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蓝字 康熙三十四年,京城。
暮春。
酉时刚过,正是掌烛上灯的时候,京城四阿哥府后院里,一处冷僻院落里,两个老妈子正坐在台阶上嗑瓜子,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正屋里,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宁樱目光呆滞地躺在床上,望着帐子顶悬挂的流苏荷包发呆。
荷包是淡粉色的,颜色已经有些褪了,边角绣着一支小小的樱花,含苞未放的样子,内里不知装的什么香料还是药草。
冷香袭人。
宁樱穿越了,从一个现代人穿越到了康熙三十四年。
她现在这具身体的原主人,是如今四阿哥府里的一个“格格”。
是的,就是那位康熙朝的四阿哥胤禛,未来的雍正帝。
和福晋、侧福晋不同,“格格”没有礼部的册封,也没有朝廷定制的冠服,地位……比较低。
巧合的是,原主和她的名字一样,也叫作宁樱,今年十六岁,是个刚刚参加过选秀,被指给四阿哥的秀女。
原主的父亲是汉军旗人,职位不高,只是个正五品文职京官——通政司右参议。
通政司是个清水衙门,从明朝晚期就没什么实权,这样的人家,这样的背景,女儿却能进皇子府,哪怕只是做个格格,也足够惹得许多人家眼红了。
穿越前,宁樱是个每天加班累成狗的社畜。
为了缓解压力,宁樱只要一有时间,就会下厨房。
做美食成了宁樱最爱的一种解压方式。
在一个著名的美食APP上,她上传的作品得到了许多全职主妇的喜欢,跟着她的步骤学做菜的人也有不少。
也许是在厨艺上确实有些天赋,很快地,宁樱的账号也积攒了几万的粉丝,经常被粉丝们催促着快些上传新作品,偶尔还有几道作品得到了APP的首页推荐。
作为奖励,她的账号头像上还戴上了APP特地颁发的“小厨娘”动态小皇冠——皇冠上的彩色宝石闪亮闪亮的。
宁樱好有成就感。
前几天正是一个周末,宁樱下班之后,在生鲜超市买了一大堆食材,回到家准备下厨。
下厨房之前,她有一个习惯——一定要先打开点点中文网的手机APP,然后开始听小说。
这样,即使手上还做着菜,耳朵也可以追剧情,两边都不耽误。
结果听着听着,手机忽然没电了。
宁樱赶紧找来充电线,给手机充电,却忘记了自己手上还沾着水,一不小心碰到了插座孔,铺天盖地的麻木感立刻传遍了她的全身。
还没来得及感到恐惧,宁樱就已经倒了下去。
……
等到醒来的时候,她就已经躺在这间屋子里了。
欲哭无泪地躺了半天,听着外间奴才的对话,又根据脑海里残留的原主的记忆,宁樱才大概弄清楚了情况。
她现在所在的,是四阿哥府的后院。
这后院之中的女人,除了福晋乌拉那拉氏以外,还有一位李侧福晋,一位宋格格、一位耿格格、一位武格格。
这其中,宋格格、耿格格都是有些资历的了。
而武格格和宁樱一样,才刚刚参加过康熙三十四年的秀女大选,被康师傅亲自指给了四皇子胤禛。
一个月前,她们两进了阿哥府。
因为位份只是“格格”,没有资历独居一院,所以宁樱所在的这座院子,还是跟人合住的——对门的屋子里就住着武格格。
另外还有几个侍妾——侍妾的身份就更低了,所以合住一间屋子。
得……够热闹……
宁樱正想着,屋门忽然吱呀一声轻响,轻轻被推开。
一个穿着淡绿色旗装的圆脸婢女,捧着一只托盘,窸窸窣窣地迈了进来,另一只手还不忘顺便带上了屋门。
暮色温柔,屋里光线朦胧,已经有些看不清。
婢女一边点灯,一边吹了吹被烫红的手掌,语气里掩饰不住欢喜和兴奋:“格格,快看奴才从膳房拿了什么来?准保您喜欢!”
结合脑子里原主的记忆,宁樱知道,这姑娘叫做清扬,和原主同岁,是打小服侍原主的贴身丫鬟,跟着从母家陪嫁过来的。
点上了灯火,屋里顿时亮堂起来。
桌上托盘正中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小馄饨,小馄饨刚出锅不久:绿油油的葱花飘浮在碗中,葱花切得极细,馄饨皮薄,晶莹剔透,隐隐可见其中淡粉色的馅料。
再配着汤里的虾皮、榨菜末、蛋皮,芝麻香油……
香味直冲脑门。
清扬扶着宁樱坐起来,一边伺候她穿上绣花鞋,一边心疼地道:“格格,赶紧趁热喝吧!奴才好不容易才跟膳房的人要回来——馄饨不打紧,关键那是刚刚出锅的鸡汤,您头晕之症都好几天了,这几天总是昏睡在床,可得好好补补!”
她这么一说,宁樱才感觉到自己脑袋……唔,好像是有点晕乎乎的。
清扬动作麻利,不一会儿已经打了盆温水,浸透了手巾帕子,替宁樱洗了脸。
被清扬扶着在梳妆台前坐了下来,宁樱抬起眼向镜子里瞧了一眼。
镜子里的少女皮肤洁白细腻,吹弹得破,一张精致的小脸上,五官秀美,眉眼温柔。
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
虽说穿越这事儿让人欲哭无泪,但是……这么一副皮囊还是让宁樱十分满意的。
她对着镜子照了照,清扬握住梳子,匆匆忙忙地帮宁樱梳了个正符合她现在身份的两把头,连发饰都没戴,就放下了梳子,又开始念叨起来:“格格赶紧趁热把鸡汤馄饨喝了吧,若是冷了……唉,咱们这儿,要热点什么饭菜,可不方便!”
她说到这儿,环顾屋子里的简朴与清冷,忍不住低头叹了一口气。
刚刚进府七八天,就听见底下丫鬟老妈子私下里偷偷嚼舌根自——说在这后院里,李侧福晋是个顶顶厉害的,放出各种手段来,连嫡福晋都压不住。
新来的两位格格,只怕连见到四阿哥都难,时间久了,还不就被四阿哥忘到了脑后去?
清扬当时听着还不信——心道这李侧福晋再厉害,毕竟也只是个侧福晋,难不成还能将四阿哥的腿绑起来不成?
嫡福晋都未必如此霸道,她一个侧福晋难道要上天吗?
然后清扬被现实狠狠打了脸。
先是新人进府的那天晚上,好巧不巧,李侧福晋宴后微醉,落了莲花池,又是哭又是闹,福晋传大夫,开药库,惹了整个四阿哥府里好大的动静。
那一晚,四阿哥没兴致往新人这儿来。
再后面,四阿哥便离了京,听闻是去帮皇上办事当差。
这一去就是十多天。
好不容易等着四阿哥回来了,清扬满以为自家格格总是能在四阿哥面前露脸了。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听说四阿哥那天都已经吩咐着苏培盛,让新格格准备着,还点名说了先召宁参议家的姑娘。
结果那天好巧不巧,李侧福晋身子不适,召了大夫。
本以为只是寻常看病,结果诊出了喜脉。
这可是件大事情!
