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死亡左顾右盼易殿选

越过死亡·左顾右盼

易殿选

宝贵的东西都会在夜里发光

宝贵的东西都会在夜里发光比如钻石、玛瑙、和田玉、田黄都会在深夜发出幽微的光芒而在阳光下，却其貌不扬甚至与路边的石块无异它们尊贵的地位，绝非浪得虚名倘若一枚十克拉的钻石佩戴在一个女人的手指上立即会使她身价倍增倘若拥有一块方寸大小的田黄或可使你终生衣食无虑尽管这一切也许还来自世俗的欲望与疯狂但是没有几人知晓那幽微的光芒来自何处以及那光芒里所蕴含的巨大动能其实你只须将它们放在耳边便可以听到岩浆迸发的巨响以及大地的板块与板块交媾时的呻吟那些宝贵的东西，都不过是它们迸落的种子宝贵的东西都会在夜里发光依如平庸的东西只能在白天灿烂比如桂冠、权杖、金币只能在阳光下炫耀无敌的力量而宝贵的东西总是低处的光比如普罗米修士的火把自由女神的火炬我们只能透过层层风雨感受到它们的温度

人啊，我该怎样诠释你的存在

　　　　——纽约康复中心见闻

这里是一片被暴风雨践踏过的树林

这里是一片被地震颠覆后的乡村

这里是一片被冰雪折翅膀的鸟儿

这里是一片被命运摧毁的生命……

他们苦苦挣扎，衰老而又残缺

浑浊的目光里又覆盖一层黄昏

他们也曾经骄傲、风流，甚至高大

比如查尔斯，那个在越战时期

丢掉半条腿的狙击手

尔今瘦弱成一页剪纸

被漫不经心贴在墙角里

还有席勒，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律师

此刻歪斜着半个身子，口水四溢

滔滔雄辩早已化作一串不知所云的碎语

还有莫尼卡，那个曾在42街当红的舞娘

就像一片揉皱的被丢弃的纸片

任脑袋沦陷在肩膀里，依然不忘

在枯槁的脸上涂抹出猩红的嘴唇

现在他们像寄生蟹一样

寄生在康复中心的病榻上

似乎每天都在降低生命的高度

纵使坐在轮椅里

依然难以遏止泥土的上升

一大片风烛残年，触目惊心

人啊，我该怎样诠释你的存在？

如果这就是结束，那么又何必开始？

３

卑鄙者

他们总是倾情地咆哮着

在街头，在午夜

将一支笔斜插在耳朵上

冷眼看万家灯火，像一个盗梦者

手执烛光，潜伏在一个个梦境里

并悄悄留下一行行血色印记

有时候爬向教堂高高的尖顶

抛撒关于世纪末的预言

每一个荒诞不经的预言

都能在人群里引起一阵骚动

他们肆无忌惮地将铁锚横陈在马路上

等待一支由远方而来的船队

或将赤裸的鱼钩抛在女人裙下

窃笑着钻进草丛里

等待一声惊恐、凄厉的叫喊

或在流行歌曲里撒满蒺藜

折磨听者的耳鼓

他们总是将犁尖插进长满庄稼的土地

