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上方“北京文学” 我心下想到,像这类擅长急刹的马路杀手,真心是惹不起,不管你是年老年少白天黑夜,就是一个照刹不误,反正屁股后边有保险公司打扫理赔。对于我们来说,这根本不是钱不钱的问题,而是在于,车子是铁打钢造的,而我们是血水和肉泥拼凑黏合的,一旦与它们对对碰,骨头也好肉也好,除了一个疼,没有别的。
酒楼保安员跑过来,口气明显是站在V8车子一边,嘲讽我,这位老哥,碰瓷你也不选个好地点好时间,你以为我们和监控探头全天二十四小时都是吃素的吗?
惺忪醉眼下,V8的女司机下了车,一身红呢子风衣,苗条细瘦,白白净净,走到跟前问我有没有被碰到。我鼻孔前飘过一股好闻的香水气味,格外清新。
我仰头眨眨眼,说,没碰到,是我喝得有点大了,自己摔倒的,不关你的事。说着,我趔趄地站起来,向前试探了两步,却发觉麻烦来了,膝盖不听使唤了。
女司机陡然惊诧地大声叫我,钱老师,是你吗?我是你从前的学生呀!星光小学!你是我们毕业班的班主任!我是林小红呀!你的亲学生呀!
我定睛细看,基本上认不出这个红衣少妇兼马路杀手的,是遥远的过去的哪一个黄毛丫头?不过,林小红三个字我还是隐约有些印象,仿佛那时候身体细巴连纤,营养不良,发育缓慢,智力中等,成绩平平,家庭里不是缺个爹就是少个妈,没有什么出彩的亮点。难以想象,女大八百变,竟然出落到今天这般风姿飘逸,富贵逼人。
就这样,我和我的亲学生林小红在时隔二十年之后意外重逢,开始了随后我们三心二意、心惊肉跳的交往。
第二天,林小红驾着V8医院看骨科大夫。好在是老毛病了,外力挫伤引发陈旧性滑膜炎,只需要静养恢复十天半个月就无碍了。
林小红连番自责赔不是,说,即使不登门报答师恩,也万万不能制造车祸坑害恩师,实在是罪过罪过。问,钱老师你喜欢吃什么喝什么玩什么,你报出来,我去给你买。
我把一张饼子脸劲力扳到一侧,说,我早坦白交代过了,我这一摔跟你没有什么关系,都怨我贪杯恋酒,如果那天少灌两瓶啤酒,脚底扎根,踏石留印,就什么事都没有了,我也省得疼了,你也不用过意不去了。
林小红逗我说,钱老师,你是说酒吗?这可不是吹的,金山银山我有没有先不说,就是我有,我送给你,你也不一定能要,可是,薄酒素菜,好酒好菜,美酒佳肴,吃香喝辣,管喝管添,我能管你的够!
于是,就有了一个星期后的酒局。
呼呼啦啦聚拢来十多个那个班上的亲学生,俊的、丑的、土的、洋的,外貌、谈吐和身份上的差异一眼就能看出去二里地。说来说去又都在驿城混事,却十几年照不到一面。围绕一张大圆桌共同举杯,圈出来一个同心圆,团圆饭的意思就使人心潮起伏。
林小红更会煽呼,说,钱老师为人师表德高望重,琴棋书画和异性妹妹都不爱好,唯独爱好这三加六(酒音),所以同学们一定要好好敬一敬他,叫他老人家喝美、喝透、喝高兴,哪怕是喝倒、喝醉、喝残废。
这跟刽子手听令行刑也没有什么分别,三个轮次下来,我就招架不住了,捂住杯口,放慢了自杀的速度。好在场面很快失去控制,学生们三三两两捉对厮杀起来,我则左右哼哈支应,听笑话看热闹,收获的信息还蛮多。
有的说,林小红V8的牌号太扎眼,四个8,满格了,按照咱们驿城民间的说法,车子高档价钱昂贵也就算了,还挂个这么牛叉闪闪绽放光芒的牌号,太过分了,免不了招人恨。
有的问林小红和她老头子是做什么生意的?另一个就撇嘴反问,做生意干什么?要老头子干什么?累不累啊?屯不屯啊?这年头还有这么玩的吗?说完,问答双方就默契地癫笑成一团,笑得那叫一个粗俗、一个埋汰。见过粗俗埋汰的,没见过这样粗俗埋汰的。
我揣着糊涂装明白,安慰自己,我是教过你们两年语文算术,但是后天你们不学好走歪路,实在是怨不得我。
一个说乐天海鲜酒楼有林小红两成干股,另一个问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那个说我家有一个亲戚多年来定点给乐天配送干调辅料,关系处得钢钢的。就都说林小红果然不一般,四个8不是白挂的,V8不是白开的,皮肤又那么白,身上又那么香,整个是一个白富美呀。
有的说名媛皇宫SPA会所也是林小红开的,高端大气上档次,奢华时尚国际范。其他人都点头,说厉害,这个产业百年不败,就是一个干赚不赔。有的作土豪新富状点评,一个是孩子的钱,一个是中年妇女的钱,一个是病人的钱,一个是死人的钱,都好赚。
大帮哄的酒席重在场面仪式,差不多也就散了。我呢,感觉是逃过了一劫,半年之内都不想再见到林小红,不想再见到这个以酒为主要武器的“杀手集团”的任何一个成员。年岁稍大,体格衰软,真是怕了这种阵仗。
没想到,才过了三天,林小红就电话约我去喝巴西咖啡,就在她开的皇宫SPA,说是除了聊天,顺便还要为我做全套的美容保健。
巴西咖啡?SPA?美容?保健?你看我像那种人吗?电话没有串线吧?