虽说李侧福晋已经有了二格格,但是毕竟四阿哥还没有嫡子,这一胎保不准就是个男孩。
整个四阿哥府里都轰动了,就连福晋都不得不半夜起来,拿起嫡妻的贤惠劲儿,披上衣裳去看望孕吐厉害的李侧福晋。
自家格格当时都已经沐浴更衣,结果听说去不成了,当场就呆住了。
等到来传话的人走了,格格转身就进了里屋,趴在床上默默流泪——还怕被别屋的老妈子丫鬟听见,只能咬着被子,眼泪水浸透了被单。
清扬在旁边看着,别提多心疼了。
哭出来也好!她想——自家小姐虽说是嫡出,却自小被夫人管教得过于严厉,形成了个懦弱胆小的性子,遇到事情只求息事宁人。
尤其是前几年夫人得了一场恶疾之后,神志有时清明,有时糊涂,府里的事情便被老爷交给了历来受宠的郭姨娘打理,美其名曰“替夫人帮手”。
那郭姨娘趁此机会,放出十分手段,在府里遮天蔽日,百事周到,一时间竟比正经夫人还体面,连带着庶出的二小姐地位也跟着扶摇直上。
从那以后,自家小姐便更不再过问身边的事情,无论是老妈子拿了她的糕点份例,还是大丫鬟们在她面前毫无规矩,嬉笑打骂,她统统都跟聋子瞎子一样,不闻不问。
时间久了,嫡小姐院子里的下人们越发失了体统。
只有清扬这个小姐身边的贴身大婢女有时还能呵斥住她们几句。
这是前话,暂且不提。
清扬刚刚扶着宁樱站起来,外面风风火火撞进来一个小丫鬟,愣头愣脑地嚷嚷着:“清扬姐姐,不好了!侧福晋要见格格呢!说是让格格马上过去!”
清扬神色一紧,道:“可知道是什么事情?”
小丫鬟茫然地摇了摇头。
这小丫鬟名叫婷儿,年纪小,心性也还如孩子一般,有些贪玩,清扬知道这是个不顶事的,当下也不再多问,只瞧向宁樱:“格格,要不……奴才就去回禀,只说格格这几天身子很不好,现在还昏睡在床,根本下不了床呢!”
宁樱摇了摇头。
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如果李侧福晋有心想见她,她是无论如何也闪避不过这一关的。
相比于清扬的忐忑,宁樱显得平静许多。
连穿越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都能发生在自己身上,相当于自己已经死过一次,见过一次阎王了。
那现在这条命就是捡的——白捡一条命,已经赚了好不好?
再说了,换个角度去想,老天爷好歹让自己穿越成了一个皇子府后院的格格,而不是流落街头的小叫花子。
否则这会儿连吃什么,今晚在哪睡,能不能保证人身安全都成了问题。
这样看来,总算处境还不算太惨啦。
凡事先向好处看——这是宁樱一贯的乐天性格。
宁樱从原主的衣柜里选了一件淡蓝色旗装,领子和袖口都绣着精致的银线樱花——颜色清爽,面料也还不错,既不扎眼,又不会过分寒酸。
穿上身后,腰身稍微有些宽松。
清扬在她身前,一边帮她整理衣裳,一边直叹气——这件是选秀之前做的,当时穿在自家小姐身上,还是合合适适的呢!
转眼不过几个月,就已经空了这么一截出来,可见这阿哥府的日子是熬人。
什么累都比不上心累呢。
穿戴整齐后,主仆两人出了正屋,留下婷儿看屋子。
阶上坐着个穿着青灰色衣裳的老妈子,身材矮胖,听见动静,只当是清扬出来,便懒洋洋地向旁边挪了挪屁股,算是让了路。
清扬重重咳嗽了一声,那老妈子回头一看,一个激灵,连忙站起来,胖墩墩的一双手扯了扯衣角,讪讪笑着:“奴才给宁格格请安!”
宁樱看她嘴角还沾着瓜子碎壳,再看看院子里——各种洒扫的工具东倒西歪了一地,东南角上攒了堆得高高的落叶,都快到半身腰了,最外间一间屋子,窗纱掉了一个角,凄凄惨惨地在风中招摇着。
宁樱收回了视线,举步向外走去。
月色如水,满地清霜。
清扬一手提灯,一手扶着她,不住道:“格格慢些,仔细看着脚下路。”
出了院门,视野豁然开阔起来。
现在的四阿哥府自然不能和以后的雍亲王府相比——但毕竟也是皇子府邸,亭台楼阁,郁郁葱葱。
抄手游廊上,置挂的上元节时花灯一直没撤去,晚间风凉,有的花灯细纱上已经薄薄蒙了一层烟气,上面书写着不少清词丽句,影影绰绰,晚风吹过时,流苏晃动不休。
眼看着前路越来越宽,再绕过一座假山,经过莲花池,走了一道七曲桥,隐隐地已经看见前面一处宽敞华美的院落灯火明亮,有婢女捧着托盘在走廊上脚步匆匆。
门口两个小太监见是新格格来了,连忙甩袖子请安。
侧福晋院子比宁樱那儿大了两三倍都不止,院里一面小小琉璃墙通透气派。
阶上站着两个婢女,见宁格格过来,恭恭敬敬地蹲了身子,又轻手轻脚地打起帘子,一个婢女进去通报,不多时便出来,说是侧福晋请宁格格进去。
宁樱进了屋子,一阵暖香气扑面而来。
屋里地方极大,灯火明煌,陈设奢华。
正中上坐着一个年轻女子,瞧着也就是十七八岁的年纪,梳着两把头,戴着满翠红玛瑙簪子,一身紫红色的旗装,仔细看去,上面用金线绣着大片大片的海棠花团,花蕊都装饰着珠宝,袖口别出心裁,做成了微微散开的荷叶形状,星星点点地蝴蝶形状的串珠,分外奢华精致。
不用说,这定然是侧福晋李氏了。
她面如桃花,风姿绰约,完全看不出已经是生了一个孩子的模样。
一个眉清目秀的大婢女半跪在李氏身旁,从青玉瓷盘里剥了水晶葡萄,一颗颗用银质的小叉子她送到嘴边,清新的果香溢满了整间屋子。
李侧福晋旁边还坐着个旗装女子,年纪瞧着要比李侧福晋略大一两岁,衣着也简朴一些,差不多是格格的身份穿戴,神情举止间无不透着稳重。
这女子眉清目秀,虽不比李侧福晋这种先声夺人、张扬夺目的美,但却是另一种很耐看的长相。
武格格是新人,肯定没资历坐在李侧福晋身边,这位……要么是宋氏、要么是耿氏。
根据脑海里原主的记忆,宁樱知道宋格格在府里女子中算是年龄最长的,差不多将近二十了。
估计这位……应该是宋格格。
宁樱毕竟是个现代人,刚刚穿越过来,还没习惯这府里动不动就下跪磕头的一套,可没办法——原主的位份是格格,见到侧福晋得行礼。
她上前:“妾身给侧福晋请安。”
一边说,她一边就看着宋格格已经站起来了,笑容可亲地对自己点了点头,正准备互相行平礼。
李侧福晋终于抬起眼来。
她目光落在宁樱脸上时,微微怔了怔,眼里有一丝掩不住嫉妒——之前新人过来给福晋磕头的时候,她在旁边自恃身份,也没给个正眼,如今灯下观美人,终于看得分明:这位新格格容貌倒真是不错!
