霓喃瞧着好笑,他根本就没用力嘛,看起来更像小情侣在闹着玩儿,反而惹得金发姑娘咯咯笑,偏头就往他脸上亲,被他眼疾手快地挡住了,姑娘的脸被他推着往后仰,趁势在他手心里响亮地亲了下。
“下去!”他生气了,沉着脸,声音冷冷,掰人的动作也不再顾及轻重,金发姑娘的腿被他扯下来,双手却还紧紧挂在他脖子上,像个耍赖的小孩子,一点委屈一点撒娇:“Foley,对你未来老婆这么凶干嘛啊!人家飞了十个小时特意来见你哎!”
傅清时被她气笑了,十五岁的小姑娘,尽爱胡说八道。他将她弄下来,退后一步,看着那张还带着些许稚气的小脸,这丫头每次见到他就来这一套,还软硬不吃,真是令人头疼。好在,救星来了!
“艾莉,又在胡闹!”赶来救场的泰勒呵斥一句,将还想缠着傅清时的妹妹扛到肩上,不顾她的叫嚷,往楼下去了。
傅清时理了理被弄皱的衣服,侧头,就看见不远处的霓喃,正依着栏杆上,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他瞪她一眼:“热闹看得开心吗?”?
霓喃嘴角微勾:“还行!”
他本已打算进房间,忽然折返走到她身边,说:“想请你帮个忙。”
霓喃想也没想就应了下来:“好啊!”她顿了顿,狡黠一笑,“不过,傅先生,我这个人嘛,向来恩怨分明,账算得很清,帮忙可以,作为报酬,事后你得回答我一个问题。”
他挑眉:“算账很清的霓小姐,你似乎有些名不符实啊。我记得你好像还欠了我一次。”
霓喃愣了下,很快就明白他所指,算起来,他救她一次,又帮她拿回了被抢的东西,是欠了两次。
她不笑了,转身指着下面露台说:“哎,泰勒在叫我们下去吃早餐。”
傅清时拽住转移话题后试图跑路的某人:“不是恩怨分明?嗯?”
霓喃无奈地转头,说:“好吧,帮什么忙?”
傅清时回房时,一直抿嘴笑,回想前一刻霓喃听了他请求后的表情,真是怪好玩的。分明很不乐意,但又碍于承诺而同意去做,最后满脸郁卒地下楼了。
在露台的餐桌上,霓喃又见到艾莉,这才看清对方还是个小女孩呢,外国女孩子发育早,个头也高,又留着一头金卷发,从背后看就跟成年女子无异。
难怪傅清时头疼不已。
除了傅清时,大家都到齐了。早餐很丰盛,霓喃看了一圈,去端桌子中央的一份三明治,却被艾莉制止了:“这是我给Foley留的,他最爱吃我嫂子做的这个!”
没想到小姑娘还挺体贴。她笑笑,收回手。宁潮声见状,将他面前那份切了一半的三明治推给她,她又推了回去:“我吃别的。”
“Foley,快过来!”一直往楼上瞧的艾莉见心上人终于来了,站起来朝他挥手,又拉开身边的椅子邀请他就坐。
傅清时却走到霓喃身边的位置坐下,艾莉嘟了嘟嘴,随即又开心起来,面对面,更方便看他!她将三明治与柠檬水推到他面前,双手捧脸,一副小迷妹状,碧蓝色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望,那小模样怪可爱的。
泰勒瞪了眼自家妹妹,十分无奈,比利好笑地说了句“小花痴”,宁潮声则埋头对付美食。
傅清时看了眼霓喃,见她正微微低头喝水,眼角余光却瞪了下他。他忽然伸手,揽住她的肩膀,感觉到她身体僵了下,想挣脱,下一秒又安静下来。他身体往她那边倾了倾,没看她,而是望着对面的艾莉。
“艾莉,为你介绍下,这是我女朋友,霓喃。”
话落,艾莉还没有所表示,倒是在座的其他人,被这句话炸出了不同的反应——比利一口咖啡喷出来,幸好他对面没人;正在切烤肠的宁潮声手中的刀子打了个滑,烤肠被切到盘子外面去,他目瞪口呆地望着霓喃,心想昨晚自己睡了后发生什么大事了?只有泰勒最冷静,他望了眼沉着脸的霓喃,又望了眼自家妹妹,便明白过来了。
霓喃都不忍心去看对面小姑娘的表情,她原本欢喜的神色在消化了那句话后,都快要哭出来了。倒也没有大吵大闹,她站起来,将拿给傅清时的那份三明治与柠檬水端到垃圾桶边,连带着碟子、杯子一并丢了进去,再附送一句:“我恨死你了,Foley!”然后转身跑了。
霓喃有点内疚,做这种事,真是太讨厌了!虽然之前她是被傅清时那句“我对她无意,感情最忌拖泥带水暧昧不清,不如快刀斩乱麻”所说服,才最终答应帮这个忙。
她没好气地将还虚虚放在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手拍掉。
傅清时坐正身体,说:“谢了。”
两人忽略掉比利八卦与宁潮声百思不得其解的眼神,专心吃早餐。
过了一会儿,有两个人先后走到他们的餐桌边。泰勒为他们做了介绍,一个是从事海洋研究的史莱德教授,一个是流岛当地非常出色的自由潜水员凯文,至此,“标识鲨鱼”项目的七人小团队全部到齐了。撤了餐具,几人开始谈正事。
两个月前,流岛最受游客青睐的海滩发生了鲨鱼攻击人的危险事件,因此当地政府颁布了一项临时禁令,禁止游客下海,这对依靠旅游业为生的流岛来说,几乎是摧毁性的打击,本地渔民便心生一计,决定杀死这片海域的所有鲨鱼。
泰勒是一名鲨鱼保护者,他在流岛生活了十几年,这里是他心中第二故乡,他曾在这片海里数次与鲨鱼同游,从未受到过它们的攻击。
史莱德教授说:“有数据表明,每年鲨鱼伤人事件大概4-5起,而每一年被捕杀的鲨鱼数量高达万。”他痛心地摇摇头,“人类与鲨鱼,到底谁更可怕呢?”
