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日子一天天飞逝,转眼间黄海高速绿化带竞标已进入倒计时阶段,各家广告公司铆足了劲,所有员工24小时连轴转,渴了喝矿泉水饿了吃方便面,累了趴在工作台上眯一会儿,以蚂蚁啃骨头的精神向前推进,力争早日拿出尽善尽美的设计方案。潜伏在各条线上的“鼹鼠”们也紧急行动起来,期望刺探到最有价值的情报换得大价钱。不过有工程暴露出的种种问题,几大热门公司不约而同采取种种严防资料外泄,所有图纸、资料和重要数据紧紧掌握在极少数人手中。
相比之下林志倒悠闲下来。按照与大竹岛的约定,他刚刚完成了路段的全部设计,并将路段主体部分方案作了修饰和完善,手头中的事情基本告一段落。但出于长远考虑,他没有向大竹岛和戴尔透露这一信息,设计底稿和文字企划也仅仅交出一半,每次通电话都表现得非常繁忙的样子。
因为最致命的底牌只能在最关键的时刻出现。
这段时间他的另一大收获是与邬云的关系突飞猛进。由于纯子成天在公司泡着,而露了两次面的杀手又好象没了动静,邬云索性搬回林志那边住。朝夕相处之下两人的感情日渐升温,每天傍晚拉着手散步,偶尔到花城小区看望阿牛,她奇怪林志为何有这个傻乎乎的朋友,他总是避而不答。晚上则依偎在一起看电视,有时看着看着她就埋到他怀里沉沉睡了,林志便轻轻将她抱上床,轻轻替她盖好被子,轻轻地吻一下她的额头,然后轻轻关上门离开。
他喜欢这种纯情而朦胧的感觉。
从一个男人正常生理需要角度出发,来中国后林志已压抑得太久,一方面是自我约束,另一方面他感觉肩上的担子很重,没有心思在这方面浪费时间。在性爱方面他不是邬云所想象的懵懂少年,事实上,早在美国读中学时他就经历过男女之情。大多数美国家长并不特别反对孩子在中学阶段接触性,只强调防范措施和安全保证,这种大环境下性并无神圣可言,中学生们将它等同于吃饭睡觉一样正常。林志先后交过两个女朋友,第一个是墨西哥女孩西尔维亚,棕色皮肤,笑起来柔嫩的脸庞上显出一对深深的酒窝,她和林志有一个共同的爱好——喜欢研究玛雅人,开始在图书馆,后来转移到床上,话题也从玛雅人的兴衰之谜改成玛雅人的性文化。一年后她被一位自称是玛雅文化专家的年轻助教所吸引,两人自然而然分了手。第二个女朋友是亚特兰大女孩苏娅,比林志大两岁,是在学校滑板队训练时认识的,她曾到Reagan的农场玩过,经常趁中午人少的时候脱得一丝不挂跳到清凉的溪水里游泳,有一次居然在水中捉了一条鱼。两人相处了大约八九个月,之后她考入华盛顿大学。去华盛顿的前夜,两人在一起缠绵了很久,他有预感她再也不会回来,但他没有问,她也没有说,关于前途和爱,好象是个敏感的话题,一旦触及便会打破有意识保持的默契,告别的时候她没有留电话号码和地址,他也似乎忘了问,就这样彼此拥抱了一会儿,目送着她坐车远去。从此以后两人便中断了联系,再也没有见过面。
这两段恋情的夭折对林志的打击很小,甚至没有失恋的痛苦和伤感。他分不清楚和她们在一起有多少爱的成分,恐怕更多的是友情,或者是受到周围同学的影响,在那个环境里每个人都必须学会自我保护,都必须懂得有分寸地投入,从而避免受到伤害。他不承认自己是冷血动物,只是觉得在美国也许永远找不到真正的爱情。
如今面对与邬云的感情,他如同呵护柔弱的参苗一般小心翼翼,仔细而兴奋地观察、享受着它的成长、它的发育,他宁愿刻意压抑身体内部情欲的冲动,来换取一段完整而浪漫的东方之恋。
为了这个美好的愿望,他有足够的耐心等待,过程才是最美好的,不是吗?
林志和衣躺在床上,凝视着窗外的夜空,繁星点点,冷月无声,这一刻他内心深处无所不在的仇恨和杀气被爱情的春风吹拂得无影无踪,只有脉脉的柔情和发自肺腑的幸福感环绕在心头,他从来没有想到爱情会有这样的魔力,能改变一个人的心境。
头枕月光,嗅着屋内若有若无的馨香,他很快进入了梦乡,梦里依稀看到一个女孩赤身在溪水里嬉戏,手中抱着一条大鱼,她是谁?她是谁?他努力辨认,却总是模模糊糊看不清,又感觉是可以脱口而出的名字,想啊想啊,终于他大叫一声:邬云!
这一叫将他从梦境拉到现实,醒来之后顿时觉得口干舌燥,全身上下躁动不安,脑海中浮现出苏娅丰腴雪白的身体,想起她饱满的乳房和盈盈一握的细腰,想起她热情似火的动作,想起……
他再也想不下去了,借着月光轻手轻脚来到邬云房间,她的半边脸埋在散乱的乌发之中睡得正香,唇角间挂着一丝浅浅的微笑,胸部上面的被子随着呼吸有节奏地起伏,在此时欲火焚身的林志看来显得格外地诱人。他按捺不住激荡的欲望,慢慢将手伸向了她……
“呱呱呱,呱呱呱……”
邬云枕边的手机突然发出刺耳的青蛙的叫声,这是童心未泯的她特意从网上下载的手机铃声。
林志被惊出一身冷汗,手僵在半空进退两难,酣睡中的邬云也被惊醒,一睁眼便看到处于尴尬境地的林志。
“你在干什么?”她诧异地问。
这么简单的问题,偏偏他不知从何答起,支支吾吾道:“嗯……嗯……快接电话。”
她拿起手机,是个陌生号码,随口说这么晚了谁在骚扰我,然后按下接听键。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林志听她这么说更觉无地自容,恨不得立即钻到床底下狠狠给自己两个耳光。
邬云刚听了一句,陡然一跃而起,光着脚站在地板激动地走来走去:“爸爸……爸爸,你回来了?!你在哪儿?”
里面不知说了些什么,她一个劲地点头说好,到后来声音渐渐有几分哽咽,不住地用手抹眼睛。通完电话,她望着林志,泪光闪闪:“我的爸爸回来了,从日本回来了。”
林志上前将她拥在怀里:“小傻瓜,这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为什么流泪?”
她的整个人仿佛完全松懈下来,泣不成声道:“我知道……我是高兴才,才哭的。”
“这会儿老丈人在哪儿?需要我们过去接他?”
邬云起初没反应过来:“你说谁?”转瞬她的脸变得绯红一片,轻轻敲了他一下,嗔道,“别叫得这么亲热,还不知爸爸认不认你这个毛脚女……他在46号码头等我们。”“那是专门接受远洋运输货物装卸的码头,难道他趁货船回来的?”林志疑惑地摇摇头,“去了以后就知道了,对了,多穿点衣服,夜里港口风大,当心着凉。”
“知道啦。”邬云甜滋滋地说,这一瞬间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从前,依然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
林志驾车抵达46号码头时已是凌晨三点多钟,远远便看到两艘十万吨级以上的货轮停靠在岸边,码头上各式各样的射灯照亮了每个角落,几百辆拖车在码头和货位之间来回穿梭,塔吊、门机排成一行井然有序地装卸货物,到处都是忙忙碌碌的人,到处都是机械声喇叭声,在这里游手好闲会让人觉得是一种罪过。
邬云反复拨打刚才的电话,始终占线,林志推测说也许是公用电话,这会儿打回家的人很多。眼看码头上攒动的人影,两人有种无从下手之感。
“刚才电话里没说一个具体位置?”他问。
她红红脸:“光顾着兴奋,忘了问。”
“没关系,老丈人不会混在装卸工人当中,他一定在比较安静或偏僻的地方等,我们沿着码头慢慢找。”林志安慰道。
车子向南驶出十多米,邬云突然叫起来:“就在前面,在那棵树下……”
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二十多米外的树下站着个人影,他面向大海背朝着车子,虽然腰板挺得笔直,却隐隐透露出一丝苍凉,半分凄然。
看着即将是“老丈人”的背影,林志心中莫名地打起鼓来,刹住车说你先过去,等你们过了激动劲我再上前打招呼。
邬云失笑道:“你怕他?”
