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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一遇的少年已离开

图片源于网络一生一遇的少年已离开文丨顾白白有人住高楼,有人在深沟,有人光万丈,有人一身锈,世人万千种,浮云莫去求,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1看见田野的第一眼,我就觉得他是特别的。中考过后的夏天,我回江州老家过暑假。正午的时候,太阳悬在半空中,路上几乎没有行人,一走进职工大院,我的视线就落在了路边的一个高瘦少年身上。他穿着军绿色外套、军绿色长裤,腰杆挺得笔直,一脸漠然,对过往的人目不斜视。我对唐宋啧啧叹道:“大院安保变好了,还有警卫员呢。”唐宋看了他一眼,尴尬地笑了笑:“那不是警卫员,是田爷爷家的孙子,在那闹着玩呢。”我“哦”了声,却还是忍不住盯着那个笔直的身影直瞧,怎么只有他一个人?这样的疑问,在当天傍晚得到了答案,我被差去大院门口的小卖部买酱油,远远就看见那个军绿色的身影,他还站在原地。有几个小孩路过他身边时指着他呵呵大笑,拿小石子往他身上扔,冲他喊:“田野大傻子。”他无动于衷,仿若一座雕塑。我咬着桃子,边走边看,路过他们时顺手将桃核扔了出去,好巧不巧砸在了带头哄闹的孩子王头上。“谁?谁偷袭我?”“不是我啊。”“也不是我。”我淡然地走了过去,嘴角却忍不住扬起笑意。我打完酱油回来时,那群小孩已经不在了,田野却还在那儿当雕塑。我犹豫了下,走到他面前,身高的关系,我得仰着头才能看到他的脸。那身军绿色衣裤穿在他身上显得过于肥大,风一吹,他整个人就像被套在巨大的绿色袋子里一样,滑稽可笑。我好奇了一下午,忍不住问他:“喂,你在这干吗呢?”他像是没听见,目无焦距地盯着前方,日光暴晒后的脸上泛着诡异的红,额发都被汗湿了。我越来越觉得这个人实在是奇怪,像个假人一样,于是,伸出手戳了戳他,没想到这一戳,就戳出事了,他直直向后倒去,跌在地上昏迷不醒。我吓得扔了酱油就跑,跑了几步又折回来,蹲在他身边,拍着他的脸急得团团转。“渺渺?这是怎么回事?”我正慌乱时,唐宋犹如救命稻草般出现。我说:“我也不知道啊,我就碰了他一下,他就这样了,真的不关我的事啊!”唐宋凑过来看了一眼,下了结论:“中暑了。”唐宋一边扶起他一边招呼我:“去小卖部买瓶冰矿泉水。”我“哦”了声就飞快地跑去,回来时正看见唐宋在解田野的衣服纽扣。我顿时就愣了,唐宋抬头看了我一眼:“你脸怎么红了?”然后没等我回答,他便拿过我手里的水,扭开倒了一些拍在田野的脸上。田野唰地一下睁开眼,与唐宋四目相对了。几秒后,田野一把揪住自己的衣领,往后退去,一副怕被非礼的样子。唐宋瞪着他就那么傻了眼。我“扑哧”一下笑出来,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这个叫田野的,简直太好玩了。田野醒来后,肚子一直在叫,我们一问才知道,从中午开始他就没有吃饭。唐宋在小卖部给他买了碗泡面,我们仨一字排开,坐在小卖部门前的长凳上。我盯着田野手里捧着的泡面直流口水,翻了翻口袋,钱却不够。我撞了撞唐宋,说:“给我也买一个泡面呗。”唐宋瞥了我一眼,摇摇头:“不买,你回家吃饭去,跟这凑什么热闹。”我愤愤地指着田野道:“凭什么他可以吃!唐宋,你不会真对人家有非分之想吧!”“去你的!”唐宋照我脑门拍了一掌。我委屈地瞪着田野,他一直沉默地低头专心吃面,大口大口的,也不嫌烫,跟饿了很久一样。我拍了拍他,好奇道:“喂,你一整个下午都站在那,一动不动的,是干啥呢?”他看我一眼,又迅速低下头,有些腼腆地说:“我在扮演一棵树。”敢情这家伙是玩角色扮演啊,我笑嘻嘻地冲他说:“那你不够专业啊,风来的时候你得随风摇摆。”我伸长手臂,做了个摆动的姿势。他一副很是受教的模样,看向我的目光也有了一种惺惺相惜的意味。