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正月初二,小丫和魏登华带着三个孩子,照例来走亲戚,给大姨和舅爷拜年。然而,在墙眉嵌有“李宅”匾额的大门前,却让人拦住了,不准进,顿时便把兴奋地嚷嚷“大姨妈,大姨妈”的大孩子虎子给整得耷拉下脸来。小丫背着不到一岁的小女孩囡囡,说我是大丫的妹妹。看门的说这里没有叫大丫的,佣人里头都没有。小丫问能告诉我她去哪儿了吗?看门的再不理会,仿佛她面对的是空气。邱老妈在西厢房听到了,过来说这是三太太的妹妹,你总不至于连屋也不让她进吧?看门的这才一脸嫌弃地放他们进来。
邱老妈带他们刚到院子,小丫就惊骇得倒中一口凉气,差点闭过气去。现在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她还打算开口借点钱的。瞧姐姐这个家,她哪里还开得了这个口?
把小丫几个人带到大丫家里,李邱氏想想还是有些气不忿,假如再有人来呢?不还是被挡在外面吗?便回到门口,对那个看门的说:“我说,你也别掺和东家的家事,更不要狗眼看人低。现在东家几兄弟是分家了,只是有些误会。说不定哪天误会解除,又合到一处了呢?要知道,三太太可是老夫人指定的主内人。要是哪天又合在一处了,你今天得罪了三太太,到时候肯定吃不了兜着走。眼头子放亮些,别太死板了,免得到最后神仙打架,你这小鬼遭殃。”
三兄弟分家之后,自刘管家往下,李郭氏一个没留,全部开了。原本还留一个姜嫂的,因为她做的菜,合她跟李志伟胃口。然而小年那天,她发善心递一个豆腐丸子给宇蕾,也是运气不好,竟让李郭氏抓了个现行,当天也开了。现在这个屋里进出的,管家是她大哥郭凯文,下人则都是郭凯文找来的。当然也包括这个守门的。李邱氏连诈带威胁的话,听得这人一愣一愣的,想想也是,背心都汗湿了,连忙赔礼道歉。
门外发生的事,大丫一无所知,照例热情地招待妹妹一家。如往年一样,一人做了一身新衣裳,还给了三个小孩压岁钱。姐弟大团圆,当然都高兴。大丫忙着做早餐,女儿宇红坐在灶门口的板凳上喂把子。小丫帮三个孩子穿上新衣,然后把奶头伸进了女儿的嘴里。天宝跟魏登华两个都是闷葫芦,坐在小桌旁喝茶,好半天才有一句交流。穿上新衣之后,几个不知愁苦滋味的孩子,从屋子里面疯到外面的街上,被雪弄得脏兮兮的,脸冻得红红的,却依然不亦乐乎。
就在他们其乐融融就着桌盒[1]吃早茶[2]时,院子里突然一阵嘈杂,随之传来“恭喜大小姐,贺喜大小姐”的呼喊。院子里的人吓了一跳,志伟、志华两家以为是给他们送恭贺的,连忙出门。一见龙灯径直去了大丫的门口,顿时脸色都绿了,转身回屋关上了门。
管家郭凯文出了堂屋,黑着脸斥责门口的小厮:“怎么阿猫阿狗都随便放进去呀?真是个笨蛋。”
小厮是年前才来的,不想一早上的,刚被李邱氏教训了一回,此刻正得意着,心说终于是眼头子放亮了,然而却又惹得郭凯文不高兴,又被教训了一回,顿时就急眼了,转身说我去赶出来!郭凯文“叭”地甩了他一巴掌,压低了声音吼道:“进都进去了你怎么赶?你要闹得大家都不好看吗?不过我警告你,这是最后一次。再有下一次,小心老子敲断你的狗腿!”
大过年的,无缘无故被人打了嘴巴,运气也是霉到家了。小厮顿时傻眼,好半天没回过神来,捂住半边疼痛的脸,不知如何是好。
院子里锣鼓掀天热烈非常,黄家大湾的汉子们把一条龙灯舞得活灵活现。大丫的眼里噙着泪水,抓起京果兰花根[3]分发,又叫天宝散纸烟。腊狗走上前来,双手一拱,又道一遍“恭喜大小姐,贺喜大小姐!”众人也跟着说“恭喜大小姐,贺喜大小姐!”