李侧福晋低头拨弄了一下手腕上沉甸甸的宝石镯子,如闲话家常一般,悠悠地道:“宁格格,鸡汤好喝吗?”
清扬在旁边,听出不对劲,心里跳了一下,顿时背上沁出了一层冷汗。
糟糕!难怪今日去提鸡汤馄饨时,膳房里的太监饶有深意地说了几句话——当时她还没品出来滋味,眼下看着,竟是给自家格格闯祸了!
李侧福晋示意正在给自己剥着葡萄的大婢女舒蕾起来。
舒蕾起了身,不慌不忙地道:“宁格格可能不知道——今儿膳房里的鸡汤可不寻常!那是侧福晋母家托人,好不容易从江南找来的青骨鸡,最是滋补!一只鸡也就炖那么一小锅,炖得越浓,效果才越好。”
舒蕾顿了顿,接着道:“侧福晋如今怀有身孕,胃口不好,也就这么一样难得想吃的东西,宁格格您……”
屋里的气氛顿时间尴尬了起来。
清扬扑通一声跪下,动作熟练无比,满脸通红地解释道:“侧福晋恕罪!都是奴才糊涂!格格是不知情的。格格这几天一直头晕昏睡,奴才取膳的时候,只想着有鸡汤给格格补补身子,压根儿不知道这是特地给侧福晋准备的,奴才若是知道了,给奴才一百个一千个胆子,也断断不敢冒犯侧福晋……”
李侧福晋噗嗤一笑,慢条斯理道:“你这丫头倒是很护主,主子还没说什么——你已经急着要撇清你家格格了!”
清扬听她语气渐渐转冷,知道事情不好,急得暗地里直扯宁樱的衣裳——意思是让她也跪下,又道:“请侧福晋明察!奴才一人不懂规矩,擅作主张,拿了侧福晋的鸡汤,不关格格的事,侧福晋要罚便罚奴才好了,可千万别怪错到格格……”
她一句话还没说完,李侧福晋忽然起身,走到清扬面前,一手拧起她的下巴,另一手抬起,不由分说的就是一个巴掌。
整个屋子里的奴才们都扑通扑通跪下了,就连站在李侧福晋身后的宋格格都抖了一下。
清扬彻底吓懵了,愣在原地,抬头只见李侧福晋冷冷道:“你一个小小的奴才,这是要教本侧福晋做决断了?”
宁樱也被震得怔了足足一两秒钟,随即目光转冷。
虽说清扬只是个婢女——到底也是原主从自己母家带出来的陪嫁丫头,不是她李侧福晋自己院里的奴才。
由不得她想打就打!
更何况清扬进了四阿哥府,便是皇子府的人——便真犯了错,格格管不了了,论理,也该由嫡福晋乌拉那拉氏来定夺。
李氏不过一个侧福晋,画风却如此豪横……
宁樱觉得,这四阿哥府后院,还怪有意思的。
再听听清扬方才的话,细细一想:李侧福晋如今有身孕,正是最金贵不过。她的膳食,还会没有专人在旁边看着?哦,还能任凭谁过去提膳,就能轻轻松松提错了?
怎么可能!
十有八九是膳房得了侧福晋身边人的授意。
当然,这个坑也不一定就是冲着原主来的,也可能是对着武格格。
总之坑着新人就对了——套一个算一个,套两个算一双。
妙啊。
眼看着李侧福晋转身向自己走来,似乎要兴师问罪的样子,宁樱心里呵呵了一声,立即抬起手,目光茫然又无助,虚弱地扶着额头——仿佛头晕之症又犯了,随时可能晕倒的模样。
宋格格站在李侧福晋身后,见这情形,袖子里的手本能地抬了一下,随即又垂了下去。
李侧福晋见状倒也脚下一滞,不由地向边上转了转身子。
看宁樱这幅病歪歪的样子,倒也不像是装病,可别倒下来撞在自己肚子上。
况且,若新格格真是在她院子里被教训得晕倒了,传出去也不大好听是不?
正犹豫着,外间一个小太监小跑着冲进来,哧溜跪下来,喜气洋洋对李侧福晋道:“主子!四爷正在前院过来的路上,今儿宫里出来的迟,苏公公差人来说让主子赶紧准备准备呢!”
李侧福晋神色顿时转恼为喜,道:“当真来了?”
小太监喘着气,看侧福晋高兴,大着胆子回道:“主子,奴才得有几条命?还敢拿这事诓了主子不成!”
李侧福晋立即转头对舒蕾道:“快,陪我进去换件衣裳!”
舒蕾答应着,脚下却没动,她看了一眼宁樱,扯了扯主子的袖子,轻声对李侧福晋提醒:“主子,这里……”
放着宁格格在屋里,待会儿等四阿哥一过来,灯烛之下,将人看得清清楚楚,岂不是正帮了新格格的大忙?
李侧福晋被一提醒,转身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清扬,又瞧了瞧边上站着的宁樱,正要开口,一旁的宋格格忽然上前一步,含笑柔声道:“侧福晋,想来宁格格初来乍到,身边的奴才也不清楚府里的规矩,到底还是没调教出来——不知者不为过,您大人大量,这一回就不与她计较了吧!再说了,您如今身子金贵,断断生不得气……”
她轻轻扯了扯李侧福晋的袖子,轻声道:“仔细扰着了小阿哥!”
李侧福晋神色一动,眉梢眼角顿时得意不少。
她下意识伸手抚了抚小腹,看了一眼宁樱,又扫了一眼还跪在地上的清扬,微微沉吟了一下。
四阿哥已经在过来的路上了,若是这么放宁氏回去,一出她侧福晋院子的门,走不了多远,估计正好能和四阿哥打个照面。
她李氏岂不是做了一件再愚蠢不过的事情?
李侧福晋心里前前后后计较了一番,挑眉对清扬道:“去侧厢房的小佛堂后门,跪上半个时辰,长长记性!宁格格身子不适,便不必跪了,也去思过吧!”
不如干脆先把人遮掩起来——反正四阿哥过来,多半要进屋用膳,那时候再让人从院里走,两下里断断瞧不见。
清扬如释重负,磕头道:“奴才谢侧福晋开恩!谢侧福晋开恩!”
她哆哆嗦嗦站起来,还不忘跪下给宋格格磕了个头:“奴才谢宋格格!”
小佛堂其实是以前的一间库房,后来改造成了佛堂——方方正正的一间小屋子,庄严的佛像慈眸含笑,端坐正中,面含怜悯,俯视众生。
几只蒲团在地上,一旁的书架上还放着几本佛经典籍,有的被风吹得翻开了,纸张泛黄,擦擦作响。
供桌上,香灯昏黄,静静地燃烧着。
檀香袅绕,闻之令人忘俗。
清扬刚跪下在后门口,就痛得抽了一口冷气——春天里衣裳单,膝上布料薄,尖锐的石子地硌得她膝盖皮肉都要翻开了。
过来的时候,清扬怕晚上风凉,特地给宁樱多披了一件外衣裳,这时候宁樱抖落了下来,对折了几叠,打算给清扬垫在膝盖下。
清扬说什么也不肯,拼命伸手去推:“别弄脏了格格的衣裳!”