泰勒非常忧心,如果渔民们将鲨鱼全部杀死,势必会破坏流岛原始的海洋生态系统。因此,他与当地政府协商后,召集了一批从事海洋研究与海洋保护的志愿者来流岛,以自由潜水的方式下潜深海,将一种卫星传感标识器安装到鲨鱼的背鳍上,以此来追踪鲨鱼游动的路线,传感器会将数据传递到与之相连的电脑上,当它离海岸一定距离时,便可以通过海滩警卫站的广播向海里玩乐的人们示警。
与水肺潜水不同,自由潜依靠人类自身屏住的一口气下潜深海,它自然而灵活,可以用与鲨鱼类似的游泳方式接近它们,从而让它们放下戒备。
比利曾是电子工程师,用以追踪鲨鱼的声学标识系统正是由他设计的,同时他也跟傅清时与霓喃一样,是一名自由潜水员,宁潮声是水下摄影师,负责拍摄记录。
泰勒说:“以我个人经验与多年的研究,鲨鱼并不爱吃人,除非人类先攻击了它,或者有别的什么理由。但是你们也清楚,世事无绝对,这仍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
在座的人谁不清楚呢?毕竟他们将面对的,是海底世界里最凶残的捕食生物。可有些时候,明知危险,仍有人愿意去做,只因心中坚守的那一丝信念。
几人商讨好具体细节,便各自回房准备,约定九点出发去码头,然后驾船出海。
?
霓喃整理潜水包时,房间门被敲响。打开门,就看见眼睛通红的艾莉,看来小姑娘是真伤心了。
霓喃在心里将傅清时又问候了一遍。
艾莉不说话,也不进来,就那样直愣愣恶狠狠地瞪着霓喃瞧,从头到脚瞧了个遍。
霓喃也不说话,任她用眼神出气。
终于,艾莉开口了,语气很不善:“你多大?”
霓喃一愣,转念一想就明白她为何有此一问,想必傅清时拿两人年龄差说事儿了。
“二十四。”
“这么老!”
霓喃乐了,在公司一直被人嫌弃年纪小,倒是头一次听人说“这么老”,不过也是,对于十五岁的小姑娘来讲,二十四离她是蛮遥远的。
她点点头,说:“所以与更老的Foley比较配。”
反正做了一次坏人,就再多做一次吧。
“狐狸精!”艾莉甩出句腔调怪异的中文来,狠狠剜了她一眼,转身走了。
霓喃简直哭笑不得,这小姑娘,从哪儿学来的词?骂人可真不嘴软啊!
这下她对傅清时就更不待见了,出发时,霓喃绕开他走,跑去跟并不熟悉的凯文他们坐一辆车。
傅清时扶着车门,往后面那辆车望过去,正好与霓喃的目光撞到一起,她眼神冷冷的射过来。
比利手搭到傅清时肩膀上,调侃道:“怎么,跟你家小女朋友闹别扭了?要不要去坐后面那辆车啊,哄哄?”
傅清时拍开他,上车。他嘴角勾了勾,想起她刚刚的表情,还真的有点比利话中的那个意思。
旅馆离码头不太远,十分钟就到了。把东西搬上船,几人朝着有鲨鱼聚集的海域出发。
上午的阳光非常炙热,霓喃坐在船头,戴着墨镜,拉上防晒衣的帽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美丽的沙滩与郁郁葱葱的树木在镜片后飞驰而过,更远处,是连绵起伏的群山,海天一色,风景如画。
有人在她身旁坐下来。
“如果早上的事情让你不开心,我道歉。”傅清时的声音在马达声与海浪声中,断续地传到她耳朵里。
其实一开始,他真的只是想请她帮个忙,并没有“挟恩相逼”的意图,就算她拒绝他也不强求,但她提出的“报酬”恰是他最不想碰触的。
她看了他一眼,说:“我接受。”
他心里忽然就轻松了几分。
“见过鲨鱼吗?”他问。
“嗯。”
“我是说,在海底。”
她没好气:“在动画片里。”
他听出她话中的意味,无声笑了笑,问:“害怕吗?”