大丫不知道她目前的状况,是值得恭喜还是不值得恭喜。李邱氏说当然值得恭喜,怎么着也把房屋翻新了哩!不过,娘家人以这种方式来拜年,倒是感动得她热泪盈眶。而这一切,都是拜先人所赐,是老妈为后人积下的阴德所致。
乡邻也是真心的,龙灯玩了差不多半个时辰,而且是玩全套。大丫请他们吃早茶,都客客气气地婉拒,说还得跑下家哩!大丫只得再拿了两盒京果兰花根,硬塞给腊狗,方才放他们离去。
这份意外惊喜,大概是他们这个年过得最开心的节目。
刚刚觉得开心,不料添堵的事随之又来了。只见一个穿得大红大绿的中年妇女进门,笑嘻嘻地说:“哟!好热闹,来客人了?邱老妈、三太太,新年好啊!恭喜恭喜!”
正热热闹闹议论龙灯的一屋子人,顿时戛然而止,扭头张望。小丫、魏登华和天宝不知是何方神仙,连忙客客气气让座。不想李邱氏和几个孩子满眼都是敌意,宇红甚至冲她嚷嚷:“你这个扫把星,又来做什么?”
“大过年的,怎么说话呢?”大丫心里咯噔一下,脸色也微微一变,但还是瞪了大女儿一眼。这段时间,来做媒的人都踩塌门槛了,却无一例外地让她轰了出去。这个专门撮吃撮喝做媒的胡大婶,此前来过三次,不想她也不看看日子,大年初二竟又跑来了。然而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大过年的,大丫客气地点了下头,说:“原来是胡大婶哪。稀客,稀客!我大丫何德何能,还劳您来拜年啊!”
胡大婶无视一屋的敌视,把一盒枯壳子茶往桌上一放,就坐在小丫让出的板凳上,笑嘻嘻地说:“我还是想来讨杯喜酒喝,想必三太太会给我这个面子吧?”
几个女儿下意识抱住了娘的腿,紧张地仰头望着娘的脸,生怕娘答应这个老狐狸精。李邱氏忍无可忍,道:“胡大姐!我说,你就不会看看日子吗?”
大丫惨然一笑,道:“胡大婶真是费心哪!过年都等不及了,不知道又是哪家呢?”
此话一出,李邱氏跟几个孙女更加紧张,浑身一个激灵。小丫、魏登华和天宝也终于听出了点门道。以为大丫终于松口了,胡大婶喜形于色,连忙起身道:“就是后街的童老板啦!这不是童老板的堂客年前过世了吗?他想续个弦,觉得你蛮合适的,就托我来问问。”
“哦!童老板?童老板应该五十几了吧?胡大婶觉得,合适吗?”大丫开始收拾桌上的瓜子壳,把胡大婶往旁边扒了一下。
“这有什么不合适的?要我看,挺般配的啊!”胡大婶挪了下身子,让大丫把桌上的瓜子壳抹到撮箕里,兴奋地继续说,“童老板又有家产,又没其他女人,虽有三个姑娘,却都出嫁了,一个都没留家里。你要是过去,还不是你说怎么就怎么?”
