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者7:
能谈谈表姐的父亲么?
小杜:
如果我是读者,我会觉得舅舅这个人物比较符号化。简而言之,他是一个深陷过去那个时代而无法自拔的男人。比如过去他是县酒厂的司机,尽管他那辆解放大卡车总有股酒糟味儿,但在八十年代的小县城,这份职业还是给了他莫大荣耀,当然还有舅妈的爱情。书里提到舅妈当时有许多追求者,无论文凭长相还是家里条件,舅舅排名都靠后。但是他把解放大卡偷偷开出来,带着舅妈去江边兜了一圈儿风,排名就蹿上去了。没错,开着酒糟味儿的大卡带女朋友兜风,就是那个年代你能想到的最浪漫的事儿。不那么浪漫的是舅妈家要改几间砖房,舅妈的父亲在砖厂上班,舅妈的母亲在水泥厂,所以这两样都不缺,缺的是运这两样的卡车。这时候舅舅和他的卡车更鹤立鸡群了,所以老丈人家砖房一盖好,他和舅妈便结了婚。新房院子很大,但不像别的县里人家种点菜养头猪什么的,院子就是一片泥地,特意空出来停卡车用的。他把那辆大解放开回家,也不干别的,就是在院子里停上一小会儿,泥地滚满了车轮胎的痕迹,让四邻羡慕不已。那辆解放很旧,在座各位应该都没见过,车前面有一大插孔,铁质的摇把子插进去,用力猛摇,才能点火发动起来。所以小说里提到“我”和表弟最喜欢看舅舅摆弄那个大摇把,因为那是个将近一米长的铁家伙,摇起来威风凛凛,根本就是武侠小说里的场面。但那辆解放有个毛病,摇把偶尔会莫名其妙反打回来,那个力道很可怕,一下就把舅舅的胳膊打折了。好在是工伤,医疗费酒厂给报销,舅舅绑着绷带,走在街里,有人问是怎么弄的。他摆一摆没折的那支胳膊,说没事儿,工伤而已。再问是什么工伤,就叹口气,说还能是啥工伤,酒厂那辆破解放呗。一听是解放大卡,对方都肃然敬意,上一支烟,问大解放又怎么了。舅舅接过烟,耐着性子说,解放的摇把子他妈造反了云云。这些情景我小时常听大人提起,舅舅家那院子也常去,我在文本里做的基本上就是原样照搬生活。
读者7:
舅舅抽屉里那本希特勒的《我的奋斗》也是真的么?
小杜:
当然是真的。那个时代像舅舅这种想读几本书但又不知该读什么样书的人很多。而且他那个抽屉很神奇,除了《我的奋斗》,还有各种匪夷所思的小气功书、秘闻实录和法制故事集,夹着一本叫《奥秘》的杂志,里面有恐龙外星人尼斯湖水怪什么的,配了黑白插画,上图是越战时一颗子弹击穿一个美军士兵的睾丸,下图是那颗子弹又击倒一个越南女人,再下图就是那女人怀孕了,然后整篇文章都试图从科学角度分析原因。当时我和表弟——也就是表姐的亲弟弟——还在小学,每次偷翻那抽屉,都很满足而且震撼。至于为什么单单挑《我的奋斗》写进小说,我想还是为了表现舅舅对体制的那种盲目崇拜。其实一旦写起来,这个人物在小说中就开始有了自己的好恶,我硬往他抽屉里塞一本《求是》,肯定会被他扔出去的。
有好恶也就罢了,他还有了自己的命运,于是在文本里我开始失去对这个人物的掌控。舅舅离开酒厂后我本来想安排他在街头做点小买卖,卖点蔬菜瓜果,像他身边许多人那样当个小商小贩,可是他说不,他有他的梦想,他要承包那辆解放。在当时背景下,一般人都奔着公家的好东西去承包,他却出高价把那辆大解放开回了家,一边读翻译错误百出的《我的奋斗》,一边梦想和他的解放永远驰骋在国道上。可惜解放车也有它的命运,它被更新更快更庞大的私人大卡撞散架了,舅舅的梦跟着破碎了,和舅妈的婚姻也出现了危机,解放车过去促成了这个家,现在却开始破坏这个家。按说这时我可以安排舅舅当小商小贩了吧,可是还不行,因为他的同学圈子里有先富起来的人,在省城开了建材公司,需要人给跑长途运输,舅舅便欣欣然去了。当他做出这个决定,小说已经过半,我才明白这个男人的宿命是国道,是大卡车,是那个打折过他胳膊的摇把子,是散发着机油味道的驾驶室。
他说话时目光扫过她的脸,没有停留,没有惊讶,瞬间即转向专心聆听的她们。他真的认不出她么?是因为她不再斜视的双眼还是越发臃肿面庞?她揭开纱布,站在镜子前,目光不再偏离,笔直地射向那张二十岁的脸:这是我么?