他正要说什么,马路上两道车前灯打过来,我们一同望过去,就看见一个漂亮姐姐搀扶着一个老人从车上走下来,对他招了招手:“田野。”“爷爷!”他一脸兴奋地跑过去。同漂亮姐姐说了些什么,田野从她手里扶过头发花白的老人,又鞠了个躬,方才转身走到我面前,对我笑笑:“我回家了。”我看着那个正一脸茫然吃着棉花糖的老人,有些愣怔。田野扶着爷爷走了几步,突然停下来,两步并作一步地跑过来。“很高兴遇见你。”他说。然后,他又乐颠颠地跑过去,扶着爷爷走远了。2那天之后,我再未见过田野,成天早出晚归,与唐宋疯玩了一个多月才离开。高二时,我爸外派期结束,商议之下我们举家搬回了江州。我和田野的第二次遇见,便是在江州的高校里。几个学生把他作文本贴在走廊上,大声朗读他错漏百出的作文,他则被几个人按着手脚,不能动弹。围观者起哄中,田野神色惊慌,一副想要逃走的模样。突然间,他的视线同人群中的我对上,短暂的愣怔后,我默默别开了眼,假装没有看见。回到教室里,同桌正在讨论走廊上发生的闹剧。“他爷爷有病,医院,说不定还遗传呢,你看田野写的那作文,笑死我了。”“就是就是,什么我是一棵树,在暮色降临时变身成人,拟人也不是那样用的吧。”我在座位上坐了一会儿,转身向教导处所在的办公楼走去。那场闹剧的最后,是以教导主任赶来,将恶作剧的学生一一拎到操场上青蛙跳而结束。人群作鸟兽散,一片狼藉中,田野捧着被撕碎的作业本低着头坐在那儿,沉默了许久。那天放学,走到半路,我被那几个欺负田野的学生堵在学校附近偏僻的小巷里。为首的那个竖着手指点我的额头,凶巴巴道:“转校生,就是你去告状的?最让我恶心的就是你这种打小报告的人!”“有老师撑腰了不起?”“你告一次,我打你一次!”我拽着书包带子,抿着唇不发一语,表面波澜不惊,其实心里已害怕到了极致。终于,在其中一个人扬起手时,我发出一声尖叫,闭上眼本能地抬起胳膊去挡。清脆的巴掌声中,与之相符的疼痛并未出现,而是一个紧紧护着我的胸膛。“哟,还知道英雄救美咯,给我狠狠地打。”不知过去了多久,脚步声伴着唾骂声远离,而抱住自己的那个人也像泄了气的气球,突然松开手,跌坐在地上,他的额发都被汗湿,白色的校服背后渗着血迹,触目惊心。我颤巍巍地喊了声:“田野。”他喘着粗气,扶着墙站起来,掰着我的肩膀左看右看:“你有被打到吗?对不起,都怨我。”我摇摇头:“我没事……你流血了。”他不甚在意的样子,话锋一转,看着我抱歉道:“都是因为帮我才让你被找麻烦的。”我受之有愧,连忙摆手:“我没有帮你,他们弄错了。”“上次你也扔桃核来着,我看见了。”我一时语塞,有些尴尬地别过眼。突然想到什么,我从书包里掏出几片创可贴,边撕包装边给他说:“下次不要走小路,远远见了他们就跑,躲着他们点。”田野低低“嗯”了一声,乖顺地任我将创可贴贴在他背上的伤痕上。我贴得乱七八糟,贴完看着他忍不住笑起来。田野也跟着笑,动作牵动了伤口,他痛得“咝”了一声。我挤对他:“被打了你怎么还能笑得出来啊!”他说:“不知道啊,看着你笑我就很开心,就想笑。”“啊?难道我长得很搞笑……”“不,你很漂亮。”想了想,他又加了句,“我见过最漂亮的。”他咧着嘴,露出白瓷般的小尖牙,弯弯的眼睛像极了天边的柳叶儿。虽然我从小到大听过的夸赞也不少,但还是头一次被人夸长相,我红了脸,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古有人不打不相识,而今我和田野,却是因为被打而相熟起来。那天回去后,我特意去问了唐宋关于田野的事,这才知道,田野是在六岁时被他爷爷接到大院的,那时候,他的父母在事故中双双去世,他因目睹父母遇难的场景,来大院时就很孤僻沉默,常常一个人角色扮演,就像我初遇他时那样。有人说他在事故中头部受了伤,肯定是有影响的。田爷爷一个人带他,平时上班就带着他一起,让他在办公室的旁边看书玩玩具,下班了再领他一起回来。后来厂里内退,田爷爷就是其中一个。田爷爷是电工,东一家西一家地做活,挣的钱勉强能够维持爷孙两人的温饱。过了几年,田爷爷年纪大了,得了阿兹海默症,生活不能自理,身边又只有个十多岁的小孙子,看病都是由邻居领着去。