“一点点。”林志老老实实承认。
“别担心,我帮你多讲几句好话,顶多说为了报答你的帮助,我已经以……以身相许……”她飞快地在他脸上啄了一下,转身下车象归巢的小鸟扑向爸爸。
坐在车里望着劫后重逢的父女俩,林志百感交集。倚在父母怀里撒娇对他来说已是不可能实现的梦,而他是多么想回到童年,回到那种快乐单纯的日子,和妹妹吵吵闹闹,然后跑到妈妈面前争先恐后地告状,妈妈通常笑眯眯弯下腰,将他们搂在一起每人给一个香甜的吻,用软糯糯的语气说出去玩吧,吃饭的时候叫你们。爸爸的胡子则让兄妹俩又恨又爱的,有时毛茸茸直痒到心里,有时硬楂楂刺得生疼,调皮胆大的妹妹有一次趁他熟睡时将胡子刮个净光,爸爸醒来后哭笑不得,说十多年的心血全毁在你手上了。
如果不是那场大火,那段噩梦…….
正想得出神,却见邬云冲自己招手,想必她已做足辅垫工作,就等他隆重登场。他赶紧下车,下意识整整衣领镇定自若地走过去。
距离越近,老丈人的面容越清晰,林志的心越往下沉,等来到父女俩面前四目相对时,他的头“轰”地一声,彻底坠入最寒冷最黑暗的沉渊!
他竟然是邬铁峰!
这张脸虽然只见过一次,但林志永远不可能忘记,哪怕再过二十年。
他就是当年的“老三”!
一手造成林家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
若非自己机灵果断带妹妹逃跑,迟早也会死于他的魔爪!
林志全身被冷汗渗得湿透,四肢因为愤怒变得软弱无力,若不是夜幕掩护便可被看出脸色蜡黄得可怕。
“伯……父。”他用尽十二力气低低叫道,拳头捏得过紧而导致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
“这么紧张,不会吧?”邬云娇笑道,“爸爸没见他面对穆一谷时有多硬气,三言两语就把人家气跑了。”
邬铁峰饶有兴趣地打量这位局促不安的年轻人,随口问:“在哪儿做事?”
“原来是菲雷斯克广告公司总经理,刚刚辞职。”邬云抢着回答。
就是没有工作了,邬铁峰心里很不高兴,但脸色自然如常,和蔼可亲地拍拍林志:“感谢你这段时间对云儿的帮助,以后我会关照你的……走吧。”
林志垂头跟在后面,邬云悄悄碰碰他,嗔道:“哑巴啦?上前和爸爸聊几句呀。”
“送你们去哪儿?”林志勉强打起精神。
“当然回家了,主人回来了谁还敢查封家产?”邬云连蹦带跳快乐得象个小孩子,丝毫没有觉察林志的异状。
一路上邬云不断追问妈妈为什么没有一起回来,他们在日本究竟遇到什么麻烦,他是怎样一个人回来的,邬铁峰打着哈哈旁顾左右而言他,不肯正面回答。实在被逼得无路可退了,他干脆拿过女儿的手机到处打电话,给律师、给下属、给朋友,约定见面时间,将第二天的日程排得满满的。
“你要你明天陪我吃饭,还有林志。”邬云撅嘴摇晃着邬铁峰的胳膊。
“啊,这个……”邬铁峰开动脑筋找借口,不料一直凝神开车的林志抢先说:
“改日吧,明天我约了人谈设计的事。”
邬铁峰松了口气:“也好,也好……”
“好什么好,那就定在后天。”邬云不依不饶。
一个连工作都没有浪荡小子,哪有资格娶走自己的宝贝女儿?邬铁峰暗暗嘀咕道,无奈眼下头疼的事情太多,一大堆问题急需他出面处理,没工夫理会这些儿女情长,他无奈地点点头,继续打电话。
把两人送到家,林志绷着脸驾车回去,路上越开越快,转上高架桥后速度竟超过公里,前后车辆见状纷纷避让,不愿招惹这个疯子。陡然他用力一刹,“咝------”刹车和轮胎发出难听的摩擦声。他尤如泄了气的皮球无力地伏到方向盘上,脑子里乱糟糟的,仿佛一股沉甸甸的东西压在心头,想要发泄,又没有宣泄的渠道。
飞抵上海后,没什么费劲就查到了几个仇人的资料,但邬铁峰并不在那张网中,原因很简单,他是杀害父母的直接凶手,理应受到最严厉的惩罚,而这项工作要放到最后,因此关于邬铁峰的资料只有三个条目:他是老三,现为铁峰远洋董事长,另附照片一张。
他无论如何没想到,邬云竟然是这个混蛋的女儿,与他的凶残冷血相比,她是那么温柔,那么单纯,那么圣洁……
西尔维亚说过,玛雅人不相信爱情,他们眼里的爱就是性,而性是为了传宗接代。玛雅没有家的概念,有爱才有家,家要靠爱才能维持。
苏娅更直接,她认为世上根本没有浪漫纯洁的爱情,爱只是性的幌子。当某人对她说我爱你时,言下之意是我想跟你做爱。
冷酷的事实证明,她们是对的。他本来就不应该奢望——不,他也不配有完美的爱情,男才女貌、花好月圆的爱情故事是小说家们杜撰起来意淫或骗骗稿费,谁也别指望这种好事能降临到自己头上,它的概率比买彩票中奖的机会还低。
就这样结束了吗?邬云从此与我无缘了吗?
林志反复拷问自己,恍惚间开门站到路边,一阵寒风吹来脸上凉嗖嗖的,用手一摸,原来满是泪水。
我哭了。
我居然哭了。
林志呆呆看着手中的水珠,蓦地冲着无际的黑暗嘶声吼叫: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敲开花城小区值班室门,睡得迷迷糊糊的阿牛看看他,又看看表,半天才说:“小海哥,这么晚还没睡,你不是说早睡早起对身体有好处吗?”
林志瞟瞟另一个正在打瞌睡的保安,将阿牛拉到门外,突然往他怀里塞了个纸包:“阿牛,这一万元你要收好,买点好衣服、鞋子穿穿,想吃什么就去买,别委屈自己。”
“怎么啦,小海哥?”阿牛愣愣道,“我拿的工资够花呀,你要我把钱攒起来娶媳妇,我听你的话,现在已经存了一万六千块,以后准能找到象你女朋友那么漂亮的媳妇。”
林志心里一阵绞痛,拍拍他说:“小海哥最近事情特别多,可能要有很长时间不能过来看你,你要多注意身体,早睡早起,没事看看电视……”
“不要和别人吵架、生气……”阿牛学舌道,两人一齐笑起来,林志默默搂了他一下,趁回头时拭去眼角的泪花。
“再见,阿牛。”
“再见,小海哥。”
第二十章
邬铁峰站在落地窗前点燃一支雪茄,贪婪地猛吸几大口,然后仰起头徐徐吐出烟圈。只有这时,他才真正体会到家的安定、自由的幸福。
回顾过去的几十个小时,用四个字足以概括:虎口脱险。
上次向任姐求助后,经过谈判丸田织同意宽限两个月,分四次付清所有款项。随着前两期近两百万美金到帐,川井会上下都松了口气,认为对方有诚意解决问题,对邬铁峰的态度因此有所好转,一日三餐的质量明显提高,他单独囚禁的房间里也装了台电视,看守方面无形中松懈了许多,有时还隔着小铁窗扔几根烟给他。
通过几次试探得知老婆被关在三十七层,他向丸田织提出要见一次面,如果有可能最好关在一间。丸田织说两个月时间很快的,只要我们收到全部款项,保证让你们一起回去,到时候天天面对她怎么看都随你,直到厌倦为止。
丸田织说这句话的时候刚刚收到来自中国一笔汇款,四十万美金,所以心情不错,难得地开起玩笑来。其实在他看来,与其放虎归山,还不如一刀杀了干净,免得带来后患。日本人是讲信用的,但他没说钱到手后是放一个还是放两个,川井会高层早已形成共识,钱一到手就干掉邬铁峰,把他老婆放回去,不算违背诺言。
却不知此时貌似委靡的邬铁峰已设法解开了手铐,正有耐心地寻觅出逃良机。
丸田织还是低估了邬铁峰。
他只知道邬铁峰是不法商人,敢于刀口上舔血赚黑钱,却不知邬铁峰经商之前和他一样,也是在黑道上混干无本买卖的,他玩过的项目邬铁峰也都会,他玩的些手法邬铁峰也搞过。
而且邬铁峰的父亲是个锁匠,因此凡要用钥匙开的东西在邬铁峰眼里等于不设防。