而在夜晚，又提着海水

去浇灌别人家阳台上的花盆

他们是一群卑鄙、龌龊者

累了的时候，便躲在黑暗一隅

计算从权力到金钱、从良知到贪婪的距离

但是从来也不会感到恐惧

他们有时候西装革履，出入于高贵的写字间

微笑里从来不忘隐藏一支暗器

但是大地啊，他们岂能像

荆棘一样四处丛生？

４

对　峙

谁也不知道他们已经对峙了多久

一只饥饿的雪豹，一个年老的猎人

中间横垣大约五十米的距离

其中是一些灌木和一条小溪

从中午时分到黄昏临近

他们就是这般凝视着对方

充满警惕和敌意，不敢懈怠

又好像己经麻木，宛如两具

遥遥相望的化石

这无疑是一场生与死的较量

除了对峙下去，别无选择

因为既不能放弃，也无法妥协

巨大的荒原之上，惟有他们

在诠释生命的存在，以及大自然

严酷的法则，唯有时间

在他们前额留下擦痕

雪豹站在一块巨石上，歪斜脑袋

紧盯对面冰冷的枪口

贪婪的嘴角明显挂着疲惫

猎人依然将枪管贴紧太阳穴

尽管两只手臂微微颤抖

严密防范闪电般的雪豹扑来

其实在饥饿的雪豹的眼睛里

早已堆满燃烧过的灰烬

而年老的猎人也力不可支

一边抽出左手擦拭前额的汗粒

一边用枪口发出慑人心魄的力量

夜色朦胧，有风乍起

有狼嚎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雪豹试图换一种姿势

双目却不曾移开猎获的目标

猎人轻轻叹息着，手指紧扣扳机

猎豹畏怯地从巨石上撤退

悠忽之间消失在草丛深处

而猎人也放下猎枪，长吁一口气

事实上他的枪堂里

没有子弹，子弹早已在

另一场博弈里消耗净尽

５

致黄河

你有理由忧郁，有理由在深夜手挚火把，查看自己的伤口那些被淘金者剖开的伤口被盗沙者掘开的伤口被城市垃圾塞满的伤口被伐木者悄悄留下的伤口它们就敞开在岁月深处依任风雨走来走去你有理由哭泣，有理由在结冰的日子，默默地为自己流泪为那些拒绝枯萎的绽放千里年的浊黄的花朵为那些遗落在浅滩里的纤夫们不肯消失的脚印为依然在剝落的黄土高原卷曲的伤痕累累的皮肤为那些或从破屋或从窑洞探出来的空洞的眼神它们都还在以固有的姿态在岸边呈现最古老的风情我坐在距你不远的地方猜想你是否是真的是一条母亲的河流那么，为什么我无法感受你对于那些行色匆匆的不肖子孙

卑夷的眼神？对于这片

冷漠的土地那怕是细微的怨恨？其实你不必回答，也无须暗示通过你冰凉的手指，你痉挛的目光我知道你的内心

定然塞满了难以启齿的隐痛现在我就坐在花园口的长堤上与你相互凝视，扑面而来的风沙无法封锁我的喃喃自语是的，我为你的赐予感到骄傲所以我无论浪迹何处都不会卸去波浪式的黄皮肤的旗帜以及内心的那一份深沉……