她点头:“第一次与它同游前,我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
当然害怕,那种害怕,是对未知危险事物潜意识的畏惧。她热爱海洋,也为海底世界里的一切生物深深着迷,渴望亲近与了解。但她不是无知的冒险者,相反,她对那个世界心存敬畏。因敬畏,而惧怕。
“待会下水,我们一组吧。”
霓喃偏头望他,挑眉道:“怎么,你要保护我?”
他笑:“说互助更恰当。”
他的语气无比诚恳,霓喃眉间的锋利慢慢敛去,嘴角不自觉地弯了下。
这两年的工作中,她接触最多的是异性,有人拿她年纪小说事,也有人因她的性别而持有怀疑。就连母亲也曾劝说她,一个女孩子,做什么工作不好,非要风里来浪里去,这是男人才做的事。
这一刻,海风里,浪声里,霓喃心里忽然升起一丝遗憾,如果,如果不是隔着七年前的那场事故,他们是不是能成为朋友?
船慢慢减速,停下来,他们已经抵达目的海域。
阳光下,海水蓝得令人心醉,风浪适度,非常适合冲浪。这片海域下面有着丰富的物种,可因为“鲨鱼袭击”事件,这里此刻没有一艘潜水船,也没有冲浪者。
泰勒与凯文一组,他们换上潜水湿衣,拿着矛头上粘着传感器的鱼抢,第一个潜入深海。
“祝好运!”比利站在船头喊。
几分钟后,他们浮出水面,鱼抢上的传感器依旧粘在那里,好运并没有眷顾他们。
第二组下水的是傅清时与霓喃。
头顶的阳光愈加热烈,穿着贴身湿衣的霓喃早就闷出一身汗,她迫不及待想要跳入冰凉的海水中。
两人对视一眼,做了个下潜的手势,同时潜入海里。起先,两人速度相当,片刻后,她就发现自己落在了他身后。
水中世界与陆地截然不同,一切都是逆转的,倒立的,清晰又虚幻,似梦境。透过蔚蓝的水波,她看见下方的他,被一群五彩斑斓的鱼围绕着,他双腿并拢,双手贴在腿上,静静下潜的姿势轻盈而漂亮,与周围自由自在的鱼群宛如同类。
忽然,他停了下来,伸出手朝她示意,那是一个等待的手势。
教会她自由潜水的阿婆曾忠告她,哪怕你技术再好,也永远不要独自潜入深海。在自由潜的世界里,潜伴制度是重中之重。
她慢慢潜到他身旁,此刻潜水表显示深度为一百英尺。
他朝她做了个手势,问她,还好吗?她示意一切OK。
他是个很会照顾人的潜伴。
稍后,两人握着鱼抢返回水面,同泰勒他们一样,也是一如所获。
那天,他们在那片海域待了好几个小时,下潜了数次,连鲨鱼的影子都没有瞧见。
比利玩笑说:“看来鲨鱼是见我们人多势众,被吓跑了。”
一行人疲惫地返程。
回到旅馆,泰勒妻子将一张便签条交给傅清时,并告诉他,艾莉已经离开了。
纸条上面写着:Foley,我决定不再爱你了。你一定会后悔错过我这样美貌与智慧并存的女孩!一定会!还有,我是绝对不会祝福你们的!
傅清时哑然失笑,真是个小丫头呢!不过总算是了却了一桩令人头疼的事儿。他转头望了望,没见到霓喃的身影。
霓喃正瘫倒在床上,长发还半湿,也懒得管了,开着免提的手机搁在脑袋边,她闭着眼在与小九讲电话。
小九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一丝疲惫,取笑道:“我们的金刚女战士有点浪得虚名啊!”
“战士电量告急,急需补给。我的能量棒小姐,快来给爷暖床。”霓喃的声线本就偏清冷,被她故意变调压低,乍一听还真像那么回事。
小九声音更冷:“滚!”
霓喃咯咯笑,听话地在床上滚了圈。
“说正事,六天后在佛罗伦萨有一场海捞瓷的拍卖会,机票与邀请函我都给你搞定了。”
霓喃猛地翻身坐起,眼神格外清亮,她拿起手机,对着屏幕响亮地“吧唧”了下,“你真是我的超级能量棒小姐啊,绝对名副其实!我爱你!”
“挂了。”被深情表白献吻的人果断地将电话切断了。
有短信进来,是机票信息,目的地意大利米兰。
晚餐时,霓喃跟泰勒提出,不管标识是否成功,自己四天后必须离开,但宁潮声会留下来,他可以负责她要做的工作。她觉得特别抱歉,此次“标识鲨鱼”计划是十天,如果是别的事情她可以推掉,偏偏这件事对她实在太重要了。
泰勒表示理解。
比利忽然“咦”了声,看看她,又看看傅清时,乐了:“你们两个,真的在谈恋爱啊?”他指着傅清时,眨眨眼:“霓,他也是那天离开,你们一起私奔吗?”