她在省城读的大专。一开始,那些省城的男孩没有像县城男孩那样嘲笑她。他们只是对她视而不见。他们明明看着她,却像没看见一样。他们才是真正的斜视。父亲在省城的那个同学万能而无所不在,经他介绍,她去做了手术。揭开纱布,像揭开另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每个男孩子都向她射来灼热的目光。他们还是对她开玩笑,只不过每个玩笑不再是嘲笑,而是讨好。他们在讨好她被手术刀矫正过了的双眼。她发现,只要轻轻瞥上一眼,他们就变成动物园里的猴子,面红耳赤,抓耳挠腮。纱布后面的世界没有想象中那般美妙,只是一个由各种高矮胖瘦的公猴组成的世界罢了。她倒有点怕这个世界,担心猴子们一拥而上把她分而食之。
林老师是从师范被借来代中文课的,讲起话来很快,板书又猛又草,半节课下来一地粉笔头,倒不像教中文的,竟像个教数学的。第一次见林老师,她就认定他是一只地地道道的大猿猴:衬衫袖口露出浓密的汗毛,双眼硕大而微凸,两条瘦长的腿插在黑粗布牛仔裤里,即使并拢站着,中间也会留下让她没法视而不见的空隙。这不过是一所大专,班里人都是省城的破落户,却都看不上林老师,因为他刚毕业,家又是县城的。男生们给他起外号,女生们说他身上有一股子怪味儿。她也是县城来的,她虽然不说,但女生们早就全知道了,接着男生们也知道了,可他们却不停地讨好她。他们要骑着摩托带她去江边兜风,去工人文化宫滑旱冰,去烧烤一条街喝扎啤,然后呢?像猴子剥桃一样剥开她,舔吮她,撕咬她。
“《宋史》上没有柳永,大宋的青楼上却有他,而且有的肆无忌惮,有的永垂不朽,”林老师擦掉黑板上那句“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大家跟我读一下——我知道这世界无我容身之地,只是,你凭什么审判我的灵魂——加缪这句《局外人》放在柳七郎身上能不能成立?”
她坐在最前排,盯着林老师的喉结。书上总是用棱角分明来形容男人的脸,她却想用这个字眼儿来形容那个喉结。她第一个来到教室,给讲桌上放了一瓶矿泉水,因为林老师喝水时喉结一起一伏,很有弹性,和说话时不大一样。
“老师,”下课了,她的目光比手术前更偏执,只肯落在阳光透过矿泉水瓶折射出的焦点上,“我还是不明白你讲的柳永。”
“下节课我再叨咕两句吧。”一节大课下来,林老师嗓音哑了,喉结却轻快依旧。
图书大厦二楼C厅,他刚刚赢得一阵掌声,微笑着拧开一瓶纯净水。她闭上眼:那个棱角分明的喉结,她竟然从未亲吻过。
作者小杜
推荐文章
热点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