田爷爷没有亲人,市里的老年公寓排不上号,私人的又太贵。他病情严重了后,邻居只有领着他去住院,医院回来看田野一次。田野不愿去福利院,一个人生活在大院里,政府的补贴要给爷爷看病,虽然学校给他免去了各种费用,但他还要生活啊,他平时就靠邻居们救助着,给一点吃的或用的。人都说狗眼看人低,其实人也一样,在很多人眼里,贫穷就是原罪,成为许多人欺负田野的助力,尤其是在是非观还未健全的孩子身上。很多孩子一开始都只是觉得逗弄田野很好玩,但被捉弄的次数多了,田野更不愿与人亲近,宁愿自己待着。我第一次看见他时,他就是自己在和自己做着游戏。他孤独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人愿意拉他一把,甚至在最初,我也是不想管这份闲事的。3只是世事十分难料,第二天我一出门,就看见田野蹲在大院门口,一看见我,就站起来,挠着头对我友好地笑了笑。我对他回了个微笑便继续往前走,走了一段路发现不对劲,回头,果然看见田野在我身后不远处,亦步亦趋地跟着。虽说我跟他同路,但这种状况让我不免多想,他就是在跟着我。这样的想法,在下午放学时得到了验证。他早早候在学校门口,我一来,他就跟着走。快到大院时,我终于忍不住,转身质问他:“喂,你老跟着我干吗?”他正垂着眼专心走路,被我吓了一跳,睁着圆圆的眼睛,像只受了惊吓的小兔子。我突然想到唐宋跟我说的那些话,便放软了语气:“田野啊,你为什么从早到晚都跟着我?”他不好意思道:“我想和你一起走,安全。”我明白了,敢情这小子是想找个靠山啊!前面说了,我是个很怕麻烦的人,但或许是那天田野的目光太过真诚,又或者是我想到了他的悲惨身世故而生出了同情,我默许了他跟着我的行为。那天之后,田野就成了我的小跟班,上下学时,他都跟在我后头。但只要出了职工大院我就会让他和我保持一点距离,我并不想被同学看到我和他交好,而把我和他一同排挤在外。那时候,我以为田野总跟着我是想找个靠山,很久后我才知道,他跟着我,是怕再有人找我麻烦。他一直都是这样温柔的人,为我做了许多,却从不让我知道。学校里,仍旧有人欺负田野,我站在起哄的人群外远远看着,没有胆量踏出一步。有一次田野在逃跑中磕破了头,血流了一脸,众人惊呼地跑开了。田野慢慢站起来,什么话都没说,独自捂着脑袋去了医务室。上课时我无心听课,黑板上的三角函数全变成了田野头破血流的样子。于是,我借口肚子痛跑去了医务室,校医正在给田野上药,碘酒抹在伤口上,田野痛得直哆嗦。校医说:“你这孩子也忒粗心大意了,怎么能把自己摔成这样,家长得多心疼啊,痛吧,给你长点记性,下次小心点。”校医训诫他的话像刀尖一样扎在我心口,难受极了。校医处理完田野的伤口离开后,我从门外钻了进来。“田野……”田野见了我特别意外:“你怎么来了?你不舒服?”我摇头:“我来看看你。”我指着他额头上的月牙状伤痕,“疼吗?”“上了药后已经不疼了。”我咬咬唇,问他:“我没有帮你,你怨我吗?”他把头摇得和拨浪鼓一样:“幸好你没有帮我。”失去田野的多年后回忆到这一幕,我才晓得,我的田野啊,他从小就是这样,他不想我被其他人视为和他一路的人,受他受的白眼。他一直都是这样单纯善良,别人投之以木瓜,他则报之以琼瑶,别人一点点的好,他就会记上一生。而在彼时,听他说完这句话的我胸口闷闷的,难受极了,忍不住去抱他。田野整个人都僵住了,过了良久才伸手回抱我。我听见他的笑声,特别温暖,敲打在我还未尝过冷暖悲欢的心上,掷地有声。我想要为田野做些什么,可我肩不能抗、手不能提,胆小又怕事,思来想去,便匿名写了一篇关于校园暴力的文章投稿到学校文学社。文章登出后,田野曾拿着校刊来找我,指着那篇报道,扑扇着亮晶晶的大眼睛,问我:“是你?”我镇定地瞄了一眼,挑眉:“什么是我?”“笔名,夏树。”他指着作者名,笃定道,“渺渺,你对我真好,我会报答你的。”我别过脸,依然没有勇气承认,嘴硬道:“别自作多情了,那才不是我呢,我哪有那么多闲工夫去写这种文章啊,有这时间我早把课外作文给写了。”田野挠挠头,有些失落道:“是吗,我还以为是你呢……”我继续摆手:“不是啦!”