“巧合。”
“巧合。”
异口同声。
“啧啧啧!”比利更来劲了,“这叫什么,心有灵犀……”他的嘴被傅清时塞过去的一块炸土豆堵住。
霓喃看了眼傅清时,真巧,他也要走。这下她就更歉意了,一下子走了两个人,泰勒该头疼了。但愿标识工作在未来四天内能顺利完成!
可接下来几天,他们一行人换了三片海域,依旧一无所获。泰勒有些沮丧,他认为这么多天一条鲨鱼都没见着,与前阵子渔民们出海试图虐杀它们脱不了关系,被惊吓的鲨鱼们都藏起来了。
虽然是同一天离开,但傅清时的航班比霓喃早两个小时,他先行一步。临走前,他与每个人道别,霓喃没下去,倚在阳台栏杆上冲他扬了扬手。她怕自己下去了,又会追问那个他不想回答的问题。
他仰头望向她,脸上挂着浅淡温和的笑,嘴唇微动,她辨别出他说的是“再见”两个字。
此一分别,还不知能不能再见面呢,先后两次偶遇他,却什么情报都没得到。从前她以为,找到那些人,就可以离“知远号”悬案真相更近一步,可事实证明,胡蝶说得对,她太天真了。
她没想到很快又见到他。
在机场的书店里,他们的手同时伸向一本杂志,霓喃侧头一看,短暂的愣怔后,乐了。
这样的缘分,大概真的只能用“奇妙”来形容了。
他也笑:“飞机晚点了。”
他从书架上取下两本杂志,示意霓喃跟他去收银台,他一并付了款。付款的时候,他的登机牌从护照夹里掉了出来,霓喃捡起,递给他时瞥见上面的目的地是意大利罗马。
真是巧了。
她心思一动,说:“我们打个赌吧。”
傅清时无奈道:“霓喃,你是赌鬼吗?”
她微仰着下巴,挑衅的语气:“敢不敢?”
他本想拒绝,忽然又有点好奇:“这次赌什么?”
“如果半个月内,我们再次遇见,你就回答我的问题。”
傅清时静静地看着她,她清亮的眼睛里,写满了执著。她就像森林里饿极了的狼一般,盯到了食物,拼命追逐,不死不休。
他在心底轻叹,说:“如果你输了呢?”
“我再也不问你与‘知远号’有关的任何问题。”
他点头:“好。”
他感觉到她明显松了口气,而后将小指伸到他面前,特别认真地说:“拉钩。”
他愣了下,她真是……固执得令人头疼,又可爱得让人忍俊不禁,心情愉悦。
他伸出手指,勾住她的,轻轻晃了晃。
“霓喃,我挺想知道的,你是不是赌运很好?”
“其实我是第一次跟人下注。”
她眨眨眼,“但是有句话不是讲嘛,新手总是格外好运。”
他失笑:“祝你好运。”
他的航班终于开始登机了,霓喃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闸口,不知怎么的,她心里忽然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他们很快就会再见面。
?
抵达米兰时夜色正浓。
米兰在下雨,不大,淅淅沥沥的雨丝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出几分迷离来。打开手机,小九的信息跳出来,简言意骇:在3号门门口。
取到行李,她往3号门走。来来往往的人潮中,霓喃一眼就看见了小九,她实在太打眼了。
她身材高挑纤细,穿一件宝蓝色的长风衣,红色高跟鞋,极短发,大红唇,就那么慵懒地往圆柱上一靠,微垂着眼,细长的烟夹在指尖,呼出的烟雾中映出一张美艳却淡漠的脸。
无数人朝她侧目,有人拿手机拍她,甚至还有人朝她吹口哨,她眼皮都没抬一下。
霓喃快步走过去,一边从包里摸出棒球帽,直接往她头上一扣,低声说:“嘿,Baby,你好歹也戴个墨镜啊!”
小九掐灭烟蒂,然后将棒球帽摘下来,扣到霓喃头上,上下扫了她两眼,皱眉道:“你是没钱吃饭么?”
霓喃摸摸脸颊,瘦了吗?好像没有啊!
“哎哎,先别说这个,赶紧走。”她瞅了瞅四周,还好,没有记者。
小九拖过她手中的行李箱:“我又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爱拍拍。”
霓喃笑了,是啊,这就是她的小九,美艳而酷,爱谁谁。
小九,大名秦艽,生于九月,生肖羊,故取名艽。八岁那年,霓喃第一次见到秦艽时,互通姓名,她以为是娇弱的“娇”,被秦艽字正言辞地更正说,才不是那个“娇”呢!她把“艽”字一笔一画写下来给霓喃看,霓喃却哈哈笑说,这个字不是应该念“九”嘛!秦艽翻了个大白眼给她,再附赠三个字:没文化。
后来,霓喃就一直叫她小九,哪怕她如今已成为声名大噪的超模,在T台上与镜头前美艳无双,风光无限,外界都传她冷漠孤傲,不好相处。可在霓喃心里,她依旧是那个事事护她周全,对她很好很好的小九。
秦艽带她去吃晚餐,虽然过了饭点,但她们去的川菜馆依旧人声鼎沸。霓喃一连吃了好多天的西餐,胃早就垂涎三尺,看到亲切的中国菜,开心得想哭。秦艽却没动筷,一根接一根地抽烟。霓喃发现,她烟瘾又大了。
“吃点吧,一顿又没什么。”
秦艽摇摇头。
霓喃知道,她并非是不饿、不谗,而是得忍着。
霓喃想起从前她们横扫小吃街的时光,看到好吃的东西双眼发光,胃像是无底洞。尤其秦艽,她热衷的事情不多,吃算是一件。后来,她入模特这行,魔鬼式训练里有一项就是节食,就算饿得两眼发晕,也要强忍着。
人前多风光,背后就付出多少艰辛。
霓喃忽然也没了胃口,她放下筷子。
秦艽看她一眼,说:“吃你的啊。”
霓喃摸摸肚子:“撑死啦!”