知已知彼百战不殆,从对方坚持把夫妻俩分开关押他就意识到,丸田织压根没打算让两人都活着回去,而他又掌握川井会大量秘密,所以四百万美金全部到帐之日就是他丧命之时。不能怪丸田织心狠手辣,换作自己也会这么干,在黑道混没有这点杀气成不了大事。但邬铁峰狠就狠在能忍,不管被如何毒打羞辱,始终装出一付弱者的模样。他明白属于自己的机会有且只有一次,一旦出手就必须保证成功,否则很可能被提前灭口。
他无数次观察过周围环境,大厦高四十层,自己被关在三十九层,房间临街的窗户全被封死,只剩下一个小铁窗通向走廊,门外有三个看守,每六个小时换一次班,走廊间和电梯口有监控。从这些日子他们断断续续的交谈看,川井会在三十七层和一楼大厅都有固定“办公地点”,也就是说,即使他打开房门的双锁,击倒三名看守,其一举一动通过监控被看得分明,仍然逃脱不了后面两道防线。
至于救老婆更是不可能的任务,三十七层防守严密,值班人员加丸田织的保镖,凭自己的力量根本不能碰。不过没关系,他本来就没打算救她,多一个人多一分危险,只要自己能闯出去,她才有活的希望。
了解到这些情况之后邬铁峰安定下来,他坚信只要有坚强的意念,机会一定是有的。
果然,命运女神敲响了希望的钟声,他梦寐以求的机会终于来临了。
昨天夜里,隐隐的警笛声、口令声划破深夜的寂静,邬铁峰正在床上辗转反侧,听到动静一跃而起贴到小铁窗旁边看个究竟。只见外面的看守焦距不安,一个趴在走廊尽头的窗户向下张望,一个拿着匕首一会儿倒握在手里,一会儿插进腰间,还有一个边打电话边来回走个不停。过了两分钟从安全通道慌慌张张上来一个年青人,冲三个人连说带比划地嚷了几句。邬铁峰注意到他朝房间指了两次,感觉与自己有关,便迅速闪到床上假冧。刚躺下没多久,门便被打开,两个看守匆匆进来驾起他就往外走。
“干什么,干什么?放开我!”他故意轻微地挣扎,用日语大声叫道。
“闭嘴!警察来了……”一个看守含糊其辞地说,带他经过走廊直拐入右侧的安全通道。邬铁峰飞快地扫视了通道四周,顶上没有监控也没有灯,每一层靠墙根处有一盏低瓦节能灯发出幽幽的光线,在遥远的低层依稀有人声和脚步声。
很好,就这里了。
三人下了半层楼梯来到拐弯处,邬铁峰猝然发力,右拳连着手铐重重打在左边看守的眼睛上,左手迅疾无比从右边看守腰间拨出匕首,顺势插在他的肾脏部位。
“哎哟!”两人软软地倒在地上缩成一团。
邬铁峰来不及再补几刀,边甩落手铐边持刀冲下三十八楼,从另一侧的安全通道拚命向下跑。经过关着老婆的三十七层时他只迟疑了半秒钟,直跑到十二层听到警察们的皮靴声和交谈声,赶紧躲进这一层的女卫生间,等到声音消失才出来继续逃跑。到二楼后他钻进一间办公室,撕下窗帘做成长长的绳索,一头扣在窗沿上顺着它滑了下去。当他从大厦后巷出来的时候,看到前面停了十多辆警车,荷枪实弹的警察们已经封锁了整个街道。
他攀墙越垣来到后面一条街,撬了辆直接开到所熟悉的远洋海港,在那里遇到商业伙伴——山东某渔业公司销售经理,搭乘他的船回到上海。
在船上通过各种途径了解到,警方突击搜查大厦是暴力团内部彻轧的结果,他们相互举报,指责对方从事犯罪活动,这回就是警方接到线报,怀疑川井会涉嫌非法窝藏偷渡者和贩卖妇女,听说这次行动解救了不少女孩,川井会首领丸田织已在律师的陪同下接受警方调查。
老婆有无可能被救出去?如果继续落到丸田织手里怎么办?这些问题邬铁峰只考虑了半分钟,随即脑中被大量的事务占据了。离开上海这么久,公司的经营状况、财务状况如何?经心苦营建立的那些长期合作伙伴是否还在正常运作?前一阵子签下的合同、合作有没有执行到位?被冻结的房产、证券等投资有没有得到妥善处理?还有任姐他们垫付的两百多万美金,这笔巨额债务怎么偿还?叠来踵至的问题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从码头到家后趁邬云洗澡的工夫他开车来到任姐家,尽管事先有过预约,任姐还是让他等了半个小时。当她穿着一身精美的旗袍、披着貂皮小披肩在保姆的陪同下缓缓下楼时,坐在沙发上的邬铁峰宛如见到久违的亲人,语带哽咽地叫了“任姐”,便说不下去了。
几十年来任姐一直是他的保护伞,不管出多大的事只要她出手立马摆平——当然在上海很少有她摆不平的事,上海豪门权贵多如过江之鲫,素来是藏龙卧虎之要地,但这个圈子里谁都知道有个最神秘最有能量的女人叫任姐,她只有一点与众不同,那就是别人办不成的事她能办,仅此而已。
“回来就好,我跟他们几个说过,不管花多少钱把人救回来再说,大不了重头再来。”她淡淡地说,丝毫没有以恩人自居。
“谢谢任姐,谢谢你替我出面摆平,在日本的时候我就知道,凭我这张脸,他们两个不会再给面子了,”邬铁峰说,“截止今天,一共付了两百多万?”
“钱的问题暂时不要考虑,明天到公司打理一下,还有云儿,多陪陪她,这孩子真是,出这么大的事也不来找我们,听说和广告界的什么人混在一起……”任姐点到为止并不多发表意见,接过保姆的参茶轻啜了一口,“公安方面要主动去一趟,让他们了解翠兰的下落,毕竟几十年夫妻,不能放手不管。”
“是的,是的,”邬铁峰连连点头,又回到最关心的话题,“这笔钱,让老二老四压力不小吧,一口气拿出这么多,不是个小数目。”
“你知道就好,你们哥仨个,最不省心的就是你,过一阵子就要惹出个是非,不是我压着,他们早翻脸了,”她叹了口气,“老三,这次的教训很惨重,差不多是用命换来的,希望你考虑一下我上次的建议,踏踏实实过几十年舒心日子。”
邬铁峰脸色大变,望着她结结巴巴地说:“任姐,你,你还是要我退出商界做……做寓公?这是不是,是不是你们三个共,共同商议的结果?”
“这有什么不好呢?”她温和地说,“折腾了十多年,碰了无数次壁,牢狱之灾、血光之灾几次擦身而过,事实证明你的性格不适宜做生意,你不象老二长袖善舞,和政界人士打得火热,也不象老四老谋深算,走一步看三步,这些年两人生意越做越大,连我都有些佩服他们。老三,趁现在损失还不算大,及时收手,象我这样享享清福,如果高兴咱们一起出国旅游,寄情山水,不是挺好吗?”
邬铁峰激动地脱口而出:“不,不,我不能离开我的铁峰远洋,我辛辛苦苦创办了它,苦心孤诣地看着它发展、壮大,如今不过遇到一点点挫折怎能放弃?它就是我的儿子,不,比儿子还亲,不错,现在公司经营是有困难,但挺过去就好了,只要业务走上正常,我的事业不比老二老四逊色,相信我,任姐,我说的是真心话。”
任姐和颜悦色道:“但是你怎样拿出几百万美金呢?亲兄弟,明算帐,如今大家都是有产业有家庭的人,不会象几十年前那样均贫富同患难了,特别是老二,本来手头就紧,为了给你筹款差点要给银行行长下跪,你打算怎么办?”
邬铁峰终于明白任姐的真实意图,她在逼自己彻底退出商界洗手不干,免得老给他们出难题找麻烦。他腾地起身掷地有声道:“放心吧任姐,我邬老三不是欠债不还的赖皮狗,几百万美元一分也不会少,我会想办法还给你们,但是要我做寓公万万办不到,我宁可在街头被人砍死也不想坐在家里闷死!”说完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咔嚓”,邬铁峰又燃起一根雪茄,对着落地玻璃长长吐出一口闷气。
任姐这边是不能指望了,公司业务经营短期内也不会有起色,惹翻川井会又等于断送来自日本的财路,四面楚歌,难道真要将十几年打下的江山拱手让人?
绝不能,绝对不能!
想到这里他怔怔望着暗淡的夜空,突然想到了一个人——詹爷!顿时希望之苗重新腾起:管他娘,我豁出去了,别怪我不守当年立下的誓言,是你们逼使我这样干的!