自始至终,我欠缺的都是那一股勇气。我可以在背后为田野做尽所有,却没有勇气在人前牵起他的手。那篇文章成了当期校刊的头条,放在校刊首页大字报道。一石激起千层浪,校领导特意做了个校园暴力的专题,请了有名望的专家来学校开讲座,讲述校园暴力对施暴者和受害者的影响。同学们感触颇深,学生会还组织了一场辩论会。浩浩荡荡的一系列活动之后,那几个爱欺负田野的刺头,成了保卫科重点关照对象,他们再不敢做什么动作。少了人带头,田野在学校的状况明显得到了改观。而这就是我能为他做的所有了。期末考试过后,大院里的邻里商量带着孩子们去漂流。我们都很期待这次活动,尤其是田野。出行前几天,天下起了雨,活动前一天夜里还在下,田野站在大院的路边,披着雨衣,头上戴了个挡雨的草帽,望着昏沉的天担忧地问我:“明天天气会好吗?”“会的,天气会好,”我站到了花坛的石阶上,伸手,拍了拍他的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石阶下的田野茫然地抬起头,帽檐下,我看见他招牌式的笑脸慢慢出现在雨雾水汽之中,那一瞬间,我的心跳忽然漏跳了半拍。隔日,雨过天晴,太阳映照着大地,抬头就是湛蓝的天空。4我一直坚信一切都会好转,善良的人终会被善待。直到高三那年,田爷爷趁着护士医院,失踪了几日后,被人在小河里发现。我和唐医院认尸,我胆子小,不敢进停尸房,光是听见田野痛苦的哭号声,我就忍不住颤抖。医院赔了钱,并表示会处理田爷爷的后事。出殡那日突然来了一群人在殡仪馆吵吵闹闹,众人傻眼,才知道,原来除了田野的爸爸,田爷爷还有其他儿女。那些人抱着田爷爷的灵柩哭得肝肠寸断,任谁看了都是一副孝子情深的场面。医院的人都被这突然冒出来的子女弄蒙了,问田野:“这真是你家亲戚?”田野跪在灵像前,冷冷地看着他们点了点头:“叔叔,姑姑。”大伙哑然,还没转过弯时,那群人擦了眼泪就直奔主题,田爷爷的赔偿金。田爷爷生的时候他们不闻不问,得知田爷爷意外去世后,他们纷纷出现,表示赔偿金应该平分;田爷爷的退休金变成了遗产,也应该由他们继承。大院的邻居愤愤不平,和他们吵起来。自始至终,田野都没有说过一句话,他就坐在火盆前,抱着田爷爷的骨灰盒,头搁在上面,闭着眼像是睡着了。我担心他,走过去戳了戳他:“田野……”过了很久,他才睁开眼,看着我说:“这里好吵,我想带着爷爷回家了。”我回头看了眼那群闹得正凶的人,点点头:“我陪你回家。”田野回家后就爬上床去睡了。我拍拍他的背,说:“你不要难过,田爷爷也希望你能开开心心的。你好好休息一下,晚一点我来看你。”晚上,我拿着我妈熬的筒骨粥,和唐宋一起去田野家。他还在睡觉,保持着我下午走时的动作,脸色苍白,浑身都是汗,我们叫他他都没有反应。我急得哇哇大哭,问唐宋:“他是不是死了啊?”“医院!”唐宋一把抱起田野,直冲附近的卫生所。我跟在后头,没唐宋跑得快,等我赶到卫生所,田野已经躺在病床上输液了。我问唐宋:“他怎么样?有没有事?”唐宋看着田野沉默了一下,摇摇头:“只是饿晕了。”我拍拍胸口,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第二天一早我去看田野时他已经醒了,靠在床上看着玻璃窗外发呆。我敲了敲门:“田野。”过了很久他才慢慢转过头来,看着我虚弱地笑了:“你怎么来了?”我在床边坐下,有些埋怨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了?昨天真是吓死我了。”他愣了愣,垂下头:“让你担心了。”我白他一眼:“你还知道让我担心了啊,田爷爷要是看到你这样得多伤心啊!”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田野的眼圈立马就红了,他虽然努力低着头,可我还是看见他的眼泪一滴滴砸了下来。我看着他的样子心里就特别难受,多年前我的外公去世时我也哭了好几天,可我还有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疼,可他只有他自己一个人了。