“那我真是要感谢你了,胡大婶,你替我想的还真是周全。”大丫突然话头一转,“不过,我还是之前的那句话,就是他家有金山银山,就是皇帝选我做妃子,我都不去。我就守着这间破屋,守着老妈和四个孩子过。你呢,就别费那个心,以后也不要再来了。”
“听到没有?我娘叫你不要再来了。你呢,赶紧走。”宇红对着胡大婶吼道。
“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刚刚还眉飞色舞的胡大婶,脸色瞬间就阴沉下来,抓起她提来的那盒枯壳子茶,气呼呼出门。
一家人的好心情,被胡大婶揉搓得荡然无存。小丫一家五口也只住了一宿,初三就回去了。最后,也没跟姐姐开口说借钱的话。望着妹妹那欲言又止的神情,大丫知道她有难言之隐,却又不忍让自己为难,所以心情反倒是非常沉重,为没能帮上妹妹自责不已。
正月初五突然下了一场雪,只一晚上,就院子里都上了冰。李志伟把过道夹了壁子,宇红早晨过西厢房,携着李邱氏过来吃饭,便只能从院子穿过了。不料脚下一滑,穿着木屐的李邱氏摔了个大跟斗。听到门外的响声,大丫赶紧出门,搀扶起老人。东西两边的志伟、志华家不知是没听到,还是装着没听到,反正是房门依然紧闭,没一个人出来看一眼。
好在积雪够厚,又有宇红搀扶,李邱氏幸无大碍。把老太太扶进屋,大丫盛了碗热乎乎的面条放她面前,跟她商量:“我想去想来,老妈!那间西厢房不要了,您就搬过来,跟我们一起住吧。”
“唉,我也想哩!”老太太叹了口气,眼睛四下里瞅瞅,说,“但是,你们这屋也太小了,哪里住得下呀!”
“小是小了些,但也不多您一个人的。”大丫嘴巴往门外一呶,接着说,“您看今天好在是雪厚,没摔咋样。以后起大风下大雨,您怎么过来呢?”
“他们说过,要给我养老送终的。便宜船不能让他们划过去了。”李邱氏思忖片刻,又说,“我就住那里,扎他们的心,刺他们的眼。”
这时宇菊在床上喊要尿尿,大丫扭头朝房间望了一眼,正要起身,宇红连忙放下碗,跑了进去。大丫苦笑一声,接着说:“何必呢,老妈?您难道看不出来,那是客套吗?再说了,您是三房的,我养您天经地义。”
老太太放下碗筷,知道她是真心的,一副疼爱而复杂的表情望着大丫。大丫又说:“我是想,您要是点头,我就把南面的门封了,在北边开个门,眼不见心不烦。”
“你说的也是。小年那天宇蕾受的那个委屈,我想起来心里就堵得慌。为了一个豆腐丸子,拿三岁的伢出气,一般人都做不出来。还有小丫姨妈他们来,门都不让进,真是太过分了。”李邱氏说着,伤心地落下泪来,“都怪老妈没用,委屈你了。”
李邱氏是一个造孽[4]人。她爹死了没钱埋,男人就买来做妾,想生个伢。不料买来没多久,男人就死了,守了半辈子活寡。过去三弟兄的正房都在,当家的又是大房的大娘李周氏,她个三房最小的妾,哪里轮到她作过主?好在大娘李周氏待人不错,没把兄弟的妾不当人,所以也没感觉自己是个外人。志伟、志华都说给她养老送终,但谁都知道是嘴边上的话,哪里能作得数?何况继子志宏的女人大丫在,她也没指望那两个人。后半辈子,肯定是跟自己的媳妇过了,尽管是抱养的儿子,尽管严格说来那抱养的儿子还不是她的。
李邱氏这么责备自己,大丫心里也不好受,说:“不怪您的,老妈!这都是命。以后我们这一屋三代六个女人,就相依为命了。只要我和四个伢有一口吃的,决不让您饿肚子。您就踏踏实实搬过来,跟我们挤一下。过完十五,我就把南面的门封了,朝北面开门。免得一开门就看到篱笆,心里堵得慌。”
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李邱氏也不好再说什么。然后叫大丫跟天宝过西厢房,把她简单的行李物品搬过来,从今天起就在这边住了。
李郭氏从茅房出来,见天宝抱着一床棉絮,大丫抱着李邱氏的换洗衣服从堂屋出来,有些惊讶,问:“这大过年的,你们搬这些东西干啥?”