秦艽清楚她的食量,一小碗饭怎么可能撑。但她没再说什么,招服务生买单。
回到酒店已经十一点,秦艽的助理西西站在门口张望,见到她松了口气,她明天清晨有个拍摄,西西担忧太晚睡觉影响她的状态。
秦艽对霓喃说:“跟我住的话天没亮你就会被吵醒,另开一间房可以睡足十二小时。二选一。”
霓喃伸手将她一揽:“宝贝儿,我大老远飞来,为的就是睡你啊!”
两人已经有三个多月没见了,平日里秦艽又行程满满,根本没时间聊天。很多话想说,可霓喃想着秦艽要早起,放弃了夜聊的想法。
霓喃洗漱出来,秦艽将一个信封递给她:“明天下午两点的火车,我一整天都要工作,没办法送你了。”她伸手摸了摸霓喃的脸,“对不起啊,呢喃,连顿饭都不能陪你吃。”
霓喃笑:“见外了啊!”她打开信封,除了火车票,还有一张名片,没有拍卖会的邀请函。她看到名片上的名字时,愣了下,惊讶地望向秦艽。
秦艽神色淡淡:“对,拍卖会他带你出席,明天你到佛罗伦萨,他会派人到车站接你。”
霓喃低了低头,她怕自己忽然涌上眼眶的水汽被秦艽看见。沉默了一会,她将信封递回给秦艽:“我不去了。”
秦艽摸摸她额头,说:“你脑袋没烧坏啊,说什么胡话!”
霓喃咬着唇,仍旧摇头。
“霓喃,你现在是怎样,想放弃为你爸爸寻找真相吗?”
“当然不是!但是小九,我不愿你为难。”
秦艽从床上起身,取过烟盒与打火机,走到窗户边,推开窗,外面还在下着雨,丝丝凉气涌进来。她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烟草的燥混合着一丝凉凉的空气被她狠狠吸进肺里。
她转头,语气恼怒:“霓喃,你他妈哪只眼看到我为难了?收起你的胡思乱想,别看轻了周商言,也别看轻了我!”
“我没有那个意思!”
“没那个意思你明天就给我乖乖地上火车。”
“小九……”
“少废话!”
霓喃看着秦艽,秦艽也瞪着她。
良久,霓喃捡起床上的信封,走到秦艽身边:“好了好了,我去。”她夺下秦艽手里燃了一半的烟掐灭,“别抽了,赶紧睡,明儿还要早起呢!”
秦艽绷着的脸终于放松,她勾了勾唇,伸手捏捏霓喃的脸:“乖。”
霓喃被她逗乐了:“你演霸道总裁呢!”
她顺势抱住秦艽,将下巴搁在她瘦削的肩胛上,轻轻蹭了蹭。
秦艽睡觉时不能有一丝光,厚厚的窗帘放了下来,关掉台灯后,房间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窗外淅淅沥沥的秋雨,在寂静的夜色中,宛如安眠曲。
两人静默无言,霓喃却知道,秦艽跟自己一样并没有睡着。
过了许久,有声音轻轻响起:“他不知从哪儿听说我对瓷器拍卖感兴趣,这回他来佛罗伦萨参加拍卖会,邀请我一起。呢喃,你别有负担,这点小事,他不会要求我给出任何回报。”
霓喃握了握她的手,“嗯”了声。
“还有,见到他,别意气用事。”
她又“嗯”了声,声音闷闷的。
怎么会是件小事呢,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秦艽是绝对不想跟周商言再有任何牵扯的。那个令她伤筋动骨,害得她差一点永坠黑暗永无出头之日的男人。
?
再次见到周商言,霓喃发现自己的心情竟十分平静,恶语与暴力事故都没有发生。距离上次见到这个人,已经过去五年了。时光好像对他格外恩赐,年近不惑,却一点也不见老,岁月落在他身上的,全是沉淀的魅力。
“霓喃,好久不见了,过得好吗?”他语气亲切却不过分亲昵,笑容恰到好处,声音温和,仿佛老友。而实际上,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场面非常难堪。
霓喃微笑:“挺好的。这次麻烦周先生了。”
秦艽嘱咐她别意气用事,她多虑了,她已经不会再像十几岁时那样冲动,像个疯子般扑过去对周商言又抓又挠。既然秦艽已经为自己欠了他一个人情,她不好好利用那不是傻么!