“叮叮叮叮…….”客厅里的电话突然响起来。
他吓了一跳,走到电话机旁迟疑不决,拿不定主意接还是不接,对方似乎洞察他矛盾的心理,执着地响个不停。
“喂,我是邬铁峰,请问……”
话筒里传来毛骨悚然的阴笑:“邬先生,离开日本也不打声招呼,看来是嫌弃我们招待不周。提醒你三件事,第一,你老婆仍在我手中,第二,川井会在上海的杀手不完成任务不会回来,第三,你还欠我一百六十万美元。”说完“啪”,电话挂了。
邬铁峰看着手中的话筒,很久,很久……
第二十一章
“…….综上所述,我认为从明天起要采取一切防范措施,严厉防范并查处老鼠仓行为,将资金顺利撤出静通股份。”谈雪菲结束了发言。
坐在对面的副总路恒华阴阳怪气道:“听谈总的意思,包括在座各位都成了嫌疑人,那么今晚索性来个一网打尽好了。”
“如果路总愿意的话,我很乐意看到你从今晚起就睡在大厦。”
“可以,但谈总要留下来陪我,最好住一个房间。”
话一出口,会议室里响起不怀好意的笑声,尽管贵为总经理,但漂亮女性天生俱来的弱势使得在男性成堆的场合,必不可免要遭到含沙射影的调侃。若在美国大可翻脸,投诉这种性骚扰行为,然而在中国则司空见惯,若当事人流露哪怕一点点不痛快,大家就会认为这个女人太乖张、太孤避,并影响到工作的开展。
谈雪菲淡淡道:“考虑到路总在家时有睡卫生间的记录,我同意考虑。”
大家哄然大笑,主持人见状赶紧进入下一个议题…….
谈雪菲步出彩虹基金所在的中山大厦时已是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杜秋山在车上等了四十分钟快睡着了。
“对不起,没想到你一直守在外面,”她边上车边给了他一个吻,“今天盘中有异常,我在高管联席会议上提出预备方案,布置明天的操作计划,说着说着就迟了。”
杜秋山揽过她心疼地说:“不要太操心,能放手的就放手,充分信任别人也是一种领导艺术,你这样事无巨细打理到每个环节,自己辛苦不说,还不讨大家欢心。”
谈雪菲软软躺在他怀里闭着眼睛说:“那你一定是把设计任务分解给手下,自己偷偷溜出来的。”
他笑了笑算是默认,过了会儿说:“到哪儿用餐,菲林格尔、路曼达、还是雪伦堡?”
“随便。”
“那我一处也不去,躲到某个安全的地方吃你。”
“随便。”她还是一付懒洋洋的样子。
真的?杜秋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由于两人早已熟悉并相互了解,所以跨跃了爱情的初级阶段直接进入热恋,不管工作上有多忙多累,每天都会抽出时间耳鬓厮磨甜蜜一番,歌剧院、音乐厅、网球场、游泳池…….到处留下他们的亲密的身影。
杜秋山从来没有这么幸福过。
但两人始终没有突破最后的防线,谈雪菲说她虽然来自美国,骨子深处却是传统的东方思想,“最美好的东西要等到美好的时刻”。杜秋山颇为欣赏她的坚持,前面相处的几个女孩中有两个才认识了几天就主动暗示他上床,吓得他连连退让。
你能和我这样随便,当然也能和别人同样随便。杜秋山如此理解。
不过人终究不是刻板的机器,理论上高度正确的事实际未必都能照办。这些日子的相处中,有时情浓之际他难免蠢蠢欲动想逾越底线,每每被谈雪菲委婉而坚决地制止,提醒说来日方长。每当这时他总会不自觉地溜出霸王硬上弓的念头,就象老爸吃饭时意味深长讲的那句话:
米煮熟了才好吃。
等情绪平息下来后他又会为自己居然产生那么龌龊的想法而羞愧,他觉得爱人之间应该坦诚相待,不可以用卑劣的手段达到目的。在得到谈雪菲的问题上他已犯过错误,当时他就暗暗发誓那是最后一次。
不过倘若她是自愿的又另当别论,男女之间的事从来没有绝对,说出的诺言也未必都要遵守…….
“我挑一家环境最好的酒店,然后我们共度人生最美好的夜晚。”杜秋山贴近她轻轻地说。
谈雪菲俏皮地睁开一只眼:“可是我听到你的肚子在抗议,它说天掉下来也没有吃饭重要。”
“老天!”杜秋山尴尬地揉揉肚子,“中午忙着改图纸只吃了半块面包,难怪它这时扯我的后腿……先到酒店吃点东西........”
“叮咚叮咚…….”他袋里的手机又不合时宜响了,看他手忙脚乱的样子谈雪菲含着笑意从他怀里起来正襟危坐。
“哪一位…….爸爸!噢,是的,我已经预定了餐厅…….晚上有活动……啊?我问一下,”他掩住手机话筒对她说,“爸爸要和你谈一下收购的事,他说非常重要,一定要今晚谈。”
谈雪菲拢一下额前头发:“行,吃完晚饭就过去。”
“爸爸,我们一小时后回家,”通完电话杜秋山扫兴地看看表,“今晚又完了。”
“你说什么呀,今晚的时间才刚刚开始。”谈雪菲浅浅一笑。
“我是说属于我们俩的私密空间,”他懊恼地说,“你和我老爸一样都是事业第一,谈起工作没完没了,我也算公司领导,可一年里开会讲的话加起来都没你们一次说得多,唉,要不我到房间边上网边等你。”
谈雪菲双手抱住他的肩,温柔地说:“看你眼睛里都充血了,睡一会儿吧,谈话结束我进去吻醒你。”
受到鼓舞他又兴奋起来:“那刚才关于‘随便’的话题明天再继续?”
“啐,”她妩媚地白了他一眼,“开车吧。”
谈雪菲忐忑不安地走进书房时,杜克明已喝到第四杯咖啡。
“我准备明后天宣布与静通谈判破裂,正式退出收购。”杜克明开门见山说。
“为什么?”谈雪菲处惊不乱,“当初不是说好一个月吗?”
“雪菲,你算是杜家的人了,有些情况没必要瞒你。去年以来国际市场有色金属价格大幅上扬,直接增加了集团在原材料采购和生产经营的成本和垫付资金,按年初的生产计划计算,我们要多投入近30%的资金,而上半年国家为了遏制房地产过热的局面开始收缩银根,加强信贷投放额度的控制,集团申请的贷款至今都迟迟批不下来,资金运转已进入举步维艰的地步。而今年集团的核心项目------收购嘉诚百货又到了欲罢不能的地步,我们陆续投下去的钱已有八千多万,目前还在不断往里面扔…….老实说,集团上个月员工的工资还是想办法拆借来的。屋漏偏逢连阴雨,最近又有个老朋友出了点问题需要帮助,我东挪西借凑了一千多万……唉,静通这边我是顶不下去了,也不能再顶了,现在的形势是每耽搁一天我的压力就增加一倍,各方面的游说搞得我头都快炸掉……我要尽快从中抽身好拿回三千万,希望你能理解我的苦衷。”
谈雪菲站起来把门关上,转身不紧不慢地说:“伯父,您的压力是无形的,可我面临的困境却看得见摸得着,甚至可以用数字精确地反映。受‘老鼠仓’和游资的影响,我们撤退的进程相当困难也相当缓慢,截止今天尚有两千四百万没来得及出,就算您后天宣布退出,我们利用两天时间不计成本地杀跌,顶多只能跑出几百万,剩下一千多万基本上化为泡沫。如果造成那种局面,您想我还有颜面留在上海吗?”
她说得很含蓄,虽然没有挑明他违反了当初的许诺,却把这样做导致的后果摊开来——这本来就是一项交换,她用自己的一生换得他同意以鑫申的信誉扛一个月,对双方来说都是件非同小可的交易。她手里握有一个王牌,也是杜克明最致命的软肋,即她可以随时与杜秋山分手——尽管以现在的状况她根本不会这样做,但拿出来威胁杜克明却卓有成效。因此她隐隐暗示将离开上海,离开杜秋山。以杜克明的精明,自然听得出话里的意思。
聪明人打交道就是这个好处,好象打太极拳,点到为止即可,心知肚明而又不撕破脸皮,彼此都留有回旋的空间。
杜克明没有正面回答,拿起咖啡杯举到唇边,却发现已经喝光了。谈雪菲见状上前提着咖啡壶将杯子加满,他注意到她的手一如往昔稳定而沉着,好象丝毫没有受到刚才坏消息的影响。
真是做大事的女孩子!他心中油然生出惺惺相惜的感觉。
啜了口咖啡,他轻咳一声:“的确是个难题啊…….”他的手指在桌面上有节奏地敲击着,“前些日子我一直采取拖延战术,慢慢和政府方面蘑菇,从昨天起压力骤然增大,有副厅级官员直接约我谈话,据说过两天还有级别更高的出面。你知道中国私营企业生存的现状,得罪这些重权在握的官员等于断自己的后路。现在说清楚不想买顶多让某些人不高兴,以后私下打打招呼也罢了。但如果故弄玄虚把人家骗上了钩,替我忙前忙后张罗时我突然甩手不干,简直是蔑视他们的智商玩弄他们的感情,肯定要遭到可怕的报复……你说,我是不是很伤脑筋?”