“不干啥。”大丫应了一句,穿过院子回屋,留下一脸愕然的大妯娌在过道里发呆。
“神经病!”外面天气太冷了,李郭氏赶紧把脖子缩进毛领,袖着手进了自己的房屋。
不一会儿,李郭氏又跟男人志伟出来,穿过堂屋,进西厢房,见老太太的东西搬得干干净净,心下大喜。然后,两个人又到大丫的房屋,假惺惺地对李邱氏说:“老妈!您在西厢房住得好好的,怎么突然不住了?这是演的哪一出啊?晓得的,说是您嫌弃我们。不晓得的,还不骂我们没孝心?”
“没说你们没孝心,是我没福气。”老太太陪着笑脸,道,“我一个人没火气,怕冷。过这边住,有煨脚的。”
“如果是这样,那倒没什么。”老太太搬出西厢房,他们不知道有多高兴,但志伟还是这么说了一句。
“那您要记得告诉街坊,是您自己要搬出来的,不是我们赶您出来的哟!”李郭氏又说,“我们还准备给您养老送终的哩!本来团年饭是要叫您的,但我们做的晚,看您吃过了,才没叫您的。”
“是啊!我们也是一样的。”不知何时,志华跟他女人李向氏也来了,但没有进门,站在门外,李向氏说道。
“都怪你!一个火烧那么晚,都没机会孝敬邱老妈。”志华责备李向氏。
“多谢你们,多谢你们!”李邱氏道,“我这真不知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分,要你们都惦记。”
“您要是需要什么,千万记得跟我们讲啊!”志伟说完这句,转身就出门了。屋里的李郭氏跟屋外的两口子一见,也重复了李志伟的这句话,各自回屋。
“唉!”李邱氏哀叹一声,没说什么。
大丫把李邱氏的被子棉絮抱进天宝现在住的房间,歉意地问天宝:“舅爷!跟你打个地铺行不行?”
本就气得脸色铁青的天宝马上缓和了下来,说没问题的。拉了一捆稻草铺在地上,又从床上把自己的棉絮卷了放上去。
“委屈舅爷了!”李邱氏歉意地说。
“老妈这说的哪里话!这屋本来就是您的。”天宝说。
第二天天宝本来想回去,又怕李邱氏多心是被她赶走的,就又多住了两天。
过了十五,天宝带着几个人来帮大丫改了门,回去就跟黄有龙讲,他要到荒湖帮姐姐种田,不再给他当长工了。不想,黄有龙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瞪着一双牛卵子般的鼓眼睛,像不认识他似的,瞪得天宝心里发毛,问他啥意思。
“啥意思?还要我提醒?你觉得你走得脱身吗?”
黄有龙一连串的反问,搞得天宝如堕五里烟云,也如对方一样把眼睛瞪得像灯笼,奇怪地问道:“我怎么就走不脱身了?”
望着天宝这么一副夸张的神情,黄有龙呵呵一笑,说:“我从八岁开始养你。这十二年,你吃的,穿的,用的,住的,哪样不是我的?你算算,得花了我多少钱?哦!现在骨头壮了,翅膀硬了,一拍屁股就想走人了。你说说,天底下会有这样的好事?”
“什么!我吃你的、穿你的、用你的?你莫不是昏了头吧?”天宝气得跳将起来,把手放在了他的额头,随即又放自己额头,冷笑着说,“没发烧么!怎么净说胡话?”
一个晚辈,竟敢用这种语言跟他讲话,甚至像哄小孩一样拿手摸他的额头,气得黄有龙一掌格开,转头对着院子大叫:“福旺,福旺!拿算盘过来!”