我突然很想抱抱他,而我确实也这么做了,我安慰他:“田野,爷爷不在了,但你还有我,还有大院的邻居们啊!”“是啊……还有你,”他的头抵在我的肩上,半晌之后,低低道,“我只有你了。”田爷爷没有立过遗嘱,他留下来的钱最终被田野的叔叔姑姑们分走了一大半,田野的叔叔还申请了田野的监护权,田野将由他照顾,属于田野的那笔遗产也暂时归到他名下,直到田野成年。田野虽然要比一般人迟钝,可他不傻,他知道那些人只是为了他的钱,说什么都不愿和他叔叔走,宁愿放弃自己的继承权,独自生活在大院田爷爷留下的单位房里。对此,我愤愤不平,教育他:“你怎么那么傻,就这样什么都给他了?你不会跟他走,去他家胡吃海喝,弄垮他啊?”他却仍是傻笑:“我没有什么都给他啊,我还有你呢。”“你!”我一巴掌拍在脑门上,无语地摇了摇头,罢了罢了,傻子不可教也。5我十八岁生日那天,家人为了庆祝我成年的特别日子,在家中摆了酒席请邻居们吃饭。我自然也邀请了田野,只是他迟到了,一直到我们吃完饭准备切蛋糕时他才出现。烛光中,我看见他站在角落,似乎刚从哪跑来的样子,风尘仆仆,喘着气,一张脸上全是汗珠,咧着嘴跟着大伙一起唱生日歌。歌声中,我吹灭了蜡烛,双手合十许愿。我的愿望是希望我爱的人永远开心幸福。许愿时,父母亲人的脸一一在我脑海里闪过,而田野的脸竟也出现在其中,我猛然睁开眼,视线落在田野的笑脸上。我对他招招手,正要说什么,眼前突然出现唐宋的脸。“生日快乐,渺渺,别说我对你不好啊,喏,这是给你的成年礼物。”唐宋递给我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我接过,打开,里面是一瓶香水,正是之前我在电视广告上看到,絮絮叨叨念了很久的那瓶。我兴奋地跳了起来:“谢谢唐宋哥。”唐宋捏了捏我的脸:“你就只有在有好处时才会叫我一声哥。”我对他做了个鬼脸。周围一片笑声,左邻右舍送的礼物摆满了我面前的桌子,有裙子,有高跟鞋,有我喜爱的作家原版英文书。而我最期待的那个人,却始终站在人群后方,他脸上的笑有些不自然。我望着他空荡荡的手,问:“你没有给我准备生日礼物吗?”他顿了一下,轻声道:“……我忘了。”那一瞬间,我的心里忽然有些失落。要知道,一个月前我就和他打了招呼,当时他还信誓旦旦说要给我一个惊喜。现在,他却像忘掉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那样忘了。深夜,酒足饭饱后,大家都散了。帮我妈收拾好桌子,我一个人出门散步消食。走到大院后边的大榕树下,我远远就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田野,你在这做什么?”他转过头看我,指着天空说:“看月亮。”我在他身边坐下,仰头看向天空,今晚的月亮特别大,就像一个蛋糕。而我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圆圆的盒子。“这是什么?”我吃了一惊,愣愣地拿过田野递到我面前的盒子。田野不好意思道:“生日……礼物。”“你你……你给我准备了啊!那你刚才怎么不说!”我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如同面对潘多拉宝盒,兴奋又期待地打开盒子,一个糊得看不出原样的小蛋糕呈现在我的眼前。我忽然有些明白田野为什么刚才在众人面前时要说忘了,同大家送我的礼物相比,这确实有些寒碜。我却不在意,只要他想到我,把我的事放心上就好。我问他:“这是你自己做的吗?”“嗯。”田野挠挠头,不好意思道,“刚才跑太急了,就……”没等他说完,我端起蛋糕咬了一大口,香甜的味道瞬间打开了味蕾,我瞪大了眼,立马又咬了一口:“田野你手艺这么好?”田野抿着嘴傻笑。我睁大眼:“真的,这奶油,跟我从前吃的都不一样呢。”“是硬奶油。”