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门口的敞坝,是外公一手一脚砌起来的,先是垒一溜堡坎,清一色的大青石,靠近猪圈边的那一段,就高逾丈许;之后,填土打夯,还一左一右,栽了两棵苦李树。端条板凳敞坝中一坐,入目,千顷田园,层叠有致;再远望,就是王家坝了,一条公路,蛇一样从坝子中一梭,又钻进了大沟深处。
外公的惬意,估计没持续几年。因为他的长衫子,已早早收进了柜子。当然,这是我稍稍懂事后发现的。外公的长衫,也只能在逢年过节,家庭祭祀的时候,才正二八经穿出来。母亲说,其实,自从我一出世,外公的那份悠闲,就算是到了头。用老家的话来说,我“吠”得很。这个吠字,多年后我才明白,是指狗在汪汪叫。但外公喜欢我“吠”,砸烂了家里的搪瓷缸,还不允许多说半句。他说:从小看大,三岁看老。娃儿要是像个秧鸡,大了也变不成凤凰。说归说,老人也还真怕我出事,我还不会走路,就在敞坝边上,栽了长长一排木栅栏——但外公的付出,最后却变成了一声叹息。听母亲说,那排木栅栏,不到半年,就被我接二连三,拔个精光。
其实,母亲打心眼里,是打算把我当个姑娘来养的。最有力的证据,是家里的相框中,还保留着一张两寸大的黑白相片。相片是我和二伯家大儿子的合影。他大我六天,带着黑色的瓜皮帽子;而我,竟然扎了两个有模有样的“揪揪”,一双眼睛,还真的水灵得可以。那个木相框,就挂在墙壁正中,醒目得很。我不止一次发现,当有姐妹来家,母亲总是非常乐意地取下大相框,让大家认认她是谁——呵呵,这就是我那在县城读过几年中学的老妈!
不过,照相我还是很喜欢的。那机器,神奇,挂在脖子上,啪嗒一按,人就进了那个小小的镜框。照相的人,穿着打扮也时髦得很,爆炸头、喇叭裤,还蹬着一双杀猪皮鞋;说起话来,细声细气的。不似寨中汉子,扯起喉咙就喊,时不时地,还夹杂着几句流话。三月两月,照相的年轻人又来了。家中的大黄狗,竟也认识似的,鼻子闻一闻就摇起了尾巴。母亲喜笑颜开,忙着给我洗脸换衣服。其实,换来换去还是那几件,不过是把皱褶,理了又理。至今,那些相片,母亲还宝贝似的保存着。记得有一张,是我在大田边上练冲拳,拳头伸直,目不斜视,却穿了一条不伦不类的花格子裤;另一张更为顽皮,我爬上了爷爷家的枇杷树,探出个脑袋,黑不溜秋的,在傻笑。
当外公的木栅栏一块一块丢进炕腊肉的火堆,我的视力所及,已伸向了高高的房顶。爬房子倒是不敢,但我想,要是弄出点声响来,那该多有意思,比如,在隔壁四外公家的石板房上开个洞;或是抓几只鸡,丢在他们家房顶上,想想,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我在煤场边栽了一窝瓜,爬着爬着,就爬上了四外公家的房顶。房顶阳光充足,结的那个瓜,又圆又大,谁知道,有一天,竟被他老人家抱去喂了猪。这恨哪,咬牙切齿。但我还是不敢轻举妄动。因为四外公挂了一支钢笔。那时候,荷包里挂钢笔的人,说话都背起双手,诡诈得很。
但机会还是有的。和我同框照相的鸿哥来找我玩,一合计,决定“打横棒”。这玩意,又叫“宰耗儿”,玩法分三个环节。一是“叼”。两块石头置地,短棒横在上头,长棒从中一“叼”,能叼多远叼多远,而后,长棒横上,另一人捡短棒击打。未果,即进入第二环节:“喂”。两棒拎在一手,忽使短棒悬空,长棒随之一击,落地处,对手捡棒“喂”来,距离石头多远,就一五一十,量出分值。最后一环,得分最高也最惊险,称为“宰”。短棒一侧,悬一石子之上,长棒在悬空处一“宰”,弹出,即奋力挥棒一击,击出越远,分值越高。想出这玩法,我兴奋不已,便把两块石头,靠近了四外公家房屋,用力一“叼”,短棒空中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啪!一声脆响,便从石板房上,咕噜噜滚下来,不偏不倚,正落在四外公脚下。老人大怒,一脚把短棒踢飞,拎起我的耳朵,原地就转了一圈。那痛啊,眼泪花花直流,又不敢哭。结果,免费给他老人家,提了两三个月的水。