“这话应该是我跟你讲!你占了我的家,还有几百亩地,你把我两个姐姐早早地就赶出了家门。这十二年,光几百亩地得收多少租?还有我家里原来在钱庄里的那些钱,到那里去了?还有这十二年,你是怎么待我的?当牛做马!你要真算,那就都得好好算。”老实巴交的天宝,顿时气得嘴歪,把憋了十几年的话,都讲了出来。
“你,你……”黄有龙实在没想到,一个二十岁的晚辈敢跟自己吵架,手指着天宝的鼻子,气得讲不出话来。见王福旺穿着长衫,夹着算盘和账本急忙来到堂屋,黄有龙说:“你好好算算,这十二年我在他身上花了多少钱。连本带利一个子儿都不准少。”
王福旺也不吭气,坐到八仙桌旁,假模假样地摊开账本,把算盘珠子拨拉得“噼里啪啦”山响。
黄有龙又指着天宝的鼻子,恶狠狠地说:“本来我是看在一笔写不出两个黄字来的份上,好事做了也就做了,银子也是花在黄家后人身上,不跟你计较的。如今你个白眼狼既然要计较,那老子也不跟你客气了,一分一厘都跟你算个清清楚楚。”嘴里气哼哼地说着,眼睛朝一边拨拉算盘珠子,一边在账本上写写画画的王福旺望着。
天宝不识字,不知道他写了些啥,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算的,反正王福旺也不吱声。不过,他心里还是有底的,量他们也不能太出格。
自从天宝进屋,跟他们打过招呼,腊狗跟苕货就没敢出门,担心天宝遇到啥事,便一直在院里院外装模作样地忙着。
大概一袋烟功夫,王福旺就抬起头来,说:“东家!算完了。”
“算完了就报。”黄有龙胸有成竹,点燃了旱烟袋,霸气地说道。
王福旺也没看一眼天宝,说:“那就先报天宝的家底:原有土地两百三十亩,折合四百六十个银元;房屋十二间,折合一百个银元;其他农具、耕牛等,大概值五十个银元。合计是六百一十个银元。再算天宝的欠账:欠钱庄三百个银元,东家帮他还的,这笔账得从天宝家产里扣。十二年里吃的、穿的、用的,往低了算,少说得五百个银元。合计是八百个银元。两两相抵,天宝欠东家一百九十个银元。这还没算利息。如果利滚本本滚利,我看欠四百个银元,是只少不多。”
“听到没有?听到没有?四百个银元,四百个银元呐!”黄有龙的指头点着早已气歪了鼻子的天宝鼻子上,趾高气扬地嚷嚷。随后又摆了摆手,眼里闪着狡黠的光,皮笑肉不笑的说,“算了!看在你娘老子死得早没人教,也看在你是黄家的后人,我不跟你计较那么多,不算那么细了。其他的,我大袖子掸了[5]。但这四百个银元,你要走,就马上还。你要不走,就边做边抵债……噢!我看你街上的绸缎铺跟杂货铺,可能值这个数。要不,抵给我?选哪头,你自己掂量掂量,我也不跟你费口舌了。”
天宝气得说不出话来,浑身发抖,脸色惨白。
腊狗跟苕货也实在忍不住了,不约而同地怀着满腔愤怒冲了进来。王福旺的胡言乱语,他们可是听得清清楚楚。
苕货不计后果,一把揪住王福旺的衣襟,把他揪得站了起来,瞪着两只血红的眼珠,一只手快速地比划,嘴巴快速地哇啦哇啦。
腊狗把拳头攥得紧紧的,听得骨骼响,愤怒地盯着王福旺的眼睛说:“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东家只有两百三十亩地吗?一亩地只值两个银元吗?这个屋只值一百个银元?还有那些家当、耕牛和农具呢?东家什么时候在钱庄欠了三百个银元?少东家天天放牛,下地,自己挣饭吃。他吃了啥、穿了啥、又用了啥,要值五百个银元?你要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老子剐了你的皮!”
望着腊狗跟苕货眼里从未见过的充满煞气的凶光,王福旺吓得浑身哆嗦,脸色惨白,转头望向了黄有龙。
“反了,反了!简直是反了!”黄有龙也从未见过两人这副要杀人的眼神,提起烟杆就砸在苕货头上,嘴里大声叫嚷,“放手,你放手!”
苕货另外一只手一把夺过烟杆,拉了黄有龙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眼见向来老实巴交的苕货愤恨地把铜烟杆摔在地上顿时裂成两半,黄有龙暴跳如雷,大声叫嚷:“反了,反了!穷鬼要造反了!去叫有虎来,快去,快去!”