“在美国企业收购并购要经历漫长的审计和走很多繁琐的程序,有时一个小小的技术问题或法律纠葛需要几个月时间来处理,通常整个过程要用两三年甚至更长时间,我想如果您列举出一些具体的数据作为延期的理由,政府官员们也许有耐心再等……半个月,我只要半个月。”
“中国与美国不一样,在中国几十分钟的市长办公会能拍板几千万甚至几个亿的项目,美国人有这种气魄?不过半个月,你说半个月…….”他陷入沉思,正当她以为会得到答案时他却轻飘飘将话题一转,“雪菲啊,中国股市是一个非理性的大赌场,在它面前所有投资理论、金融原理都派不上用场,只有一种人能万无一失地赚钱,那就是庄家。我个人以为,一个经济学硕士要体现自身价值,闯出一番事业,不妨把目光跳出证券界,寻找更适合你的职业。”
你认为我适合做哪种职业?这个问题只在谈雪菲脑中闪了一下,随即便判断出杜克明话中真正的含义:他不想等下去了,想让自己转投入鑫申做他的助手,为将来杜秋山全面接掌集团做好准备。
狡猾的老狐狸,先是虚张声势,然后避实击虚,为宝贝儿子真是煞费苦心。她内心感叹道。
其实这次她倒误会了杜克明。暗示她立即放弃基金经理的职位转而为鑫申工作,是杜克明一分钟前头脑中跳出的念头,然后便果断作出了这项决定。
因为杜克明从谈雪菲身上看到了一个人的影子------他的前妻,任姐。
她们俩有惊人的相似,霹雳手段、果敢作风、百折不饶、随机应变,为了达到目的不吝惜放弃任何身外之物,可外表始终保持绝佳风度,泰山崩于前而不色变。
优雅,这个词用在她们两人身上再贴切不过。
当年他慧眼识英才和比自己大两岁的任姐结成夫妻,在她运筹帷幄下鑫申积攒起雄厚的实力和广泛人脉,为后来飞跃式发展打下坚实的基础。风水轮转,如今苍天再次青睐杜家,岂能错过大好良机?
“伯父的意思是…….”
“别在证券业混了,到鑫申集团来做总经理!”
“您原来说过做你的助手……”
“我已改变主意,鑫申需要人手,我也要放手一些事务,综合考虑你最合适。”
他敏锐地看到她眼中掠过一丝疑惑,接着眉头微蹙轻咬嘴唇低下头,过了会儿迎着他的目光道:“事关重大,我不能仓猝作出决定…….至少等过了眼前的难关才有心思考虑,您说呢?”
杜克明悬在半空的心落了下来,欣慰地暗自点头:这种态度是正确的,假如她急不可耐地表示同意反叫人失望,他会怀疑她和儿子交往是为了杜家的钱,今后得对她有所防范。从她刚才瞬间的反应看,他的建议令她非常惊愕,说明她从未有过类似想法。这样就好,他并不指望靠一两次谈话就使她改变主意,只是先吹吹风让她心中有数,为将来正式谈话定好基调。
“当然,决定权在你自己手里……”
他才说了一半她的手机突然响起来。
“对不起,接个电话,”谈雪菲走到窗前接通电话,开始尽量压低声音,后来陡然提高声调,“什么?失踪?!…….绝对没有,在医院见面之后我们再也没联系过…….赶紧报案吧,明天我会协助你找他……”
放下电话她怅然若失地呆立着,杜克明问道:“什么事?谁失踪了?”
“林志,邬云和纯子已找了十多个小时,他好象凭空消失了。”
第二十二章
对杜克明来说,林志失踪仅仅是消失,再牵强附会一下,无非消除了杜秋山的后顾之忧,仅此而已。然而对很多人来说,他的消失无异于地球毁灭。
第一个发现不对劲的是邬云。邬铁峰回来的第二天她请了一天假,陪老爸到相关部门办理解封财产的手续,顺便到庙里敬香祈福,祝愿妈妈早日回来。傍晚时分邬铁峰赶到公司开业务经营会议,她独自回家时想邀林志一起吃晚饭,于是拨打他的手机。
“您拨的电话已关机,您拨的电话已关机…….”
她愣了愣,这种情况以前从未有过,为了与各方面保持联系,特别与美国的时差关系,林志一天24小时从不关机。再打到家里,无人接听。
邬云当即赶到他家,屋内陈设与往常无异,书房的桌上乱七八糟地堆放着各式图纸、草稿,没有迹象显示主人遇到什么麻烦或是出远门的样子。
这就奇怪了。林志平时很少外出,除了到附近店铺买生活用品、喝咖啡、散步,从来不离小区。自从那夜有不速之客闯入后他更是加强防范,常常关照邬云尽可能少地独自行动,应该不会无缘无故地关了手机跑个没影。
再细细回想昨夜他的表现,琢磨起来里面大有文章,以他的性格为人来衡量,见到自己爸爸之后的表现只能用两个字形容:失常。
怀着一丝侥幸在屋里等了两个小时,终于按捺不住打了小智纯子的手机询问下落。纯子的反应比想象中的还要强烈,劈哩啪啦提了一大堆问题后闪电般出现在她面前。
“过去的十多个小时里发生了什么?你们有没有吵架?上午为什么没有和他联系?”一进门纯子便连轰三炮。
“昨夜我爸爸回来了,他还陪我一起去接呢……”
“一定你爸爸嫌他现在没有工作,配不上他的宝贝女儿,冷冰冰给他脸色看,哼,林志的自尊心很强的…….”
“爸爸自顾不暇,哪有心思关心这个?他们还约好明天一起吃饭…….”
“吃饭不过表示普通的感激吧,真正的用意是告诉他,我回来了,女儿承蒙照顾,费心了,不过以后不必再费心,你们各走各的路……”
“你听我说完好不好?”邬云忍无可忍大叫道,两个女孩同时安静下来,彼此注视着对方。
“好,你先说。”纯子道。
邬云整理了一下思绪:“首先,我爸爸经历了生死磨难从日本回来,要考虑、处理的问题很多,根本没来得及注意或评价我和林志的事,其次,昨夜林志的情绪确实有些反常,他和我爸爸之间基本上没有沟通交流,把我们送回家就走了,第三,今天一整天我陪爸爸处理查封财产的事,忘了和他联系,最后一点,我查看过了,厨房里没有开水,咖啡壶也是空的,说明他从早上起就不在家,可是汽车还在车库,又证明昨夜他肯定回来过。”
听她一说纯子立刻冲入厨房提起暖水瓶和咖啡壶反复摇晃,然后慢慢放下,脸色灰白,嘴唇颤抖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假如林志真的失踪——不管是被挟持还是别的因素,东洋秋樱将成为最大的受害者。现在离投标截止日只剩下十一天,原计划再隔四天林志将提交路段的所有施工数据,以换取大竹岛承诺的第二批费用——工程的四万元尾款和这次预付的五万共计九万美元。如果得不到施工数据,林志前期交到大竹岛手中的几百页图纸简直是废纸一堆,完全没有使用价值,打个比方,就象战争年代截获了敌人的电文,没有密码本解密的话只有对着一大堆数字发呆。大竹岛知道施工数据的重要性,所以一直捏着美元不给,同时又许诺事后予以重奖,就是担心林志关键时候放自己的鸽子。林志也知道其重要性,怕大竹岛拿到数据后翻脸不认人,所以把交付拖至最后一周,并要求东洋秋樱再付一笔钱。双方都捏着王牌彼此提防,可唯一没想到的就是交易将被取消。
唯一可能是菲雷斯克出了更高的价钱,可林志与戴尔的每次谈话都有录音,报价只有十万美元,相当于东洋秋樱的一半,何况路段还有四万元在大竹岛手中,按说林志不会因小失大背叛东洋秋樱。
两个女孩心神不宁地开车到凡是他曾去过的地方找了一遍,包括菲雷斯克公司,没有人看到他出现过,也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他仿佛从人间蒸发了。
情急之下纯子不顾以前的芥蒂打电话问谈雪菲,得到的是又一次失望。
“呜呜呜…….”邬云终于控制不住情绪,伏到车座上失声痛哭。
纯子紧紧抿着嘴直视前方,沉默了好久才说:“哭有什么用?谈雪菲说得不错,我们得向公安局报案……这是个可怕的消息,对所有人来说,我想大竹岛知道了会哭比你更伤心。”
何止大竹岛,戴尔比他好不到哪里去。当时他正在餐厅吃早餐,闻讯后当即惊呼出声,随手打翻了面前的咖啡杯,又将调味碟碰掉到地上,引来餐厅其它衣冠楚楚同胞们的侧目。他失魂落魄离开餐厅时,居然忘了给小费,侍者迅速追上去低声提醒,他才如梦初醒连说“Sorry”。
对一个接受过长期严格而正统培训的英国人来说,没有什么比在餐厅失礼更丢人的,然而戴尔已顾不上这些繁枝末结,此时他头脑乱糟糟的只有一个想法:
林志失踪了,我也完蛋了。
直至前天,林志按照双方的约定做得很好,每天都有新图纸秘密交给戴尔,正被路段搞得头昏脑胀的谭晓祯也会抽空研究一番,结论是该设计凸显林志一贯大气、简洁、明快的风格,是他的倾心之作。听到这个评价后戴尔满意地笑了。谭晓祯之所以如此卖力,是因为戴尔早早给他交了底,做完黄海高速让林志回来复职,而他将调到香港分公司做总经理。对谭晓祯来说这简直是天上掉下的大馅饼,做梦也想不到的美事,所以并不介意林志发挥“影子内阁”作用。
但是路段的施工数据林志迟迟没有交出来,这并不奇怪。根据设计流程,最繁琐也是最花工夫的施工数据应该等整体框架定稿后才开始统筹运算,由于涉及具体操作和局部调整,有时需要数据模型演示或电脑模拟,拖几天也是常有的事。以讲究完美和细节著称的杜秋山经常磨蹭到最后一刻,第二天要投标了,他前一天才拿出数据,然后通宵达旦地修改方案、打印标书、做动画演示短片、最后气喘吁吁地赶过去投标。
有惯例在前,以重金相诱在后,加之戴尔自恃掌握不利于林志的信息,无论从哪个角度分析都能将林志牢牢控制在手中,没想到竟在火烧眉睫的时候出岔子。
仇家绑架、竞争者暗中使坏、林志另有所谋…….戴尔没心思作无谓的猜测,他隐隐有种预感:在正式投标之前林志绝无可能再露面,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阴谋!