周商言是聪明人,绝口不提秦艽,与霓喃聊的全是明天拍卖会的事情。这场海捞瓷拍卖会由著名的M.C.K拍卖公司主办,这家公司跟别的拍卖方不同,它的拍卖会只对会员开放,他们对会员资格审核也非常严苛,不是收藏界的资深玩家根本进不了。这也难怪秦艽之前没有得到一点消息。
“我可以看看明天拍品的资料图册吗?”霓喃问。
周商言说:“没有资料。M.C.K怪癖多,它的拍品从不事先公开,但因为他们在业界口碑极佳,每次拿出来的又都是好东西。越是这样,买家兴趣越浓。这次拍卖只放出消息说是一批宋元瓷器珍品。”
真是玩得一手好神秘牌啊!
“这次在佛罗伦萨的拍卖会分三场,连续三天,但每个会员只有一场的参拍资格。”周叹息一声,“太遗憾了,不能一饱眼福。”
霓喃脑子一蒙。
三场拍卖会,她只能去一场,且没有拍品图册……这意味着,她无法见到到此次拍卖会上的所有瓷器。
这什么破公司啊,臭规矩这么多!霓喃咬牙暗骂。
霓喃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些微的焦虑,最后她倒在床上,用被子蒙着头,滚了两圈。安静了一会儿,她忽然起身,走出了房间。
这家酒店非常古老,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陈设的家私与墙壁上的画,都沾染着旧时光的痕迹,没有哪一件不是古董珍品。除了住宿,酒店二三层还设有娱乐场、迷你影院、艺术展厅、宴会厅、会议室、甚至还有个小型的图书馆,此次M.C.K的拍卖会场就设在酒店的二楼。
她先去的三楼,这一层主要是娱乐设施,这个时间点都没什么人,她转悠了一圈,然后下二楼,她推开楼梯间的厚重木门,在角落里发现了消防装置,她站在那里,抬头打量了片刻。
相比三楼的安静,二楼就热闹多了,最大的宴会厅门口,进进出出的人,一片忙碌。今晚八点,M.C.K在这里有一场答谢晚宴,工作人员正在搬运鲜花与食物进场。宴会厅左边的房间,就是明天的拍卖会场地,门口立着广告牌。再过去,走廊尽头的那间房是个小展厅,两名西装革履的高大男人笔直地站在门口,耳朵里塞着耳麦,一脸严肃,目不斜视。周商言提过,这次拍卖会的拍品就安置在这里,安保员二十四小时轮岗守护。
霓喃在广告牌前看了一会儿,然后离开了二楼。回房前,她去几个楼层转了转,最后在六楼尽头找到了酒店服务生的工作间。
七点五十分,周商言打来电话,问霓喃准备好了没有,请她一起前往晚宴。霓喃以“头疼想休息”为理由推掉了。
八点零五分,霓喃走到洗手间的镜子前,理了理身上的衣服,又用水抹了抹梳成一个髻的头发,最后,她将一副黑框眼镜戴上。深呼吸一口气,她走出房间。
宴会厅里。
灯光流转,衣香鬓影,空气里流淌着酒香、花香,以及食物的芬香,小小的舞台上,古典乐队正演奏着动人的乐章。
佛罗伦萨的夜,刚刚开始。
一曲终了,宴会主人上台致辞,他一句话还未讲完,就被刺耳的警报声打断,也撕破了这个美妙的夜。
仿佛有人按下了暂停键,流光溢彩的画面忽地一静,每个人的表情都愣愣的,然后,不知谁惊呼了一句:“是火警!”
喧闹,尖叫,慌乱,逃跑,椅子被撞倒,食物洒落在地,香槟杯倾倒……场面瞬间失控,人人都无暇顾及仪态,纷纷拥挤着往门口跑。
而在往外撤的人潮中,有数名身穿正装戴着耳麦的安保人员逆人流而上,朝走廊尽头的那个展厅奔去。
“快!打开门!”有人大喊,“查看各个角落。”
门被打开,霓喃混在安保人员中冲进房间,灯光亮起的刹那,她看到了那扇通往露台的门,她跑过去,将门拧开,片刻,又关上。
然后,她以最快的速度悄悄撤离展厅。
霓喃一路狂奔到一楼大厅,走进喧闹的人群里,她停下来,长长的舒一口气,她发现自己的双腿在微微发颤,手心里一片潮湿。
“对不起,各位!虚惊一场!没事了!”酒店的工作人员穿梭在人群中与客人们解释致歉。
她低着头穿过人潮,朝电梯走去。
?
“傅先生,我们上楼吧。”
“傅先生?”
“嗯?”傅清时回过神来,对身边人丢下一句“抱歉”便匆匆朝电梯间的方向走去。
他走到电梯口时,电梯门正好关上,透过缝隙匆忙一瞥,他还是看清楚了垂首站在角落里的女人的脸。
自己没眼花,真的是她!如果没看错,她身上穿的,是这家酒店服务生的制服。傅清时微微皱眉,她在做什么?