宁樱简直要被她气笑。
她按住清扬的手:“衣服重要还是人重要?”
小佛堂门口负责看守的小太监大约十三四岁年纪,瘦瘦弱弱,见状,他不知从哪儿翻出来一张薄薄的草编小软垫,双手捧上,低声道:“宁格格,这是奴才们有时在院里做活计用到的垫子,东西小,衣裙下一藏,也不打眼,倒是能勉强抵上一用——格格若是不嫌弃,便先让这位姐姐先垫着。”
清扬没犹豫,一把抢过来就塞在自己膝下,抬头对宁樱道:“格格这下放心了吧?”
宁樱冲着那小太监感激地一笑,问他:“这位小公公,怎么称呼?”
小太监红了脸,道:“格格折煞奴才了!奴才只是个做粗活儿的……”
他话没说完,外间便传来一阵动静,几人转头看去。
天色已黑透,李侧福晋的屋里灯火通明,廊下灯火晃动不休,倒更衬得院子里光线忽明忽暗。
李侧福晋从台阶上春风满面地迎下来,微微侧了身子,对着来人就是一个千娇百媚的福身:“妾身给四爷请安!”
不远处,四阿哥胤禛走了过来,一手背在身后,身姿异常端正挺拔,神情中透着一股肃然之意。
院里满院繁花,他一路走来,目不斜视,肩上皆是星星点点的落英,他也并不抬手拂去,仿佛这世间的一切,都扰乱不了他的眼。
走得近了,夜色的暗影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宁樱只看得见他冷白的肤色,笔挺的鼻梁和线条优美的下巴。
还有袖口繁复的暗金线刺绣,伴着夜色,正溢彩流光。
四阿哥终于抬起脸来。
宁樱震动了一下。
长成这样,要是放在现代,简直分分钟可以出道当明星!天生一张古装剧大男主脸,亦正亦邪,几个镜头就能秒杀万千少女的那种。
最关键是,气质还很干净,毫无油腻感——这就很难得了。
李侧福晋有身孕,四阿哥伸手把她扶了起来。
这一扶,李侧福晋仰头看着四阿哥,顿时笑靥如花:“四爷,今晚的锅子,妾身都让奴才们备上了,四爷先进去洗个脸吧。”
四阿哥“嗯”了一声,似乎不大想多讲话的样子。
清扬看着,暗自奇怪,拽了拽宁樱的袖子,凑在她耳边,怕被那小太监听见,声音压得低低的,像蚊子哼一样问宁樱:“格格,府里不是都说这位侧福晋是最得宠的吗?”
果然,四阿哥“嗯”完了那一声,就再没有下文了。
宁樱心道:……性格倒挺闷,跟个锯了嘴的小葫芦似的。
眼看着四葫芦目不斜视地就要进屋,李侧福晋伸手就想挽住他的胳膊。
谁知四葫芦把李侧福晋往两个婢女怀中送妥当了,自己自顾自地往屋里去了。
李氏紧紧跟在后面,自觉一张热脸贴在了冷屁股上,十分尴尬,并且这尴尬中,又夹杂着收不到回应的心酸。
她心里滋味虽然不好受,却不敢露出一丝一毫的不快——前阵子她闹腾得紧,四阿哥看来多少有点反感。
这些天也不大乐意往她这儿来了。
幸亏她肚子争气,自二格格之后又怀上了一个孩子,总算有了紧紧攥在手里的筹码。
所以她今天早上再派人去活络,才有晚上四阿哥过来这么一趟。
四阿哥这人,虽然还年少,心思却是清正端肃,不像宗室里有的多情子弟,满袖风流。
但正因如此,李侧福晋的心里反而隐隐更有着一层不安。
如今她肚子里怀上了孩子,不方便服侍四阿哥,后院里的女子这么多——个个都像春日里绽放在枝头的娇艳花朵一般,眼巴巴地等着主人来摘采。
她怎么可能放下心思,高枕无忧?
这府里,人人都说她命好,自从到了四阿哥身边,一路顺风顺水,很快就怀了二格格。
甚至连宫里的德妃娘娘也夸过她福气深厚——生的二格格体格健壮,活泼可爱,和宋氏的大格格一比,反倒像是长幼次序倒过来一般——大格格随了她亲生母亲宋氏,人小,整日病歪歪的,身子也弱,当年光是月子里就险些夭折了,可把宋氏吓了个失魂落魄。
而二格格呢?打从落地到现在,只有偶尔的几场小病消灾,几服药膳哄着灌下去,便也就好了。
两个小格格的体质仿佛是两个极端。
李氏有时候甚至难免会怀疑:四阿哥之所以往她这儿来得多,是不是也和德妃娘娘经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有关系?
“只有身子强健的额娘,才能诞下健康茁壮的孩儿。”
扪心自问,李氏不得不承认——四阿哥待她不差,万事无忧,有求必应。
但似乎总缺少些热情。
四阿哥再端肃也是少年——少年人的情感,总是格外灼热而真挚的,是喷薄而不可抑制的,和爱人在一起的时候,即使沉默不言,爱意也会从眼睛里透出来。
可她从来没有和在四阿哥的眼睛里看过。
……
李侧福晋在夜色里难得地静默了。
她眷恋地看着四阿哥的背影——四阿哥身段是一等一的好,随随便便往那儿一站,堪称龙章凤姿,直教人转不开眼去。
从前宋格格还说过四阿哥身姿像皇上,一身雍容气质却像佟佳皇贵妃——当然,这都是私下里拍的马屁,出了阿哥府是断断然不敢说的。
呸,她不过一个格格,那身份连进宫一趟都困难呢!再加上佟佳皇贵妃去得早,她哪里能真正见到?
睁着眼睛说瞎话罢了。
李氏一边胡乱地转着心思,一边被奴才们拥进了屋子里。
屋里陈设花团锦簇,虽然是暮春时节,冬天里铺上的锦毯却一直没撤掉。
李氏就喜欢这个图案——盛开的花朵欢欢喜喜地挤在一起,泼天富贵,花好月圆,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热闹,直将她心里的不安与寂寞也驱逐了几分。
彩凤齐飞的细纱宫灯,影影绰绰,灯下的婢女们匆匆来往,衣香鬓影;北宋院画装饰在墙上,插架的宣德铜炉里袅袅吐着青烟。
伺候的奴才们一叠声请了安,送上热手巾帕子、皂角、洗手洗脸的温水、熏香等。
四阿哥一语不发,将脸和手都洁净之后,才在桌旁坐了下来。
热腾腾的银镀金锅子很快送了上来。
天潢贵胄,帝王之家,饮食用度不成问题。
所以“怎么吃”,才是膳房最花心思琢磨的问题。
相对于繁缛的上菜,锅子最大的好处就是自由——可以慢慢涮煮,中间倘若来了兴致,停下筷子,无论说话谈天多久,都可以一直吃着滚烫的热菜;还可以想搭配什么,就让奴才往里涮什么,各种菜应有尽有。
其实四阿哥府里,吃锅子的次数还不算多。
要是换了宫里,从过年开始,足足有三个整月,桌上都会弥漫着锅子的香味呢!