对手是谁?谁在幕后导演这场好戏?
事情已经发生,即使知道真相也毫无意义。戴尔目光呆滞地看着落地玻璃窗外,远处是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还有繁忙喧嚣的建设工地,透过这些表面的繁华,他依稀看到了自己的命运:调职,到纽约总部坐一个清闲位置,然后老板会通过各种渠道暗示他早点辞职……
此时他最后悔的就是当初不该自作聪明,想出貌似完美的一箭双雕之计,让躲在暗处的对手钻了空子。如果林志仍做总经理主抓和项目,他成天泡在公司里无暇分心,说不定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就算发生了也不是自己的责任。
如今戴尔必须为这项愚蠢的计划付出代价。
“笃笃笃”,谭晓祯敲门进来,他头发蓬松、满眼血丝,毫无疑问,他也听说了林志失踪的事。
“Dell,刚刚接到黄海高速公路筹建办公室的通知,因为工期原因,投标时间提前两天。”
雪上加霜。也许坏消息听多了,戴尔并没有表现出惊讶或不满,沉吟半晌道:“你评估一下,如果林志一直不出现,对我们的影响有多大。”
谭晓祯犹豫片刻决定实话实说:“毁灭性打击,就算所有技术人员中断项目来估算施工数据,没有两周绝不可能完成。”
“就是说这个亿元项目我们已经失去竞争资格。”
“是的,Dell先生,我们都尽力了。”
戴尔苦笑一声挥挥手示意他出去。
千扦岛。
海浪咆哮奔腾,浪花拍打在山崖底部的礁石上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溅起的水珠如雨点般落在岸边。
林志站在悬崖上,面无表情地远眺着海面,呼啸的海风将衣袂吹得烈烈直响,却吹不散心头的郁闷与烦躁。
今天是上岛第四天,他的睡眠加起来还不到四个小时。从上岛那一刻起,就注定了黄海高速公路招标的结局,也是他策划已久的结局,然而并不是全部,这才是大阴谋中的第一步,是复仇计划拉开序幕的关键性环节。
整件事中被他欺骗的人很多:戴尔、谭晓祯、大竹岛、小智纯子…….如果列成清单一页纸都写不完,这些都是计划中的,虽然良心上稍感不安,想穿了也没什么。职场如战场,向来都是尔虞我诈、你死我活的较量,不同的是职场更需要智慧和洞察力。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倘若他们无欲无求,也不会中计。但怎么可能呢?只要在职场一天,你就必须不断地奋斗、搏杀,踏着失败者的“尸体”前进,没有怜悯,没有情谊。
然而邬云是无辜的。
由始至终她并不要求什么,只有默默的付出,她唯一想拥有的就是——爱,而这一点,林志偏偏做不到。
他忘不了她悲伤欲绝的眼睛,平时清澈透底的眼眸仿佛被搅混的潭水,化为无数个漩涡向无尽的深处坠落、坠落。
他忘不了她惨白如纸的俏脸,以前鲜活得宛如枝头熟透的红苹果,迅速枯萎成毫无生气、空洞苍凉的哀愁。
他更忘不了她悄然滑落的泪水,粒粒如同断线的珍珠,每一粒上都倒映着两人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然后嗒然落地,摔成无数碎片。
尽管经历了西尔维亚和苏娅两个女孩,他一直固执地认为那不是爱情,邬云才是自己的初恋。因为在这过程中,他真正懂得了什么是刻骨铭心,什么叫天长地久,而这些在美国是无法体验到的。
我一定是邬云心目中最坏、最恶毒的男人!
林志默默想着,捡起山石狠狠掷向大海,掷了一块又一块,直至精疲力竭。
路段设计数据早已完成,他躲到千扦岛的目的一是安全起见,上海很大,但上海有时也很小,他绝对不能在投标前被人发现;二是休闲,这段日子太累了,与戴尔、大竹岛斗智斗勇,与邬云的情感波折,还要谋划、完善复仇计划,各种各样的事使他心力交瘁,再不放松一下真要垮掉了。
仿佛非让他停不下来似的,不久坏消息接踵而至:
文革期间上海革委会从无曾用名为高劲生或类似谐音的人工作过;
上海博物馆、文物研究所以及与文物保护有关的七个机构,都没有与林海生联系的书面记录,这些单位在年——年期间,也没有接受过林姓者捐赠的文物。
最打击林志的是最后一条消息:经查询,上海和江苏两地身份证数据库里都没有林海生这个人。
林海生好象从来没有来过这个世界。
刹那间林志神智有些恍惚,十多年前的记忆会不会是个噩梦,那些人,那些事在现实中都是不存在的,一切不过是他的臆想?
然而砖窑洞确实矗立在海堤边;母亲的土坟也赫然在目,虽然没有墓碑,上面长满了野草,他还是一眼认出自己当年亲手栽下的铁树;坟堆挖开后,尸骨森森,手指上那枚铜戒指仍在,戒面上雕着龙凤呈祥,父亲说过,它象征着全家和和美美。
更重要的是,从父亲反复在他手心写的字到那天夜里偷听梅姨说的话,以及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无可辩驳地暗含着一桩罪恶。
一,父亲曾经认识梅姨、老三等人,他们在一起工作过,或许还是朋友。
二,父亲手中有一批东西,很值钱,梅姨等人知道这件事并想得到它。
三,父亲暗中与所谓上海文物保护小组的高劲生联系,将东西上交国家。
四,梅姨不知东西已转出去,以为父亲想独吞,因此下了毒手。
然而上海根本没有文物保护小组,也没有高劲生,父亲很可能上当了——这是林志依据所掌握的情报推测的线索,不过其中依然存在诸多无法求证的疑点,因为他至今居然查不到父亲的生平资料。
任重而道远啊,林志暗暗告诫自己,千万不能沉溺于儿女情长,一切以复仇大业为重,这才是自己的奋斗目标。
投标那天谭晓祯还是去了,带着自认为设计非常到位的方案和匆忙赶就的方案,他的想法是哪怕有一丝希望都要试一下,说不定其它公司也会遇到这样那样的麻烦。在门口一头撞见同样无精打采的纯子,脸蜡黄清瘦,一看便知是熬夜的结果。
“有信心两连冠?”谭晓祯问。
“陪公子读书,”纯子懒懒地说,走了几步突然道,“路段是谁做的?”