堂屋突然的嘈嚷,惊动了院里的人,也吸引了门外经过的人。黄有龙的大儿子天赐一出来,听见爹的叫喊,拔腿就出了门。
黄有龙一边扒苕货那铁钳般的手,一边眼露凶光,恶狠狠地对腊狗跟苕货说:“长工竟敢打东家,这是以下犯上!不把你们穿锁骨游乡,老子不姓黄!”
听到这话,腊狗气极反笑,说:“老子这辈子只有一个东家,就是黄天宝!你想当老子的东家?门都没有!”
“老子既然能把黄有财的财产变成自己的,当然也有办法把你们变成老子的长工。而且,你们早就是老子的长工了。”黄有龙这话虽然露骨霸道,然则也是事实,顿时堵得腊狗哑口无言。
围观的人大概也听出了门道,有的无奈地摇头叹气,有的露出愤怒神情,也有年轻糙子把拳头握起。就在这时,黄鲁氏冲上前去,对着苕货的手,张开嘴巴就咬了一口,顿时疼得苕货惨叫一声,松开了紧紧攥着王福旺衣襟的手,顺势推了她一掌,结果推了她个屁股蹲。这也是黄鲁氏没料到的,愣怔片刻爬起,把她那肥胖如猪的躯体,一头撞向苕货,嘴巴哭喊着:“打女人哪,打女人哪!”
苕货刚退了一步,没提防黄有龙顺手抓起桌上的算盘,狠狠地砸到头上,顿时被算盘角砸出一个洞,鲜血霎时就顺着头发流了半边脸。苕货这下彻底暴怒了,抹一把脸上的血,一骨碌爬起,一个直拳捅向黄有龙的鼻梁,顿时便捅得黄有龙鼻子塌陷,鼻孔出血。黄有龙的二儿子黄天良提着一把铁锹过来,扬手就向苕货的脑袋拍去。腊狗大叫一声“苕货注意”,劈手夺过铁锹,扬手甩了天良一巴掌。于是,一场混战就此开始。
门外围观的人,胆小的赶紧逃走,胆大的进屋劝架。劝架的多是穷人,平时受尽窝囊气,当然便有倾向性,甚至有的瞅空塞个冷坨子[6]。
“砰!砰!砰!”门外突然响起的枪声,顿时中止了屋里的混战。敞着对襟府绸大褂、足蹬长统皮靴的黄有虎,手提还在冒烟的撇把,脸色黑得吓人地目不斜视,径直走到苕货跟前,扬手就是一巴掌,打得苕货满是血污的半边脸顿时肿得像馒头。苕货赶紧捂住脸,恨恨地盯了他一眼,但没敢吱声。黄有虎只当没看见,转头对着腊狗,也是如法炮制。没等腊狗有任何反抗,转身往外走,对门口两个端着长枪的打手吼道:“把他们押到队部去!”
众人一听大惊失色。护湾队队部,那是个如黄有虎的名字一样的魔鬼般的存在!是一个半夜能吓唬得调皮孩子瞬间不再哭吵的存在!抓到队部去的,除了倾家荡产,也没几个完整走出的。众人纷纷为两个人求情,希望黄有虎手下留情网开一面,然而黄有虎不为所动,阴沉着脸朝祠堂旁边的大队部走去。
打手们动作麻溜地五花大绑时,两个人并未挣扎,反而是王莲又哭又闹地阻挠。一个打手毫不看乡邻情面,一脚踹开,嘴里还骂骂咧咧。腊狗劝她放弃,看护好不到四岁的孩子黄天树。
眼睁睁地看着腊狗跟苕货被捆得像虾米般,又眼睁睁地看着打手们一路枪托砸拳头砸双脚踢地把两个人押往护湾队队部方向,黄有龙、王福旺等人脸上露出奸狡的笑,围观的穷人则摇头叹息,纷纷散去。
[1]桌盒:盛卤制品的木制容器。用桌盒招待客人,主要表示尊重客人,有仪式感。
[2]早茶:即早餐。
[3]京果、兰花根:油炸的食品。
[4]造孽:可怜。
[5]大袖子掸了:即抹去了。
[6]塞冷坨子:打冷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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