田野解释道,顿了顿又说,“以前我生日,爸爸妈妈都会给我买这家蛋糕,我很喜欢吃,后来蛋糕店经营不善,倒闭了,我也是找了很久才找到原来的老板,求他教我做了一个。”原来是这样啊,他把记忆里最宝贵的东西与我分享,别人送的都是我喜欢的东西,只有他,将他最珍贵的东西送予我,这才是我成年礼最好的礼物啊,我的心突然涌上一大片感动。“啊,我自己全吃了,都没给你留一口……”“没事的,你喜欢我就很开心了。”“田野,你生日是哪天啊?”“九月三十。”“那等你生日的时候,我也去找那个老板给你做蛋糕吧。”“好啊!”而那时说出这句承诺的我并未想到,我竟再无实现诺言的机会。我欠他的蛋糕,终成了我一生的遗憾。高三剩下的生活被数不尽的试题所淹没,繁重的学业和大大小小的考试让我无心顾及其他。我好胜心强,不考上心仪的大学誓不为人,于是,通宵学习成了家常便饭。我压力一大,就没有胃口,那时候,家里人在我的饮食问题上操碎了心。直到有一天,我妈做了一道烧排骨,味道和我从前吃的都不一样,那天我胃口大开,边吃边跟我妈说:“妈,今天这排骨真好吃。”“这是用梅子烧的。”我妈笑着说,“你一向怕酸,田野拿这梅子来时,我还担心你不吃呢。”我一愣:“田野拿来的?”我妈点头:“是啊,你可要多谢谢这孩子,我和隔壁阿姨说你吃不下饭时被他听见了,他就拿来了这梅子。他说他以前没胃口时,他爷爷就是用梅子做菜给他吃,开胃生津。他为了弄这野生梅子,身上被树枝划破了不少,晚点我拿些排骨给他送过去。”我感动得鼻子发酸,那天晚上我自告奋勇拿排骨去田野家,我对他说:“以后有我一口肉吃绝对不会让你饿着,有什么好的,我都会想着你。”田野笑:“渺渺你对我真好。”我擤了擤鼻子,不太好意思说,因为你对我更好啊!我只是拍着他的肩道:“谁让你是我最好的兄弟呢。”田野微微一顿,弯起的嘴角仍未放下,可不知道为什么,我恍惚觉得,他眼底的笑意正一点一点消失殆尽,这让我的心里突然生出一丝异样的情愫,但在当时,我并没有让自己细想下去。6高考成绩下来后,我的分数能够顺利去上心仪的大学,唐宋为了给我庆祝,在江州一家西餐厅里订了桌,请我和田野吃饭。那天唐宋有事耽搁了会儿,我和田野在餐厅里百无聊赖地等他。我问田野:“你报了什么学校?”田野高考成绩不是很理想,但上一个专科还是没有问题的。田野看了我一眼,抿着唇,没有吭声。我给他出谋划策:“要不你上A市的职业学院吧,和我要上的大学在一个校区,平时……”“渺渺,”田野突然出声,“我……不上学了。”我一愣,继而反应过来:“你是担心学费吗,这个没关系,可以申请助学贷款。”他摇摇头:“我欠大家的,已经够多了。我成绩一向都不好,我想早点出来工作。”我恨铁不成钢,愤愤道:“田野,你怎么这么不上进,知识改变命运懂不懂,没有文凭你能做什么,你想一辈子……都这样,靠别人接济,用别人不要的?”我指了指他身上那件隔壁王叔叔拿给他的旧衣服,都抽了丝,松松垮垮地挂在他身上。说这些话,我以为我是对他好,我说过有什么好的都会想着他的,他跟我去一座城市,我便能好好照顾到他,我希望他好好的,希望他有朝一日可以发出自己的光,而不是一辈子都要捡别人剩下的,活在深壑里。田野很受伤地低下头,绞着自己的手指,过了很久才道:“我去下厕所。”田野走后不久,唐宋就来了,他坐在我旁边,问我:“田野呢?”我没好气道:“不知道!”唐宋眯着眼道:“你又欺负他了?”我瞥他一眼,抿抿唇,最终还是给他说了我和田野的争执。唐宋说:“田野的想法也没错,他读不下去你逼着他也没用,而且现在工作,有的靠文凭,有的靠经验,他早点出来工作,也许会更好。还有,渺渺啊,你那话说得也太伤人了点,田野有抑郁症,是个敏感的孩子,不要伤了他的心。”唐宋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刚才我说的话不中听,但嘴上还是不服气道:“我是为他好,你那么帮他说话,你喜欢他啊?你别否认,我第一次看见他那天,你还脱他衣服来着,别以为我忘了。”唐宋曲着手指在我额头敲了一记:“宗渺渺,你这话说得真难听,我喜欢谁,你看不出来吗?”我一愣,脑子还未转过来,唐宋就给我抛了个媚眼。