他抬头望电梯的指示灯,停在了7楼。他上了另一部电梯,按下数字7。
?
霓喃再走出房间时,已换上了黑色的连帽卫衣,深色牛仔裤,头发披散下来。她下到一楼,在门口停下片刻,左右看了看,然后走了出去。
酒店后有一个院子,占地不太大,只用来种植些灌木与花草,平常几乎不会有人来,更何况这大晚上的。酒店的一切设施都复古,就连照明用的路灯都是那种旧式的煤气灯,因此灯光略显得昏暗,黑衣黑发的人往花草扶木边一站,不仔细瞧根本看不见。
霓喃静静站了一会儿,四周看了看,确定没有一个人后,她深吸一口气,将帽子拉到头顶,戴上口罩,开始爬……墙!
之前她考察过了,这房子外墙有些斑驳脱落,建造时还用了石块浮雕工艺,这让她手指有了着力的地方。这种情况,换做常人,想徒手爬上二楼仍是十分困难的,可霓喃因为学习自由潜水,从小练瑜伽,呼吸、吐纳、闭气与身体的柔韧度,都练得炉火纯青,平日里又每天晨跑,闲暇时也玩野外攀岩,这点程度还难不倒她。
不一会儿,她就感觉到手掌心传来火辣辣的刺痛感,应该是被粗粝的石块摩擦出了血迹,她咬紧牙关,已经过了二分之一了,再往上爬一点点,就可以够到一根突出的铁杆。
她极轻极轻地吐出一口气,然后再深深呼吸,让自己的身体贴紧墙壁,双手极快地更换动作,终于,她握住了那根铁杆。
她松了口气。
接下来就轻松多了,她很快就站在了二楼的露台上。
她看见紧闭的门缝里那一角硬卡纸时,笑了。那是她之前在展厅里把门打开又虚锁时插进去的。此刻,只要她轻轻一推,这扇门就会被打开。
启动火警警报器,闹出这么大动静,为的就是这一刻。
当她伸出手,正要触及门把手时,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
“霓喃,别做傻事!”
刻意压低的声音,却字字清晰地传达到她的耳朵里。
如果不是她反应够快,及时捂住了嘴,只怕惊叫声已从自己嘴里飘出。她另一只手捂着胸口,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着,双腿又开始轻颤。
她没有再动,可也没有回头。
片刻,下面的声音又响起来,仍旧低低的,但非常严厉:“下来!立即!”
霓喃还是没回答。
“只要你推开那扇门,你会立即出现在监控室的画面里,一个小时,不,半个小时后,你就会坐在警局里。”傅清时极力克制着情绪,才能让自己的声音保持着冷静而低沉。
霓喃闭了闭眼,正当她还在犹豫的时候,忽然听到展厅里传来了说话的声音,接着是脚步声,正往露台门这边而来,愈来愈近!
她猛地睁开眼,转身,迅速爬上露台的栏杆,然后,往下纵身一跳。
“啊!”
低低的痛呼声从她嘴角溢出,她顾不上脚踝处传来的剧痛,就地一滚,躲向墙底,屏住呼吸。
直至没有听到从上面传来任何动静,她才轻轻呼出一口气,浑身一软,整个人瘫在墙壁上。
“你没事吧?”?
她侧头,就看见傅清时半蹲在她身边,手按在她肩上,目光投向她的脚。
霓喃粲然一笑:“傅清时,你输了。”
傅清时:“……”
他涵养再好,此刻也真想飙一句脏话!
他压下怒气,问:“脚受伤没有?”
她跳得太急,落地时姿势不太对,还有那声痛呼,应该是崴了脚。
霓喃伸手去摸右脚踝,刚一按,就痛得她龇牙咧嘴,她又试着活动,一动就更痛了。
“别动。”傅清时握住她的脚,摸摸脚踝处的骨头,又按了按。
霓喃:“痛痛痛……”
他冷哼:“这下倒是怕疼了,我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
“你摔下试试!”
他卷起她的裤腿,将她脚上的运动鞋脱掉,正要脱她的袜子时,霓喃忽然拽住他的手:“我自己来吧。”
这动作就有点太亲密了,她不习惯。
伤得不轻,整个脚背都肿起来了,脚踝处青了一大片,隐隐可见淤血,还不知道骨折没有。
“去医院吧。”?
霓喃点点头,伸出手想请他搀扶一下,那句“得麻烦你扶着我走”还没说出口,她的身体就被他整个打横抱了起来。
霓喃一愣,接着就是些微的不自在,双手尴尬得不知放在哪儿好,身体僵硬,脸,不自禁红了。
傅清时想起之前她像只壁虎一样,灵活地在光秃秃的墙壁上攀爬的那股野劲儿,与现在简直判若两人。她真是个奇怪的矛盾体,有时候洒脱不拘小节,有时候又非常容易害羞。
他忽然就起了玩闹之心,将她的身子往上搂了搂,凑近她耳边轻说:“霓喃,你在紧张什么?”