谭晓祯愣了好一会儿,觉得她的问话富含深意:“…….我。”
纯子轻笑一声不再多说,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投标大厅。
投标分为三个步骤,首先上午交纳保证金、递送标书,等评标委员会成员大致看过各家方案后,下午进行演示与答辩,这个环节是封闭进行的,各投标单位按抽签顺序依次进入小会议室接受评委们考验,最后一个环节是评标,评委会连夜召开对各个方案进行综合评价,确定最终优胜者。
和预期差不多,参加投标的单位只有六家,在场外等待的时候同行们除了抱怨筹建办朝令夕改,留给大家准备的时间太少,便是兴致勃勃议论林志失踪的事,其中最幸灾乐祸的当数穆一谷,他数落了林志无数个不是后断言,这小子凶多吉少。
纯子一反常态地保持沉默,谭晓祯也没有参与讨论,倒是杜秋山公允地说他的为人还可以,按理不至于有杀身之祸。
“哼,少装佯了,你恨不得他的尸体明天就浮在黄浦江上,对不对?”穆一谷刻薄地说。
众人哄堂大笑,杜秋山面红耳赤地连连强调“这是两码事”,可势单力薄,他的辩解被淹没在嘲讽和戏谑之中。
专家的眼光专业而深刻,围绕路段的设计思路与施工数据,谭晓祯站在讲台上被诘问得无从招架,不停地承认“这个地方欠考虑”、“那个地方设计不细致”,以至于七八个问题后他感觉继续站在讲台上是一种折磨,而专家们也失去提问项目的兴趣,直接请他离开。
自从事广告设计工作以来,谭晓祯从未遭受过如此羞辱,走出小会议室他无心逗留,径直穿过拥护的人群开车回家。
一个小时后纯子也灰溜溜离开投标大厅。
凌晨三点四十分,评委会正式宣布招标结果,、工程的中标单位是——
红翎工作室!
第二十三章
媒体就象风向标,哪边风大转向哪边。黄海高速绿化带招标一出来,敏感的记者们便炸了锅,一致将红翎捧到勇于参加国际竞争,与外企面对面较量的民族高度。早上一上班,媒体采访机、话筒、录音笔等等如同长枪短炮把穆一谷和杜秋山围得水泄不通。杜秋山勉强敷衍几句便左挡右推地杀出重围,开车一溜烟跑了,穆一谷却不怵这种场面,相反乐意在媒体上抛头露面,他笑容可掬地介绍了红翎工作室与海阁集团的关系,强调投标工作是他亲自指挥并督促的,组织严密加精心准备,取得成功也是情理之中。
“有行家评论著名设计师林志两个月的辞职使菲雷斯克实力下降,这是否是红翎轻松中标的因素之一?”有记者尖锐地发问。
“这种说法不符合我们广告界整体作战的思维,要知道做项目需要整个团队精诚合作,任何时候把所谓希望压在某个人身上都是不妥当也是不现实的。”
“有人说穆经理与林志之间有些私人过节,有这回事吗?”记者继续在林志的问题上纠缠。
这些小报记者真麻烦,穆一谷暗暗骂道,脸上笑意不减:“我想这是道听途说,广告界尽管竞争激烈,但彼此之间一直保持着友谊和交流,林先生也是老朋友啦,上个月我们还一起喝过咖啡。”
“刚刚我们得到内部消息,由于筹建办中途变更标的,各投标单位准备仓猝,导致此次设计水准远远不如路段,请问是否会影响到今后的施工质量?”
“听业内人士透露红翎能打败所有对手,关键是将路段设计外包给别人做的,而其它各家都是自行研究和设计,分散了技术力量和精力,穆经理能证实一下吗?”
他娘的,他们从哪儿搞到这些机密的,回去真要查清楚哪个混蛋多嘴多舌,穆一谷额前微微沁出了汗,有些后悔不该随便接受采访。
“关于这些说法,我个人认为既是对黄海筹建办的恶意中伤,也是试图贬低我们红翎。众所周知这次招标面向华东地区,入围公司都是广告行业中的佼佼者,所有技术人员都为项目付出了心血和汗水,我想只要是参与这次竞争的公司,无论胜负我们都要给予尊重和敬意。”
“你还没有正面回答设计外包的问题…….”
穆一谷正色道:“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大家,本次、路段完全是红翎工作室的劳动成果,我们不可能外包,过去不会,将来更不会。”
“但是提供消息的人说外包绝对是存在的,之前也有评委表示你们两份标书的风格存在差异……”
“据说杜主任回答项目的问答时遇到很大麻烦…….”
穆一谷几名手下看出老板的窘态,急忙强行分开人群将他连拖带拉地救出来,一路小跑上了几十米开外的商务车。
“妈的,打电话给秋山,今晚召开全体员工会议,追查谁向记者透露外包的。”穆一谷一落座便恶狠狠吩咐。
“杜主任已通知今明两天放假,让员工们休整一下。”手下道。
“是他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快打给他!”
过了会儿手下嚅嚅道:“关机了。”
穆一谷破口大骂:“什么玩艺,吊儿朗当的,成天就知道和林志上过的臭女人泡一块儿,中了标就可以睡大觉吗?也不想想,不是我天天盯着能有今天的成果?……”
车内人个个闭口不言,大家早已习惯了他的作风,知道一旦开骂没半个钟头不会停,这期间还不能打扰他,否则矛头就指向你,等他骂累了自然会住口。
车开到闹市区时手机响了,穆一谷看看号码顿时眉开眼笑:“莉香,刚从法国回来的?难怪隔着手机都闻到香水味…….什么?邬大小姐?那个破鞋早被我甩了,中午一起吃饭怎么样?…….然后?嘿嘿嘿,当然是老节目啰,看看你在法国有没有学到新技巧…….好,说定了,88。”
放下电话他关照司机:“去铜锣新村。”
旁边的手下见他心情好转,暧昧地问:“是那个到法国留学的莉香小姐?”
“波大无脑,留个屁学,出去挥霍她老子的钱罢了,不过她真的很香,真的。”穆一谷边说边露出色眯眯的微笑。
“晚上的会…….”另一个手下不知趣地凑过来。
“不开了,被这个骚货缠上身哪有力气开会,明天再说。”他不耐烦道。
车子在十字路口左拐向东一路过了六条街,眼前再有十多分钟就到目的地,手机又响了,一看号码竟是父亲打来的,穆一谷下意识将翘在司机座位上的脚收回来,恭恭敬敬地叫道:
“爸爸。”
“谁叫你上午接受记者采访的?”穆城冲怒气冲冲地问。
穆一谷平时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子张口骂。见势头不对,他飞快地将上午与记者的对话回放了一遍,觉得自己答得滴水不漏,至少没犯原则性错误。
“是的,这是宣传海阁集团的大好机会,我…….”
“放屁!现在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们项目外包,只有你还睁着眼睛说瞎话,传出去也不怕别人笑话。”
“你说是最高机密,不准泄露……”
“那是投标之前,现在标已经开了还保什么密?你呀简直稀里糊涂,做事、说话不用大脑!”
“我能说什么呢?”穆一谷委屈地说,“外包的事是你一手操办,我连哪家公司、哪个人设计的都不知道,怎么对记者们解释?”
“不知道就不要胡说八道,乱弹琴!还有,听说你要求秋山筹办庆功晚宴,并且要邀请部分新闻媒体?”
穆一谷舌头在嘴里打了滚:“只……只是计划,还没来得及向你报告。”
“暂时取消!”穆城冲断然道,“一个月以后再说。”
“为什么?”
“你别多问了,这件事我会处理,”穆城冲准备挂线前又想起件事,“对了,最近怎么不和邬云联系?我警告你,少跟其它不三不四的女人鬼混,邬云是个好女孩,你给我盯紧点,早点把她娶进门,听到没有?”
当着车子里的下属,穆一谷怎好意思承认心上人被林志抢跑了,只得强忍一口气含含糊糊应了一声。
打完电话车子已驶入铜锣新村,隔着玻璃看到莉香家阳台上晒着的花衣服,他又亢奋起来,边捋捋头发整理衣服边哼起了小曲:
“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看到花儿就泄了……”
杜秋山开车进院子时杜克明正好出去,停下车问道:“听说红翎赢了?”
“嗯。”杜秋山闷闷说。
“奖金一定不少吧?”
“有限。”
“这怎么行?”杜克明眉毛倒竖,“这不是剥削廉价劳动力吗,老穆心也太黑了,不行,我得打电话给他,催促放点血…….一个亿的大标,利润起码上千万吧,象秋山拿个一百万总没问题。”
“爸!别打电话,这个标…….主要还是靠穆董事长…….”
“他不过打打招呼,塞塞红包,一谷呢只知道喝酒泡妞,具体工作还不是你带人做的?”