６

芦花缤纷

何等样人

于萧萧秋风中

长跪不起

千呼不应

万呼依然是，默默无语

岂管这片沼泽老去

缘岸求鱼

而鱼不知所踪

泥土龟裂，比比皆是

无法解读的卜辞

至死不悔

紧倚被时间镂空的长堤

而大河空濛、邈远

哪里寻得

归来的樯桅？

７

时间之茎

崩裂之声不绝于耳

恍若千年古槐

皮肤蝉蜕

有人击鼓而舞

时缓时促

面目狞厉而虚假

仍有忍者于一根弦上打坐

祈锈蚀刑鼎

迎迓放歌

于是，神来路之触须

吸盘涂满

典故、嘉言与名字

拼杀与硝烟再度狼起

难怪历史之门

总有神怪牢牢据守

原来博大、恒远的

乃无根之物

我们只能依附在一片枯叶之下

徒想从前

８

我与秋天对视了很久

从一根脱发里走出来

才知道我与秋天

对视了很久

很久以前的黄昏

也是这么狂狷、孤傲吗？

大风起兮

该悲的决不是我

脱去树衣的诗句

很深的秋里

潜伏多少祈祷之手

既然西山红透

就该有一曲《苏武牧羊》

循羌笛幽幽而出

蓝的是天

白的是头

而果盘等待的

除了芬芳，还有欲望十足的手指

人走楼空

狼籍遍地的是

唐时明月，宋时箜篌

９

一个人的史诗

许多年前的夜晚，你无数次幻想

骑马远去，恰如英雄少年

滚滚沙尘与往事一起在背后飞扬

然后散落。路边的白杨林逆向狂奔

草地上的歌声沉进泥土

暮然回首，故乡已然远方

你这样幻想，并且四处张望

像一个过客，更像一个探求者

尽管寻找有时候就等于流浪

或者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或者舍身救美，轰轰烈烈过后

自然敷衍成一篇侠骨柔肠

但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马蹄声渐行渐远，少年不知去向

曾经的少女已成昨日黄花

独留一双失望的眼神

这就是结局吗？你的故事

就像一部拙劣的小说，无人喝彩

而今你就在时间深处走动

一个人和你的影子，自言自语

依然是许多年前的阳光

依然是许多年前的姿态，前倾着身子

跌跌撞撞，因为你知道：停止

就意味着丧失最后的希望

窑变

火焰的舌苔，夜以继日

将你围困。向你的黄皮肤

强行注入色彩与层次

于是你不再是你，绿肥红瘦中

透出刚冷、阴郁与沉默

仅仅是为了一个造型

为下附庸风雅者流消闲时把玩

你越过炼狱之门

像真正的蹈火者

且歌且舞，然而不死

于是你由泥土而瓷

由无形而有形

远离蚯蚓的耕作与种子的歌唱

再也不被嫩绿的气息

一次又一次浸润

巨大的孤寂与悲苦

化作你皮肤的毫光

你暗自渴望遥远的风穿过都市的楼群

与庄稼的波浪一起

在你披垂的胡须里起伏

生命之约

一为朱雀，一为白虎

走马长安道而夜泊沧海

于白山黑水之间

禅思成蛹

只为寻你

挟落日于长河尽头

挽飓风于穹庐

声声巨响皆是雷霆之韵

只怪握别时一句话

——来日再会

而你已成化石

岩浆竟不能刷新你

凄惨的容颜

白云苍狗者流

怎能踹度这坚不可摧？

其实，我不过是为了还你

一枚胸针

——一千年前的傍晚

我曾用它纹身

镂你的名字

于心上

雪

是谁给了我们

这娇贵而圣洁的感知能力

当我们自惭形秽

为在秋天里失去的风采

还在暗自懊悔

当我们还浸泡在酒精里

幻想成为弄潮的宠儿

雪纷纷而降，将大地上

最丑陋的部分遮盖起来，比如沟壑

而美好的事物更加迷人

比如树林，银光闪闪的树冠

让人联想到一首诗的意境

或古人的某些哲思

雪也一遍一遍刷新我们

不厌其烦，当我们孤立无助

它便提醒我们燃起篝火

当我们感到无路可走

它暗示我们，只要踏上双脚

你就会留下一行新的脚印

就这样，雪来到我们中间

而我们依然惶恐不安

像一只只甲壳虫，只能龟缩在

墙壁上，不敢越雷池半步

它给予我们的启示

我们似乎永远也无法领悟

夜色来临

当晚风敛起夕阳最后一抹灰烬

当一大片惊恐的鸽群

在黑夜到来之前稍纵即逝

当僵直的河流重又开始了呜咽

混浊的激流里是吐不尽的沙粒

当郊外的乡村一片朦胧，并且压抑

从田间归来的农民，满身尘土

依然对秋天充满迷离的憧憬

当一些窗口打开，另一些窗口关闭

那些探出窗外的脸，明亮得令人心悸

恍若即将凋谢的花朵，夜色来临

于是变形的世界开始蠢蠢欲动