两人靠得极近,他的呼吸与他身上的气息侵略般地涌向她,霓喃本想反驳的话忽然就止住了,心里跳出另一个声音来,非常非常强烈。于是,她闭上眼,让自己沉入黑暗,然后将所有的感知都专注给嗅觉。
世界上一切东西,花草植物、食物、物件,都有自己独特的气味,每个人也是。她又闻到了那种气味,独属于她记忆中、熟悉的、令她眷恋的味道,来自眼前这个男人的身上。
她心里所想的话便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傅清时,我可以摸摸你的脸吗?”
说这句话时,她仍旧闭着眼,语气里有一丝紧张,还有一点期待。
他停下脚步。
沉默。
霓喃方才觉得尴尬,又有点懊恼,干嘛问出来啊,直接搞偷袭不就好了吗!
低低的笑声她自头顶响起:“霓喃,你知不知道,对一个男人说这样的话,是很容易引起误会的。”
真要命,他明明是调侃的语气,可因他温柔性感的嗓音,便显出几分暧昧来。
霓喃有点慌:“那个……我没有别的意思啊,我就是……就是单纯地想摸摸你的脸……”
唉,好像越解释越乱。要怎么说呢,说你身上的气味实在太像我一直在找的人但是我只听过他的声音没有见过他的长相吗?
根本没法说清楚。
可是,真的很想确定,那个七年前,在她生命中最灰暗的岁月里忽然出现又不告而别的人,是他吗?
她咬牙,豁然睁开眼:“哎,一句话,行不行?”
他正低头望她,四目相对,他从她清亮的眼神里看到的全是正经,那点旖旎的气氛此刻全消散掉了。
他嘴唇微勾,说的话却是:“不行!这是我女朋友的专属权力。”
霓喃:“我就是啊。”
傅清时一时没反应过来:“嗯?”
“女朋友啊。”霓喃挑眉,“你不是当着比利他们的面介绍过吗。”
“……”
傅清时忽然生出一丝挫败感来,她的思维根本就不像别的女孩子,完全不按常理出牌。
好在,医院终于到了。
医生为霓喃做了检查,没有骨折,只是韧带拉伤。护士将她送到急诊室的病床上,做了应急处理后,就去为她准备绷带与冰袋了。
急诊室就剩下霓喃与傅清时两个人。
他将椅子拖到病床边,开始算账。
“来,说说,今晚酒店那火警警报器是你干的吧?”
霓喃低头看脚,沉默。
“很好,功课做的很足,那个楼梯间恰好没有摄像头。”嘲讽的语气。
继续沉默。
“还偷了人家服务生的制服。”
“偷”字多难听啊!明明只是借用下,回头要还回去的!霓喃抬头想反驳,嘴唇微动,好吧,不问自取是为偷……
继续低头看肿得老高的脚,沉默。
“然后,趁乱混在安保员里溜进了放拍卖品的展厅,我想,你应该是将通往露台的那扇门打开了。”
一字不差,全猜对。霓喃简直想给他加分。
而接下来的事情,不用说了,他都见证了。
如果有办法,她也不会铤而走险。之前拜托过周商言,他帮不了她。而海捞瓷的拍卖会,尤其还是宋元珍品,特别难遇。也许错过了这次机会,错过的就是查找当年“知远号”消失的那批瓷器的下落的线索。她想过后果吗,当然想过,她只是别无他法。
傅清时看她肿得高高的腿,再扫一眼她爬墙时被摩出丝丝血痕的手掌心,他走近病床,俯身盯着她,冷声:“霓喃,我该夸你艺高人胆大呢,还是骂你蠢呢!”
霓喃忽然抬起头来:“我好饿!”
晚餐都没吃,又瞎折腾了这么久,腹中空空如也。
傅清时:“……”
他算是发现了,她真的很有本事,总能堵得他无话可说,也发不来脾气。
他去为她买吃的,附近就有家露天餐厅,快九点了,客人还非常多。傅清时付账时才发现自己忘记带钱包了,钱包在外套里,他进病房后脱掉了衣服。他说了声抱歉,医院。
在大厅遇上接待霓喃的那位女护士,她将手中的药递给傅清时,说:“你女朋友的药,服用时间与分量盒子上都写了。你一定要记得为她冰敷,一天三到五次。她的脚需好好休养,这几天都不要动,也不能沾水。”
他没有解释误会,只说:“谢谢你,我记下了。”
他一边翻看着药盒,一边朝急诊室走,到了门口,他忽然停了下来。
房间里,霓喃正在打电话。
“中文名叫傅清时,英文名叫Foley。”
“请你帮我打听一下,他与M.C.K公司是什么关系,与这次拍卖会上的拍品是不是有什么关联。”
“麻烦你了,周先生。”
……
傅清时悄悄后退了两步,靠在墙上,他微垂着头,若有所思。良久,他忽然笑了,表情十分复杂。
霓喃,你可真行啊!
附: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如不慎侵犯了您的权益,请麻烦通知我及时删除,谢谢!
赞赏
推荐文章
热点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