我忍不住抖了抖,搓着胳膊道:“你喜欢谁我怎么知道,总不会是我吧。”唐宋笑了。我的动作僵住,不会吧?唐宋突然一把抱住我:“本来一直想要找个好机会再和你告白的,可既然就这么突兀地提到了,那就顺便说了吧。宗渺渺,你以为我这么多年孤家寡人,是在等谁?”我和唐宋青梅竹马,他英俊潇洒,从小到大,他都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他一直都很照顾我。我不在江州的那些年,他还常常给我写信,还会经常给我寄一些江州的土特产,我却迟钝地以为这是他对我的友情。唐宋什么都好,按所有小说里的剧情发展,我该接受他的告白,和他幸福地走到一起。可是,我犹豫了,那一刻,我的眼前莫名其妙出现了田野的脸,他笑时两颊的酒窝,哭时皱起的眉心,看到我时总是亮晶晶的眼眸。而我的视线里,田野出现不远处,灯光下,他脸色苍白,眼睛通红地看着我。然后,他慢慢转过身,向餐厅外跑去。我猛然推开了唐宋:“这也太突然了,我……我……”没说完,我就落荒而逃。唐宋在我身后喊我,我却跑得更快,一边跑一边四下张望,寻找田野的身影。他却像消失了般,蒸发在人潮汹涌的大街上。7那之后田野变得更加沉默,我以为是我那天说的话在他脆弱的心灵上留下了不小的阴影,便变着法子哄他开心。我对他说:“你不想继续读书那就算了,我不能把我想象的人生强加在你身上,你可以选择你想要的人生,我尊重你的决定,只要你觉得开心。”田野小声地重复:“对,我们的人生,是不一样的……”他的声音很小,我没有听清,正想问时,又听见他说:“渺渺,我决定了。”我一愣:“什么?”他继续道:“我叔叔拿着爷爷的遗产做生意,做得很好,他在广州开了服装厂,前些日子联系了我,和我道了歉,想要补偿我。他让我去帮忙,我已经答应去和他生活。”他将火车票拿出来,递到我眼前。我愣愣地盯着火车票看了一会儿,转身大步离去。我虽然说尊重他的决定,可连缓冲的时间都没有,他就告诉我要离开了,还一下子就去那么远的地方,我一时无法接受,一边走着,眼泪就那么掉了下来。回到家,我妈一看我哭得那么伤心,问我:“怎么了?”我哇哇地哭,将田野要去广州的事和她说了一遍。我妈摸摸我的头,叹气:“长大了,慢慢就要面对各种离别,田野一个人在这里生活,无亲无故,他叔叔愿意照顾他,他能和亲人生活在一起,对他来说,是好的。”我妈的话,让我如醍醐灌顶,我和田野再怎么要好,他需要的,还是个真正的亲人。而我,并不是。我突然明白为什么在他告诉我离开的决定时我会那样难过了,与他相识这么多年,他身边没有其他人,就我这么一个朋友,我以为我是特别的,也以为我们可以做一辈子不分离的朋友,可我最终没有成为那个能让他留下的人。他想要去的远方,并没有我同行。如果长大意味着要同身边重要的人一一告别,那我宁愿永远都活在过去。田野走的那天,我和唐宋去送他。月台内熙熙攘攘的人群,我一直咬着唇不说话,拼命忍着眼泪,直到田野说:“唐宋哥很好,渺渺也很好,很高兴遇见你们。”我恍然就想起,遇见他的第一天,他抱着我说“很高兴遇见你”的样子。我再也忍不住哭了出来,我看见田野插在口袋里的手动了动,像是在掏什么,可他的目光落在唐宋为我擦眼泪的手上,就再没了动作。他说:“唐宋哥,照顾好渺渺。”然后他转身上了火车,我看着他在车厢里面坐下,隔着玻璃对我们招手微笑。火车要开了,慢慢动了起来,我忍不住拍着玻璃冲他喊:“你真没良心,怎么说走就走了。”田野笑,他张嘴说了什么,汽笛声太大,淹没了他的声音,可和他相识这么多年的我,仍是默契地凭着他的口型,读出了他在说什么。他说:“没有我,你才会更好。”然后,我就眼睁睁看着他在我的视线里渐行渐远,被飞驰的火车带离我的生活。8暑假后,我进入了大学,参加了许多个社团,我故意给自己找了很多事,让自己忙碌起来,因为只要我一停下,就会想起田野。一想到他,我的心情就说不上地低落,而我并不知道那是因为什么。大学的生活多姿多彩,我遇见了很多不一样的人,其中不乏优秀的人追求我,但每当他们与我捅破超脱朋友之谊的那张纸时,我就会忽然想到田野。