“横棒”是不敢再打了,但少年心性,岂能焉焉巴巴!老家那地,沟塘不少,天一热,就免不了想去凫水。水中一跳,三下两下,竟也学会了狗刨。沙鹅塘边,是一滩死水,还有牛在里面打滚,凫过一回,不安逸。下寨大塘,据说里面还有鱼,但一次也没摝到,反倒是弄得一身泥。小沟大姑爹家田边,也有一条河,掩在浓荫之下,河水清冽,但有水老蛇,有回刚跳进去,小嗝牛就被蛇吓得叽啦呜叫,爬上岸撅起屁股就跑,简直没半点形象。这一来,门口那条河,就成了我们经常光顾的地方。河从大沟下来,一直贯穿鲁纳大洞,最后进入浪涛汹涌的朱桥河。河长两三公里,由上至下,是有几个凼凼的,水深之处,几掩过颈。但老家产煤,那水,很黄,在苗田坝坎那一段,划根火柴,还能把水点燃。不留神灌上一口,竟有一丝甜味,但我们知道,那是铁锈水,少喝为好。但这水也有好处,凫一回,就当是用硫磺香皂洗了一次澡,不会生干疮。但爹妈是不放心我们凫水的,检验的方式,是用指甲往皮肤上一刮,洗过澡的,就是一道白色印迹。因此,每次偷着洗澡,我们要躺在大石板上使劲晒过之后,才敢回家。这种野,大概已渗透进了骨子。多年后,中考失利,面对老爹那杀死人的眼光,便有了轻生之念。约上鸿哥,叫他和我去朱桥河。那可不是开玩笑的地方,水流湍急,深不可测。巨石之上,一个飞跃,但,就是沉不下去。这大概,就是儿郎时候,学狗刨而生成的本能吧!
野归野,但到读书年纪,学堂是必须进的。老家堂屋,工工整整,摆着天地君亲师的牌位。再顽劣的孩子,老师训导,便是黄钟大吕,得听,即便不耐烦也得听。要不然,伺候你的,可能不仅是老师的教鞭,还有爹妈的棍棒。那时节,没有幼儿园,直接就上一年级。那年六岁,母亲带我去报名,面试我的,是我私下唤着三外公的张老师,听说,他还当过校长,样子威严得很,还翘起二郎腿。问我:会不会写名字?说:会。再问:能不能数数字。答:能。便噼噼啪啪,唾沫横飞,一口气,从一数到一百。老师一摆手:行!就是个子矮了点。为证明自己个矮智力不矮,读书便十分认真,小手举得哗哗啦啦。教语文的李老师,是周伯的妻子,来自县城,一口语言,糯悠悠的,珠圆玉润,好听得很。因为喜欢,有时反倒手足无措了。一天中午,喊去她家吃饭,就一个菜,烩豇豆。平时吃饭粗鲁,此刻正襟危坐,肚子咕咕叫唤,却不敢下箸扒拉。但那碗豇豆,竟时刻不忘,成了一生中最留念最美好的一个回忆。
学校旁边,是合作社。那可是一个极为神秘的所在。左侧一间,卖煤油盐巴。售货老人,一袭长衫,白须飘飘,语音洪亮,内力深沉,颇有仙风道骨之感。我喊叫黄老爷爷。右侧一长溜,则卖糖食果品、烟酒布匹。室内,五彩斑斓,香味氤氲;临柜一圆木,抵至胸前,顾客日日摩挲,早已光滑玉润。这里,也是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漂亮的女人。话语不多,文文静静,不知来自何方。每日中午,客人不多,便见其一个人,端条凳子,坐在门前的石坎边,像一尊雕像,静静地,眺望着远方。远方有什么呢?我曾在一个傍晚,坐在她那个位置,也学着眺望,但结果,除看见学校五年级教室的窗户破了几个大洞,就只有张老师家喂的那条大白狗,在那若无其事,晃晃悠悠。
这女子,我曾想象着她笑起来,该有多美!也恍然做梦般觉得,她曾在某一时刻,好像在对着我笑,那绽开的微笑,高贵典雅,不容亵渎。但我只能远远地瞧着,悄悄地臆想着,稍微的靠近,也会觉得心里砰砰乱跳,脸上一片火辣。就这样,过了几年,我也就告别了小学校园,到县城上中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