当然,宫里的贵人们之所以喜欢吃锅子,也是有原因的——前明的时候,永乐大帝朱棣将都城从应天迁到了如今的京城,此后,宫廷里的厨师便大多来自山东,因此,明宫里鲁菜盛行。
之后,清皇室基本上延用了前明御厨的班底,再结合自己的民族饮食特色,比如冬日里喜吃热食,涮煮肉类——这就成了御膳房的“暖锅”,又叫“锅子”。
虽说四阿哥很少表露什么,但是李氏看得出来——他一点儿也不讨厌锅子,或者说,还挺喜欢!
李氏也喜欢——不是喜欢锅子的美味,而是喜欢吃锅子的氛围。
每逢吃锅子,她总能找到话题,和四阿哥好好说上几句话,再让奴才把二格格抱出来助力。
二格格像个玉雪团子,正是最可爱的时候,咿咿呀呀地让人心都化了,往四阿哥怀里一送,难免一番父慈女孝。
最后夜已深,四阿哥可不就宿在她这儿了吗?
不过,四阿哥今儿过来的晚……二格格早就已经睡下了,这会儿怕是已经睡熟了罢?
李侧福晋虽然有点不忍心,还是转头深深地看了一眼舒蕾。
舒蕾会意,转身就往后面小快步去了。
李氏接过侍膳婢女手中的筷子,亲手给四阿哥夹了一片羊肉,沾上酱料,送到了四阿哥面前的碟子里,笑着道:“四爷,再尝尝这种料,膳房新制的,味道不腻!”
四阿哥摇了摇头,放下筷子,用奴才送上来的热手巾帕子擦了擦嘴。
他静默了片刻,忽然道:“我去趟小佛堂。”
……
小佛堂后门口,清扬正在月光下跪得笔直,宁樱在旁边陪着她。
小佛堂里倒是有些经卷典籍,有些还是从前四阿哥丢下的,放在这儿说是随时方便取看。
只不过这都多久没提了?怎么好巧不巧的,今晚就有了兴致呢?
四阿哥要去小佛堂这话一说出口,李氏一下就站起来了,脸色也变了,勉强笑着道:“小佛堂……奴才们疏懒,没好好收拾,怕是有些乱。”
四阿哥也没怎么接话,只是道:“无妨。”
李氏脸上还笑着,手里的帕子却攥紧了。
呵呵,小佛堂……宁格格还在小佛堂呢!
眼看着四阿哥理了理袖口站起身,转身要往外走,候在门边的太监连忙跟上。
二格格正好也被抱了出来。
来的正好!
胖嘟嘟的二格格趴在乳母的肩膀上睡得正香,嘴角还淌着口水。
李侧福晋狠了狠心,偷偷伸手在二格格的胳膊上用力一扭——小娃娃正沉浸在美梦中,骤然胳膊上传来一阵钻心的疼,她“哇!”地一声就嚎了出来,一张小脸挣得通红,挥着小拳头打在乳母肩头。
李侧福晋疼得心尖都在打颤。
四阿哥足下一滞,转了身。
……
夜色渐深。
春暮夏初,不远处又是莲池临水,已经渐渐有些蚊虫飞扰,眼看着侧福晋屋里的灯火终于熄灭了,院子里终于安静了下来。
清扬有些支撑不住,身子摇摇欲坠,宁樱捅了捅她的胳膊:“走吧!”
清扬不敢起身:“格格,侧福晋说要跪半个时辰,这估计还没足,若是贸然走了,万一一会儿侧福晋……”
宁樱低声道:“差不多了。没见着她已经歇下了吗?人家都睡大觉了,咱们还这么一直苦苦受罚——不是傻子么!既然她让你罚跪,便是这事儿到此为止的意思;她若是不肯善罢甘休,你就是跪足了时辰,也一样没用!”
清扬听傻了,满脸却还是犹犹豫豫。
宁樱道:“你不走?你不走我可走啦!”她一边说,一边就抬腿往外。
清扬看自家格格真的要走,吭哧一下就爬起来了,也不磨磨唧唧了。
宁樱点头道:“这就对了嘛!你若是再这么跪下去,折腾病了,谁来照顾我呢?你放心旁人么?”
回去的路上,虫声寂寂,繁星满空,抄手游廊里空无一人。
清扬跪久了,走起路来难免一瘸一拐,脸上也红肿了起来,好在李侧福晋没戴护甲,虽然被打肿了,到底没有破相划伤。
她倒是不记挂自己伤势,一路跟祥林嫂一样的自责:“格格,都是奴才自作聪明,去拿那什么劳什子鸡汤馄饨,连累了格格!奴才想着格格这些日子总是头晕,定然是吃喝不好,膳房那帮人,格格也是知道的,向来只顾巴结着福晋、侧福晋,格格这儿,想吃的好点儿补补身子,就得塞银子才行!
可奴才万万没想到,都塞了银子,反而还好心办坏事,撞上了侧福晋的什么青骨鸡汤!奴才活了十几岁,还从来没听过什么青骨鸡!”
宁樱目不斜视,一边走路一边道:“本来就没有。”
清扬一滴大大的眼泪还悬挂在睫毛上,望着宁樱:“……啊?格格怎么知道?”
宁樱抱手一笑,清清脆脆道:“我猜的!”
清扬:……
宁樱眨了眨眼:“就算没有今天的青骨鸡,明儿也会出来个赤骨鸡、金骨鸡。李侧福晋不过是想借题发挥,在我这个新人面前立威呢,今日她打的不是你,是我;罚跪的也不是你,是我。”
清扬紧紧地咬紧了嘴唇,不说话了。
虽说格格的阿玛是个正五品京官,但天子脚下、皇子府内,区区一个通政司参议算个什么呀?
皇阿哥的福晋、侧福晋们,哪个母家不在朝中举足轻重?
说话间,清扬又牵涉到了脸上的伤处,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宁樱背着手在前面走,心道今日之事,若是李侧福晋不肯收手,哪里是宋格格劝上几句,清扬一个耳光便能善了?
只不过自己如今是新人入府,李氏也不知这位新格格的前景如何,虽有心立威,倒也不敢做事做绝罢了。
呵呵,才刚刚穿越过来,人都没完全认识清楚呢,老天爷已经直接给她开启了宫宅斗模式。
直接进入剧情了。
宁樱不由地想起了以前看过的一个笑话:说一个富翁在海边散步,正巧看见一位渔夫在晒太阳,富翁问那个渔夫:“你为什么不打鱼呢?”
“打鱼干什么?”渔夫反问他。
“买大船呀!”富翁说。
渔夫又反问富翁:“买大船干什么?”
富翁耐心地给他解释:“打很多鱼,你就是富翁了——就不用天天打渔了,可以悠闲地晒太阳了!”
渔夫不屑地白了富翁一眼,反问他:“难道我现在不是正在晒着太阳吗?”
这个笑话,宁樱刚听到觉得好笑,再仔细想想,就品出了另一层意思。
没错,渔夫是可以躺在海边,尽情晒太阳,可以晒一天、两天。
但是他能晒一年、两年吗?
恐怕连一个月都不行吧!