一边让人怀念，一边酝酿阴谋与爱情

黑暗的森林里不只是安徒生童话

也有恶魔在不知疲倦地播种梦靥

每一棵树上都綴满了绝望

仿佛不祥的预感，乌鸦的翅膀

贴着黄昏最后的余辉滑行

流星则挽着哭泣的幽灵走失

无声的风暴在午夜总是那般迷人

谁在叙说，又是谁在呼叫

喑哑的喉咙撕裂着风的走向，夜色来临

那些逆水而上的人

那些逆水而上的人，最终都

爬向岸边，膨胀的四肢

白花花一片。他们喘着粗气

难掩对于激流的恐惧

尖利的岩石与食人鱼合谋

在他们的四肢留下永恒的印记

有人暗自庆幸劫后余生

有人喘着粗气喃喃着，不知所云

逆水而上，对于一些人来说

也许是机遇，对于另一些人而言

也许仅仅是羊群效应下的羊群

尽管逆水而上的河流不是战争

但是它与战争一样残忍

甚至不是一场游戏，它柔软的时候

令人想起母亲柔软的怀抱

坚硬的时候，无处不是箭戟

而另一些人就坐在高高的山坳

在野草掩护下不动声色

仿佛潜伏的士兵。其实他们

都是一些慕名而来的人

试图从逆水而上激发出英雄情结

他们又都是一些觊觎者

幸灾乐祸者。此刻，每一张脸上

都写满了困惑以及恍惚

因为那些逆水而上的人

仿佛被某个神灵所左右，几乎是在同时

默默收拾各自的行囊归去

没有人回答遍体鳞伤的价值

是幸运，抑或不幸

诸神的战争

浑圆的天空何时裂变成一个个方阵

鼙鼓之声由远而近，古老的节奏

动感十足，恍若编钟低沉的音域

颠覆着锈迹斑斑的灵魂

接下来则是尖利的叫喊

以及马匹的嘶鸣

滚滚的车撵从头顶驶过

振聋发瞶，那些佩戴长剑

坐在车头的人，个个自命不凡

目光如炬，尽管相隔重重迷雾

依然可以感受到它们灼热的气息

那些威严的方阵，那些权力

与阴谋的化身，终于由近而远

惊恐的人们纷纷走出户外

诧异于竟然看不见刀光剑影

直到腥风血雨袭来，呻吟的花朵

遍地丛生，他们才忽然明白

天空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尽管不知道诸神的战争

是何时开始，什么时候结束

误入歧途

站在远远的地方审视

我这痴迷已久的追求

忽然发现那不过是一场虚无

一次无法更改的错误

我渴望纯粹的爱情

而纯粹的爱情谁也不曾拥有

我向往夕阳西下时的牵手

而牵手之后却是垂落的夜幕

一些阴谋、算计以及诅咒

也许就躲藏在夜色背后

因为渴望，必须不停地奔走

因为奔走，阅尽了人间风流

浩浩荡荡的道路

莫不是利来利往的角逐

熙熙攘攘的人群

莫不是蝇营狗苟的争斗

所有发生的都已成为过去

播种失望，所以我只能收割痛苦

得到的都是我不需要的

我需要的没有人能够满足

究竟是这个世界太荒谬

还是我误入了歧途？

幸好还有孤独

当我东奔西走

最后到了无路可走的时候

幸好还可以退到孤独里据守

孤独是属于我的最后一片净土

生活太喧闹，空气太污浊

汽车仿佛搁浅的鱼

在每一个路面艰难地呼吸

走向街头，街头无处不是

被欲望驱赶的匆忙的脚步

如果你渴望富有

首先要忍受贫穷的折磨

如果你向往幸福

首先要准备被不幸颠覆。

秋风萧萧，渲染的是离愁

春天的风景则带几分虚构，

唯有孤独，真实得令人难以忍受

当我四处漂泊

最后到了无家可归的时候

幸好还有孤独在那里守候

孤独是我拥有的最后一间小屋

回忆太艰涩，未来太诡异

生活就是一张张脸

而每一张脸上都涂满冷漠

走向远方，外边的世界

既不精彩也绝非一无是处。

如果你怀揣梦想

首先要接受幻灭的打击

如果你追求爱情

首先要经历被背叛的痛苦

现实苍茫，并且带几分严酷

所有的真理都接近谬误

唯有孤独，是我最忠实的朋友

　　易殿选　美籍华人，年出生，祖籍河南汝南。年毕业于河南大学中文系。年开始发表作品。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历任河南人民出版社编辑，《莽原》杂志编辑，《大河》诗歌双月刊副主编。90年代移居美国，加入美国国籍。著有诗集《青春风度》《美丽的大风之夜》（合作）《月亮岛》《无标题抒情诗》《疯狂的石榴树》《田野之恋》，散文诗集《多彩的世界》《爱是一支歌》等。

选自《河南诗人》第5期总第4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