当他们制造机会和我偶遇时,我会想到田野傻乎乎地跟在我身后的日日夜夜,再黑的夜路,只要回头看见他,我就觉得什么都无所畏惧了。当他们送给我礼物时,我会想到十八岁生日田野送给我的奶油蛋糕,那个蛋糕就像他一样,品相一般,滋味却是独一无二的。当他们请我吃遍大众点评上所有的高分餐厅时,我会想到田野为了让我吃下饭,爬树为我摘野生梅子的样子,树枝划破他身上的皮肤,也像隔着漫漫时空划在我心上,微微刺痛。田野,他参与了我青春里所有的快乐与悲伤。与他相识那些年里,感动是真,感情也是真。我关心他,在意他,他是我青春里不可或缺的人。我一直将他当作朋友,可在他从我的世界里消失后,我的心里却突然有了疑惑,为什么仅仅一个朋友,对我的影响竟然这样深远,竟左右了我的感情世界,让我无法接受别人?直到大三那年夏天,我所在的篮球社团和隔壁学院举行完友谊赛,我去篮球场对面的小卖部买水,望了一圈,没有发现我平时喝的酸梅汁,我随手拿了瓶矿泉水,有些不死心地问老板:“老板,酸梅汁卖完了吗?”老板笑得暧昧:“那个我是不卖的啦,那是个男生特意放我这儿的,他每次都看你们比赛,带了酸梅汁,告诉我不要卖给别人,只卖给篮球场上最漂亮的女生,就是你啦。”我的心跳突然加快,我问他:“那个男生,你还记得是什么样的吗?”老板说:“高高瘦瘦,额头有个月牙样的疤,哦,他总是穿一件军绿色的外套,就站在这边,像棵树一样。”我站在那里,紧紧攥着瓶子,很久都没有动作。我知道那是田野,除了他,还会有谁知道我虽然最怕酸,却因为他而对梅子有着近乎变态的热爱?我没有想到,他居然会出现在离我咫尺的地方,记着我微不足道的喜欢,默默为我做着酸梅汁,却只是远远看着,并没有想让我知道这一切。当我和他说他是我最好的兄弟时,他眼底的失落;他看见唐宋抱着我时,兔子一样的眼睛,这些,我后知后觉地全明白了。他说他只有我了,他给了我他能给我的所有,那是他的全世界,也是他寂静而深厚的爱。很久后同学叫我,我茫茫然地回头,他看着我,惊讶道:“渺渺,你怎么哭了?”我摸了摸自己的脸,才发现上面潮湿一片。我怎么哭了?我是在那刻才意识到,原来,我竟这么想念田野。我决定去找他。那一年夏天,我走遍江州大大小小的集市,才在一个水果摊位的老板口中得知了田野做的酸梅汁的梅子就是在他那买的。我问他:“那个男孩在哪?你知道他什么时候来?你有他的联系方式吗?”老板说:“前些日子梅子下市啦,他就走啦,听说去外地打工啦。”田野在江州出现的这条线索彻底断掉,我不死心,辗转得到了田野叔叔服装厂的地址,坐了很久的火车去广州,到了那儿才晓得,田野来了没多久,服装厂就倒闭了,他的叔叔认为他是祸星,将他赶走,不久自己也举家回老家了。至于田野,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他就这样消失在我的世界里,再也寻不到。那一刻,我站在荒草丛生的服装厂里,忽然想起田野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没有我,你才会更好。”经年之后,我想我终于能明白他这句话的意味,和他站在暗处守护我却避而不见的理由,一头光鲜亮丽,一头灰暗简朴;一头是多姿多彩的人生,一头是温饱都艰难的人生。生活在两个世界里的人,如何能够并肩同行?可是田野,我看过一首很美的词是这么写的:有人住高楼,有人在深沟;有人光万丈,有人一身锈,世人万千种,浮云莫去求,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你对我来说,是早已遇上的彩虹。只是,我感知得太晚,任你朝背离我的方向远走。对不起,田野。我,很想你。我知道你什么时候离开,却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回来。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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