倘若渔夫的鱼已经卖完了,家里的妻儿老小都等米下锅,他就必须爬起来,去风里浪里搏斗,为每日的生计而苦苦挣扎。
所以他和富翁的晒太阳根本不一样。
一个是有的选择,一个是没选择。
强者选择想要的生活。
弱者只能被生活选择。
走着走着,主仆两人忽然都听见道旁的草丛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宁樱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
没多一会儿,从草丛里摇摇晃晃地钻出来一只脏兮兮的小狗,耳朵上还粘着草叶。
小狗看见宁樱和清扬,也吓了一跳,前爪顿了一下,摇了摇脑袋,乌黑的眼睛瞅着她们,一时间不知道是进还是退,神情怯生生的。
小狗狗!
宁樱一下子眼睛都亮了!
她穿越之前,最喜欢小狗了,可惜她妈不让养,说怕家里到处掉狗毛,影响卫生。
宁樱只能看着别人家的小狗过过瘾——她家小区门口的水果店老板养了一只柴犬,宁樱每次过去买水果都要蹲在门口,和那只小狗玩好一会儿。
还会自掏腰包给小柴犬买好吃的。
最后那只小柴犬都认识她了。
别人经过,小柴犬都懒得理,但是只要见到宁樱过来,小柴犬大老远地就站起来直摇尾巴,还咧着嘴冲她笑。
宁樱不太懂狗狗的品种,眼前这只小狗,虽然宁樱不认识是什么狗,但是瞧着模样……倒很像柴犬!
她蹲下来,先伸手让小狗狗闻了闻自己的手背,熟悉了一下自己的气味,然后轻轻挠了挠小狗的下巴。
小狗轻轻颤抖了一下,眼里流露出一丝恐惧。
但是它很快感受到了宁樱的善意,于是没有躲开,乖乖地让宁樱挠着。
宁樱试探性地挠了好一会儿,小狗终于惬意地闭上眼睛,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宁樱知道它已经放下戒备了,这才伸手去摸着它的脑袋。
摸着摸着,她发现小狗的脖子上拴着一圈绳子。
绳子有点紧,陷进了小狗的皮毛里,脖子上已经有一道小小的伤口了。
宁樱试着动了动绳子,小狗疼得颤了一下,小爪子也哆嗦着伸了一下。
真是的,这主人也太粗心大意了——这绳圈估计是小狗小时候给它栓上的,现在长大了一些,绳子的长度不够,自然就勒进脖子里了。
要是照这样下去,一直不调整,等这只汪星人再长大一些,岂不是要把它活活勒断气?
两三点冰凉的雨滴打在宁樱的额头上。
下雨了,春夏之交的雨,势头并不大,但仍然淋得这只虚弱的小狗颤抖着小身体,直往宁樱怀里钻过去。
小狗的肚子瘪瘪的,真可怜。
清扬看着小狗,忽然像想起来了什么似的,嗫嚅道:“格格,这小狗好像是……好像是……”
她一脸犹豫,不知道该说不该说的样子。
宁樱抬头问:“你知道它是哪院主子的?”
清扬点头:“知道是知道……这是从前陈姑娘院子里养的,那陈姑娘,奴才也听旁人说过一些她的事情……”
“姑娘”这个称呼在四阿哥府里,其实指的就是侍妾。
说到这位侍妾陈氏,也实在是坎坷。
她有一手好棋艺,巧的是,四阿哥也是个棋迷,还专门为了下棋,去过她那儿好几次——无关风月,只是点烛高照,棋盘上黑白子厮杀到天明。
第二天,府里面就传遍了。
一个侍妾而已,能被阿哥这样青眼相待,那还不是要大大得宠的意思?
府里巴结陈姑娘的人顿时如过江之鲫。
大概自认为大好前程就在眼前,陈氏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居然还敢当众顶撞了李侧福晋好几次。
过了一阵子,也就是上元节前后,陈氏好巧不巧地染了一场风寒。
也并不是没有好好治,却偏偏请的大夫越多,病情越缠绵不起,整天都在咳嗽。
再后来,陈氏娘家将她接了回去,用土方子将养着。
这只小狗就这么被陈氏遗弃了。
别院的主子都怕它身上带了病气,不肯接受它,这只小狗只能在后院里东躲西藏、风餐露宿,有心肠好一些的奴才们拿给它一些剩饭残羹,才把它的小狗命勉强维持了下来。
宁樱心疼地摸着小狗狗。
“汪!”小狗小声叫了一声,黑溜溜的眼珠子盯着宁樱,眼睛里闪着泪光,好像在苦苦哀求:“收留汪星人吧,不要把汪星人丢到外面去~o(╥﹏╥)o”
宁樱的心都要化了——这毕竟是一个活生生的小生命啊。
清扬叹了一口气,有心想劝格格别管了,人都顾不过来,还管狗啊?
可是看着小狗那可怜样,她开不了口。
回了居处,宁樱先让小丫鬟婷儿拿了冷毛巾给清扬的脸敷上,又找了药膏,等到把清扬这头安置好,婷儿倒了温水端过来,喂给小狗喝。
那只小狗大概是渴坏了,吭哧吭哧,不一会儿就半碗水下去了,又狼吞虎咽地吃了宁樱喂的东西,吃得太急,差点噎着。
吃饱喝足之后,它赖在宁樱身边不肯分开了。
婷儿打来了热水,宁樱用手巾帕子蘸着热水,一点一点给小狗把身上擦干净了。
有的地方沾了脏东西,狗毛全部都粘成一团,她就用热水加皂角,多擦几遍,难免会扯到狗毛。
小狗的身体轻轻颤抖着,一声不吭。
清扬用冷水帕子捂着脸,跑过来看热闹,还手贱地拽了拽小狗的尾巴。
过一会儿,清扬咧嘴笑了:“格格,是只小母狗。”
“不疼了?”宁樱抬头问她。
“不疼了!”清扬吸溜了一下鼻涕,满不在乎地道又道:“格格,给小狗起个名字吧!”
宁樱被她一提醒,捧起来小狗,盯着它乌黑的眸子,轻声道:“给你起个什么名字才好呢?”
“汪~!”小狗狗发出了一声叫声,吐了吐粉色的小舌头,脖子上的绳圈又晃了一下。
宁樱一拍脑袋,赶紧吩咐婷儿去找剪子和药膏。
等到把小狗狗脖子上的绳圈解救下来,宁樱摸了摸它的小狗头,想到今日鸡汤馄饨一事,忽然灵机一动道:“小馄饨……就叫你小馄饨吧!”。
小馄饨抬头看了新主人一眼,似乎是很满意这个名字,“汪!”地叫了一声,抱住宁樱的腿,将脑袋在宁樱腿上蹭了蹭。
……
四阿哥书房。
这地方虽然叫“书房”,却是由高高阔阔的几间屋子组成,有看书,也有小憩休息的地方,亭台高旷、花木清朗。内间一张大方桌上,一大堆书卷,旁边点着极粗的灯烛,照得满室通明。
除了去后院,四阿哥胤禛在府里的大半时间,倒都喜欢在这里消磨。
他方才看过了二格格,却没宿在李氏那儿,径直回了书房。
然后,睡到半夜,他饿醒了。
在李侧福晋那儿吃锅子的时候,他就没什么胃口,没动几筷子就放下了。
李氏猜他喜欢吃锅子——其实没猜错。
但就是因为猜对了,李氏开始过分发挥——什么珍奇奢靡的食材都往那锅子里加,最后搞的羊肉的味道也不伦不类。
清宫之中,撇去野味珍馐不谈,最主流的肉类,除了鸡鸭鱼以外,便是羊肉。
有时候也有猪肉,但是没有牛肉——自汉代起,历代帝王都对杀食耕牛有些忌讳。
胤禛他就想吃个最普通、最简单的锅子涮羊肉——上好部位的羊肉切成适度薄片,放在汤底中轻涮,再用芝麻酱、青酱、虾油作料蘸食。
好得很!