没好意思麻烦她来接,我溜达着去了。
好一通开眼界,果真是世界真奇妙,不看不知道。也品尝了,也体验了,就推托你们年轻人的花样我玩不惯,摆摆手扬长而去,自以为很是洒脱。又以为从此保持着纯粹纯洁纯净的师生关系,偶尔吃个饭碰碰头,也挺好,毕竟她财大气粗,呼朋引伴,倘若是遇到什么大事小情难关沟坎,还能够多个朋友多条路。
又过了三天,她又约我吃晚饭了。
我在心里掂量了好几个来回,怎么告诉我老婆呢?是直说那个白富美女学生又来腐蚀黏糊我了,让她起疑心;还是编谎说又和酒肉朋友们去解馋扯淡了,她才不会多心?
稀里糊涂地赶到饭店,发现真真又是单独约的我,还是二人法式烛光晚餐,我不由得想起“扎眼”这回事。我这么一个灰头土脸不修边幅的半大老头,赴约一个白面雪颈黑睛红唇火舌细牙的少妇,烛光隐约,乐曲缠绵,叫谁看了都不免撇嘴、紧鼻,太那个了。
莫非是她对我产生了邪念淫欲?要下毒手?这是什么口味啊?想想都脸红舌根硬。
我看出来,林小红有话要说,但是吞吞吐吐东绕西绕,似乎是试图通过酒肉、情谊、交往、美色等筹码一步步地靠近我拿住我,再开口摊牌。
我不得不在心里盘算好,横下一条心:反正我无职无权,办不了什么大事要事正经事,也没有做过什么过格违法违纪的事,只要是守住底线不和她上床,不被偷拍上网,不被捉奸报官,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林小红貌似漫不经心地打听了我工作和职务上的事。
我浮皮潦草地抱怨说,我三十一岁调离学校到区里,熬靠到今年五十挂零,副科级也整十年了,下一步呢,就是力拼在六十岁退休之前把正科级职务待遇解决了,为职业政治生涯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话里话外的辛酸不言而喻。实话说,我已经这把年纪了,对“仕途经济”的想法基本上是过去式了,该熬盼的都熬盼过了,心里早空了。
林小红叹了句,咱们差什么呀,差事,还是差人?
我应了句,寡妇的身上空落落——差人呗。
林小红就说,差人就找找人,往回找补找补,把火箭“发”到外太空我办不到,“发”几个区里的干部,我不是吹的,钱老师,你等着瞧。
这让我直接联想到了管喝管添的个人爱好三加六。
但是,你不得不相信鬼斧神工,我小二十年的努力,一步一个榔头,没想到,突然接到区委组织部的电话,说部长同志格外关心我们这些准老同志多年来的默默无闻、稳扎稳打,要找我谈谈心,请我过去。
我很不情愿地去了,面对一个小我十多岁、胡茬子刚硬了没有几年的部长同志,谈了一次心,就多个国内国际军事外交热点难点问题交换了意见,并将他暗示给我的三个位置明确地表了一个态。
没过几天,考察组一行三人锣鼓喧天地来到单位上转了一圈,那架势看上去,一两个月以内,我铁板钉钉要杠头开花。
林小红再次约我喝东西,我把组织上的亲切关怀汇报给她,她也被那春风暖意所感化,说学生能为钱老师做成这件事,颇感荣幸,倍感欣慰,总算是对得住那一个“亲”字了。常言道,人生得意须尽欢,钱老师,咱们连干它三杯三加六何如?
我能拒绝她吗?遂豪迈地连续仰脖倾之倒之。
酒酣耳热,林小红终于亮出了底牌。
她说她拜某个大号首长为“哥哥”已经N多年,本计划有朝一日扶上正位、步入殿堂、双宿双飞、永世相随,可是许多年等下来渐渐摸清楚,小三小四轮不上她,小五小六也没轮上,竟然是个小九。痛定思痛,英雄不问出处,流氓不看岁数,小九就小九吧,退而求其次,既然真爱无价,那么捞到实惠才是最重要的,就可想而知,财源滚滚来自何方,磨刀霍霍猪羊遭殃。
俗话说得好,有什么嫌什么,没什么要什么,站在这山一定望着那山高。时间长了,车子房子票子孩子已经不能平衡小九那颗孤独矜寡的心扉了,她像金丝雀一样痴心妄想笼外自由自在的生活了。
林小红恳切地问,钱老师你说说,他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死了能带走吗?三辈子都花不完啊!他还往上爬什么爬?能爬到云彩上去吗?爬上去能站稳吗?不知道爬得高摔得狠吗?就那么得意吗?高处不胜寒,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
林小红痛苦地诘责,钱老师你说说,我十八岁跟了他,青春都给他了,儿子也已经十岁了,我对他不够意思吗?他怎么就不能听听我的劝?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赌场无赢家,见好就该收。风声紧张到这种程度,他怎么就不在乎?怎么就不为我们娘儿俩着想着想?缺爹少妈的日子还没有过够吗?一代一代的孽债还有完没完?