“唉……”
杜秋山脸色更难看,索性不理父亲直接将车开进车库。
“他娘的,别的没本事,就会给老子脸色看!”杜克明嘀咕着离开杜宅。
经过这次惨败------具体原因还摸不着头脑,戴尔已被召回纽约总部述职。对他主要是辩解与推卸的叙述报告,董事会成员均表示不满意,认为他在某些关键阶段头脑发热,决策之前没有深入调查了解,用人失察,尤其是将广告界顶尖高手林志放出去为他人所用,导致、项目竞争出现混乱局面并一无所获,使菲雷斯克这块象征实力和信誉的国际招牌形象受损,对公司在中国的业务发展产生负面影响,鉴于此戴尔应该负完全责任。
随后戴尔被请出会场,董事会继续开会讨论处理意见。趁这个空暇平时和他关系密切的副总经理切尼拉他到办公室,皱着眉头说:“戴尔,真不明白你怎么想的,把赌注压在一个东方人身上,你明知他们的思维非常独特,有时简直怪透了。”
“林志在弗吉尼亚长大,算标准美国人。”
“不,不,不,”切尼大摇其头,“报告的副本我看了,其中关于Reagan的描述,你做过调查?”
戴尔一愣:“他养父Reagan出现财务危机,律师潜逃,诉讼缠身,急需几十万元美元补足税款才能避免坐牢…….这些都是公开信息,我就是利用它挟持林志就范,有问题吗?”
“两周前Reagan的律师突然露面,要求撤销对Reagan的所有指控,之前投资、税务方面的问题只是技术错误,主要因为他的助手填报相关信息时把另一个客户的资料输到Reagan名下,造成一系列麻烦,而这期间他正在夏威夷渡假,对当事人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情…….天衣无缝的解释,可是你相信吗?”
戴尔木然接过切尼递来的资料,呆呆看了半晌,从喉咙深处蹦出一个词:“圈套……”他陡然激动地挥舞着资料大骂道,“一个让人不齿的恶毒圈套,我这就回上海,向招标办公室申诉,我要揭露林志的行径,让他的阴谋大白于天下…….”
切尼充满同情地看着他,轻声道:“我有个朋友做室外装修,也许你可以到他的公司干几年……”
与戴尔相比,大竹岛更明智更主动,招标失利的第二天他就飞回日本向社长递交了辞呈。考虑到他毕竟拿下项目,多少有些成绩,而且会社没有合适的人选代替他,小智纯子虽然能力强作风泼辣,日企却没有让女人做总经理的先例。社长当即尽力挽留,说真正的武士不会在失败中倒下去,希望他知耻而后勇,发挥最大能量打败对手。
大竹岛连连摇头,谢绝了社长的好意。经过这一役他真正觉得心灰意冷,他认为自己老了,搞不明白现在年轻人的想法,包括纯子,包括林志。
投标失利,纯子并不特别难过,她更在意林志。从他失踪那天起,她就象丢了魂似的根本静不下心研究和完善投标方案,一有空就拉着同样失魂落魄的邬云满大街跑,指望出现奇迹能发现林志。真是傻女孩,大竹岛想,就算找到又能怎样,还不是和邬云甜甜蜜蜜的在一块儿,没她纯子半点事,这么掺和干什么?
更令他想不通的是林志。在他看来这是一次公平而合理的交易,林志需要钱给养父解脱财务困境,而他需要设计方案赢得项目。项目他付出了10万美元,项目又是10万美元,而且还承诺中标后再奖10万美元,一共30万美元!戴尔无论如何不会出这么高的价钱——从中标结果看菲雷斯克也成为了牺牲品,他甚至可以狂妄地说一句,这次投标的公司谁都没有魄力拿出这笔钱,可林志偏偏玩了失踪。
他想干什么?他想从这场游戏中获得什么?
大竹岛有种感觉,不管林志出于何种原因失踪,一定有他本人的配合,否则不会连半点痕迹都找不到。
算了,还是回到北海道的老家,坐到樱花树下喝喝清茶,享受剩下的人生时光吧,大竹岛自嘲地想。但当社长请求他陪新任总经理到上海赴任时,他还是爽快地答应了。
他有个隐秘的想法:林志一定会在时机成熟的情况下露面,到时他要当面请教,问清楚他做这些事的真正动机。
大竹岛下了飞机重新踏到上海的土地时,前来接机的纯子告诉他,晚上海阁集团召开庆功晚宴,庆祝红翎工作室拿下亿元大标。
“也许谜底就在今晚揭晓吧。”站在空旷的机场上,大竹岛自言自语道。
第二十四章
庆功宴地点选在希尔顿大酒店,此次堪称海阁集团自成功上市以来举办的最隆重、规格最高的晚宴,集团董事会、领导层和总部、红翎工作室员工全部到席。晚宴主要亮点是杜秋山和谈雪菲,这是她与林志分手以后两人第一次在公开场合露面。由于林志在广告界的影响、杜秋山的特殊身份,以及分手的戏剧场面,自然引起在场宾客议论纷纷。在众多异样目光和神态中杜秋山有些困窘,悄声道:“雪菲,我们出去走走?”
“再坐会儿,晚宴马上开始了。”她若无其事地说,顺手从吧台取了饮料,边走边含笑与这个握握手,与那个寒暄几句,还跟熟识的技术人员开开玩笑,仿佛她才是红翎工作室主任,她才是晚宴的主角。
“真是一朵霸王花,不服不行。”有人悄声说。
“服她什么?”又有人问。
“她的风度,她的气质,在这种场合中都不怯场,还有什么能镇住她?”
“我猜只有一个人能。”
“谁?”
“她的前男友,林志。”
“开玩笑,林志已经失踪了,何况她现在是彩虹基金总经理,杜少的女朋友,杜克明的儿媳,谁敢惹她?”
“呵呵,这倒也是。”
穆一谷跑前跑后忙得不亦乐乎,亿元项目中标,是他担任副总经理以来亲自指挥的最出色的成绩——不错,他喜欢“亲自指挥”这个词,它足以树立他在集团中的威信,证明自己不仅仅靠老子的余荫,关键时候拉得出打得响,“一白遮百丑”,他希望此役的胜利能让集团内部所有怀疑、轻视自己的人闭嘴!
七点十八分,晚宴正式开始,穆城冲在董事会成员的簇拥下走到主席台当中说祝酒词,他按常规简述了今年集团在各方面取得的业绩和突破,鼓励员工们再接再励共同努力,打造海阁美好的明天,然后话锋一转,重点阐述红翎工作室夺取、工程的象征意义,以及集团拟加大在广告、证券等领域投资的计划。
坐在第一排的穆一谷越听越兴奋,他觉得父亲的每句话似乎都在为自己辅路,这意味着今后——也许就是明天,他将拥有更多管理范围,有更多的决策权和发言权。他激动地听着台上说的每一个字,期待从父亲亲口说出本次胜利的最大功臣——穆一谷!
说不定父亲趁这个机会宣布让出总经理职位把自己推到前台呢,想到这里穆一谷居然有些懊恼,后悔没有先见之明,早知道该穿件更庄重、更得体的服装。
果然,穆城冲提到红翎工作室全体员工,提到杜秋山“任劳任怨、与技术人员同舟共济,确保项目的万无一失”,也提到穆一谷“在统筹管理、后勤保障方面贡献很大”,可惜就这一句,随即就扯到其它话题。
穆一谷一阵气沮,转念又自我安慰:哪有父亲当众夸儿子的,稍稍点一下也就差不多了。
“……需要指出的是,我们之所以能中标很大程度得益于路段的设计方案,而这个项目是通过外包完成的……”
全场气氛一凝,包括穆一谷和杜秋山在内都不明白他为什么在这种场合自曝其短。
“在这里我要告诉各位,外包项目的负责者不仅仅独立完成的规划、测算和设计,还在整个招投标过程中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下面我要为大家引见这次中标的最大功臣,”他朝右侧一指,高声宣布,“他就是——林志!”
林志,身穿笔挺合身的西装,打着古典华贵的领结,带着微笑神采飞扬地从幕后走上台。
全场哗然,有两个人甚至愣愣地站起身来,浑然忘了身处何处,一个是穆一谷,一个是杜秋山。
穆城冲双手微压,止住台下“嗡嗡”声,继续说:“至于林志先生为什么负责外包项目,又为什么说他举足轻重,这个说来话长,以后有时间再慢慢解释,下面我根据董事会研究决定,正式宣布——海阁集团正式骋任林志先生为集团副总经理,分管证券、房地产和广告,明天上午总部召开经营会议,详细明确具体事项。”
接下来他还说了一些话,可是已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