老祖宗讲究养生,清宫之中,更是如此。
漏断夜静人不食。
四阿哥翻了个身,微带了自责之意,重新闭上了眼。
第二天一早,恰逢福晋乌拉那拉氏要入宫,便免了后院格格们的请安。
宁樱坐在自己屋子里,指挥婷儿给小馄饨做狗窝,结果婷儿缝的歪七扭八。
旁边清扬看着干着急,接过了针线坐了下来。
她做一会儿,就要转头看一眼旁边的画纸——那是自家格格画的样子,狗窝就照着这个样式来。
其实宁樱一开始是腾出了一只衣箱的。
衣箱又大又深阔,宁樱把它倒下来放在地上,里面铺上被子,箱子口还挂了两块门帘子,想给小馄饨做家——这种封闭式的狗窝,一般都让狗狗比较有安全感。
但是小馄饨在里面待不了几分钟就跑出来了。
天气如今往夏天里走,小馄饨估计不喜欢憋闷。
宁樱才决定做一个敞开式的狗窝。
啊,为什么清穿不能把淘宝宝一起穿过来!否则她分分钟可以在淘宝宝上选择一大堆狗狗用具,做一个合格的铲屎官。
狗窝很快就做好了——用旧被单的面料缝制而成,花花绿绿,瞧着很喜气。
里面塞上棉花,一边高一边低,形成一个靠背的形状,软绵绵的,怕小馄饨热着,最上面还铺了一张剪开来的旧凉席。
小馄饨喜欢极了!
甩着小尾巴跳上去,它回头就咧嘴冲着宁樱笑,满脸狗生赢家的得意神情:看,本狗子有房了!
然后欢欢喜喜地折腾了好一会,大约是消耗了太多的热量,它的小狗肚子又饿了……
穿越之前,宁樱虽然没有真正做过一位铲屎官,但是看水果店老板照顾汪星人也看了不少,知道狗狗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
俗话说得好——没吃过猪肉,难道还没见过猪跑?
宁樱知道相比于买来的狗粮,不少狗狗更喜欢吃家里做的狗饭。
将近中午的时候,清扬带着婷儿将膳食提了回来:一碟子胡萝卜干干净净,从中间剖开,蒸得软烂软烂,口感绵甜,另外还有一些红烧肉。
宁樱就地取材。
她毕竟曾经是毕竟是厨艺达人,手上有数,各种菜肴选取了适当的分量,再加上一点鸡蛋黄和卤汁之后,很快就拌成了香喷喷的狗饭。
往小馄饨面前一放,小馄饨闻了闻味道,眼睛都瞪大了,顿时整个小脑袋都快扎进碗底了。
宁樱一边看,一边伸手摸它的小脑袋,感叹道:“这是饿了多久啊!”
小馄饨听不懂,但是时不时抬起头,吐出粉色的小舌头,感激地舔了舔宁樱的手:“汪~!”
有主人真好!(*^▽^*)
喂完小馄饨,外面的春阳正好,宁樱让奴才把小狗窝抱到廊下,正好半边有树荫、另外半边能晒到太阳。
看着小馄饨趴在台阶上,晃悠着两只小爪爪,快乐地晒太阳,宁樱回到房间里,吩咐清扬关上门,开始算账。
如今府里这情形,清扬每顿饭去膳房提,只要想吃得好些,多多少少总要出点银钱,再加上鸡汤馄饨那件事,她要用银钱避雷的地方就更多了。
虽说膳房的人不敢狮子大开口,但毕竟人吃五谷杂粮,一日三餐,哪一顿也少不了——积少成多,仔细算算——使出去的银两也挺可观了。
只有出,没有进,这可不行!
清扬弯着腰,吭哧吭哧地从衣柜底下摸出个老算盘来,框木纹细直,通体黄褐色,珠子是枣红色,细腻油润,瞧着就有些年头了。
估计是从原主的娘家带出来的。
清扬算了算,按照如今府里格格的份例,就算再贴上母家的私房钱,这样给膳房使银子,也最多能撑上半年。
抱着算盘,清扬愁眉苦脸。
……
春阳暖融,院子中隐隐传来拨动算盘珠的声音,此外一点其他动静也无。
小馄饨吃饱了,摇着尾巴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别屋奴才们听闻是宁格格捡回来的狗,都不去管它。
于是小馄饨趁着宁樱在里屋里和清扬算账的时候,甩着尾巴就哒哒哒哒地冲出了院门,欢乐地往后花园去了。
莲花池边,一处凉亭里,四阿哥胤禛正坐在亭子里,舒畅惬意地翻看着一本政论。
天空一碧如洗。
他穿了一身单薄的夏天衣裳,苏培盛站在旁边,亲手给四阿哥打着扇子,一边打,一边盯着四阿哥侧脸看了好几眼。
四阿哥从小就是个有主意的,如今长成,出宫开了府,虽说还是翩翩少年,但心思却越发难揣摩了,一双冰霜般的眸子平日里敛着锋芒,看人的时候,却平静得像一直看到了人心肝肺腑里去。
四阿哥读书读得正入神,脚下卧着一只小白狗。
这只小白狗叫墨痕,因为它通体雪白,只有鼻子旁边一处是黑的,歪歪扭扭,不大齐整,看着就像雪白的宣纸上留下的墨痕一般,故此得名。
按道理这样毛色的小狗儿,本来是不会到了皇子身边,但墨痕不一样——这是当年的佟佳皇贵妃宫里养着的小狗的后代,如今跟着四阿哥也已经有些时日了。
墨痕趴了半天,似乎是有点无聊了,它甩了甩尾巴,站起身,四下里看了看,闲庭信步一般往凉亭旁边走了走。
看狗的小太监见状,低低唤了一声。
墨痕没走几步,就意态闲适地在凉亭边上卧了下来。
小太监放了心,转头给四阿哥继续打着扇子。
墨痕百无聊赖地看了一会风景,一只粉蝶从它鼻子前飞过,还撩拨一般地,在墨痕鼻尖上那一簇黑毛上点了一下。
墨痕有点生气,噗嗤噗嗤跳了起来,伸出毛茸茸的小爪子就去扑那只粉蝶。
粉蝶一扇翅膀,身姿灵活地飞走了,翩跹在花丛中。
墨痕回头看了一眼四阿哥,见几人都背对着自己,于是摇着小尾巴,呼哧呼哧地就从台阶上下来了,跳入了花丛中。
蝴蝶在前面翻飞着,高高低低地盘旋,墨痕无意之中,被它逗引得向后花园深处,越跑越远。
花园另一边,小馄饨正在太阳下快乐地追自己的尾巴,忽然听见动静,它警惕地一抬头,小小的鼻子嗅了嗅,似乎闻到了一丝同类的气味。
墨痕从假山后面追着蝴蝶蹿了出来,险些撞在了小馄饨身上。
两只狗互相见着了,都吓了一跳,猛地刹在了原地愣着不动。
最后,还是墨痕试探着上前来,闻了闻小馄饨身上的气息。
和墨痕相比,小馄饨的体型略微小一些,被墨痕一闻,顿时一秒怂,站在原地不敢动,微微垂着脑袋,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打量着来狗。
从小馄饨的角度来看,眼前这位来狗实在俊美——毛色雪白,身段匀称,姿势挺拔,腿长,蹿出来的模样也潇洒,充满了迷狗的魅力,鼻尖上一点墨痕更加增加了说不尽的神秘与高贵,简直让它小馄饨自惭形秽。
而且墨痕浑身皮毛油光水滑,显然过惯了养尊处优的生活。
墨痕的脖子上挂着一只软软的绣锦缎链子。
不过,链子那一头拖在地上。
嗯……拖在地上?没有主人?