林小红愤恨地诅咒,钱老师你说说,每天夜里都不知道你孩子的爹睡在哪个女人的床上,你能安枕吗?这是人过的日子吗?这是我“不懂事”吗?到底是谁“不懂事”?我们又不是低等动物,只有低等动物才不讲感情,才这样冷血。我把话撂在这儿,早晚有一天,我们娘儿俩得给他垫背!就是趁金山银山、飞机大炮,也都得倒回去!
我说说?我说什么?我能说什么?
我脑子里乱成了一坨狗屎,上方萦绕了一群苍蝇,似乎是在载歌载舞欢庆佳节。
离席走人时,我不得不言语一句,我说,小红,你知道吗,贪心成疾是最难治的病,换了是你,可能有过之而无不及,比他病得还重。发发牢骚,痛快痛快,有益于身心健康,这个我懂,但是,有什么用处呢?
我没好意思把话说得更直白,她是不是拿我当广播电台情感谈心节目的接线老师了?碎碎糟糟,絮絮叨叨;哭天抹泪,咬牙切齿;掰开揉碎,颠来倒去。人间风险大,投胎需谨慎。她跟我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呢?我又不是她的金主、宿主,或者苦主。要知道,绝对不能把自己的幸福寄托在他人身上,唯有自强不息才能落地生根。
换个角度想,她和我说这些,难道是准备把我扯进去?
这恐怕是高抬我了,以我的能力计,一无勇,二无谋,三无品,四无貌,甚至连身高和年龄的优势也荡然了,在这盘江湖残局里,难以找到我可以胜任的角色。往最糟糕里打算,她绑了我的手脚、堵住我的眼耳口鼻,强行拉我入伙,施以暴力胁迫色利诱惑,而我守身如玉宁死不从,她还真的能杀了我吗?制造一起慌忙刹不住的车祸?选择一个初冬雪后的晚上?地点是在乐天海鲜酒楼门前?保安员和监控探头全天二十四小时都不吃素?
咳,仿佛是越想越恐惧了。
媒体上常见这样的报道:宿主锒铛了以后,赃款赃物被全部追缴,小三和小九们落花流水四散奔逃。最惨的情况是,身负恶浊声名,怀抱鼻涕婴孩,进退两难,衣食堪忧,日子就异常艰危。
林小红为将来打算,这本身没有错,关键是人选和去路。
打个不恰当的比喻,我老婆和她情人生了孩子,抱回来让我养活,我就是纯正的三孙子冤大头。如果换了是我把孩子抱回来呢?孩子的爹不是我,孩子的妈和我还不是情人关系,这是不是太绕了?三加六也好,三加七也罢,这方面的爱好不能有,这方面的爱心也不能有,到时候我老婆不掐死我,也得浇一泡尿浸死我。
至于她今后的去路,我更没有义务没有必要劳神去设计。
林小红再来电话,我不愿意接听了。静音。关机。拔电池。贵人不在服务区。我惹不起你,还躲不起吗?
这些年来,我一介草民,安分守己,目不斜视,三点一线,循规蹈矩,走路贴墙根,阴天不出门,就是怕招灾惹祸,就是怕天上掉下来铁皮的馅饼砸到我。还是那句话,只要我不被她抓住小辫子小鸡鸡小尾巴——孩子的亲爹保证不是我,一切就都不怕。
林小红不厌其烦地发短信来,长篇连套,我则像早年爱惜处男之身一样,夹住双腿,咬紧牙关,不听不听,王八念经,直接将其删除。办公室的座机一响,我的心跟着过电似的颤抖,我做好了战斗准备,如果是找我的,我会果断地掩鼻推手,坚决表示不在,拨马立刻走人。
安全起见,我干脆请病假回家宅着去。让单位的人看到一个香艳少妇找上门来,探头探脑,问东问西,说长道短,穷追不舍,影响太不好,尤其是在这个即将被提拔的关键时期。
林小红倒是知道我家在哪里,可是她会那么过分吗?敲敲门,钱老师在家吗?师母在家吗?不在家岂不是更好?撸胳膊挽袖子操练起来?拿大顶倒栽葱狗啃屎?三下五除二斩草带除根?不择手段不计后果?两眼一闭豁出去了?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三天的白毛汗发得我身子虚空。晚上七点半钟,天已经黑透,我下楼去公园里伸伸胳膊撂撂腿。
刚走出小区栅栏门,就瞄到一辆白色V8停在路边。没错,四个8。没错,林小红在车里。
……试读结束,阅读全文请扫描文末
推荐文章
热点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