小馄饨眼睛亮了亮,忽然明白了——眼前的这位美强惨被抛弃了!
在它看来,墨痕简直就是从前的自己——过惯了好日子,一下子被主人遗弃了,就不知道怎么办了。
小馄饨鼻尖发酸,心有戚戚焉,突然之间也不害怕了,上前去冲着墨痕同情地摇了摇尾巴。
然后它低下头,试探地咬住了墨痕的链子,用力向宁樱居处的方向拖去。
墨痕被小馄饨拉得一脸懵:……你不要过来啊!!Σ(⊙▽⊙“a!!
……
宁樱居处,一片静悄悄。
小馄饨自从有了新主人,自觉又重新捡回了尊严,整个狗都有自信了。
若是从前,它是不好意思去接近像墨痕这样俊美的狗的。
它兴奋不已地带着新朋友冲进了院子,见院里没人,便直接溜进了正屋里,叼起自己的小狗碗,又冲了出来。
碗里还有后来宁樱给它新添的狗饭,它没吃完。
小馄饨丝毫没觉得用剩菜招待来狗,有违待客之道,兴冲冲地把碗放在了墨痕面前,还用小爪子往前推了推。
快吃呀,这个味道很好的~~!
墨痕一脸高贵冷艳,嫌弃地向旁边避让了一下。
这什么鬼东西!╭(╯^╰)╮
然后,胡萝卜肉片鸡蛋黄卤汁的香味幽幽地飘了过来——墨痕的鼻子终于忍不住抽了抽。
后花园里。
四阿哥看了好一会儿书,伸手习惯性地想撸狗的时候才发现:墨痕不见了?
看狗的小太监也才发现,顿时小脸都白了,腿一软,扑通就跪了下来。
苏培盛倒是想救他,一脚踹在他屁股上就骂道:“糊涂东西,还不去找?!”
……
宁樱屋子前,墨痕没有抵挡住这非同一般的美妙滋味,不一会儿就小馄饨招待它的狗饭都吃光了。
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它在懊悔中带着尴尬,尴尬中又混合着认识新朋友的开心。
最后,终于放下架子和小馄饨玩了起来。
宁樱坐在里屋里,把原主的私房钱收好以后,就指挥着清扬开始衣箱大整理。
“这冬装都太厚了,往后至少有半年穿不上,都收在最下面的箱子里吧,这样地方腾出来,把要经常穿的放在最外面,拿取的时候也方便一些。”宁樱在屋子里,看着摊了一床的衣裳。
这里面不少都是原主从宁府出嫁的时候从母家带出来的、
还有一些是进府以后按规矩赏赐的——看衣服的状态就知道:一次没穿过!簇新簇新的。
宁樱一件件看过了,最后筛选了四五件衣裳,都是清新明快的颜色,不老气、正适合她现在的年纪,也不会太艳丽出风头。
随便哪一件都得体。
院子里,正在和小馄饨打闹的墨痕忽然竖了竖耳朵,似乎在听什么。
然后,它头也不回地冲着外面奔去了。
小馄饨本能地追了几步,收住了脚。
它注视着墨痕的背影——风吹过墨痕白色的尾巴,把它吹成了一朵优雅而潇洒的蒲公英。
小馄饨怅然若失地站在院子门口。
……
后花园里,墨痕从一处假山后面不紧不慢地跑出来。
“墨痕!”小太监大叫一声,喜笑颜开地将它抱起。
苏培盛也放心了,脸色露出喜色,踢了一脚小太监的屁股:“你小子福气好!狗主子怜惜你的小命,得,赶紧去给四爷禀了吧!”
小太监笑得牙花子都漏出来了,紧紧抱着墨痕,正准备走呢,忽然发现墨痕吐着小舌头,正在舔着嘴边,它嘴边的白色绒毛上,还残留着一点食物的残渣。
小太监伸手沾了一点下来,闻了闻味道——咦?还挺香!
他摸了摸墨痕的肚子,顿时了然。
苏培盛在旁边看着,还以为墨痕有什么不对劲,立即过来而:“怎么回事?”
小太监还是个半大孩子,肚子里藏不住话,竹筒倒豆子一样,老老实实道:“苏公公,看这样子,墨痕是被喂过了,就不知道是哪位主子的院子——它还挺喜欢吃的!”
果然,墨痕伸出小舌头,恋恋不舍地舔了舔嘴边残余的卤汁。
苏培盛眉头微皱。
这后院里,谁不知道墨痕是四阿哥的爱犬?加上又有当年佟佳皇贵妃的一层缘由,这狗就更加得宠了。
猫犬的肠胃毕竟不同于人,能随便喂吗?要是喂出个好歹怎么办?
简直瞎胡闹!
不过,看着这位狗主子现在惬意的样子……应该是没什么大碍的。
墨痕近日来胃口越发难伺候,它本来就是一只娇气又骄傲的小狗,加上天气越来越暖,喂狗的小太监用了各种办法,什么吃食都拿来了,墨痕也只是懒洋洋地碰上个三四口就不吃了。
带小太监送狗回去的时候,苏培盛想了一圈,到底还是在四阿哥面前,把这事三言两语地提了一下。
午后的阳光从雕花窗户里透进来,映着窗纱,满纸生碧,四阿哥胤禛正在桌后写应对的书折,坐的端端正正,听着听着,就把书放下,静默片刻道:“把人找出来,若还算利落,便拨来了照顾墨痕。”
苏培盛放下心来,一边答应一边就麻溜地起身去了,出了屋子便摇摇头,心道:这不知道是哪个冒失鬼了,真是运气来了挡也挡不住,多少人想来四阿哥身边伺候,这奴才倒是因狗得福呀!啧啧!
第二天是个艳阳天,也到了该给福晋请安的日子。
宁樱一大早还在梳妆呢,对门的武格格过来了。
武格格今年和原主同岁,都是十六,但是月份在年头里,比宁樱稍微大一些。
两个人行了平礼之后,看宁樱还没收拾整齐,武格格笑着催促道:“宁妹妹,我都等了老半天了,你倒是手脚麻利些,可千万别耽误了给福晋请安的时辰!”
根据脑海里原主的记忆,宁樱知道,武格格的阿玛是位武官,早年都在西北任职,去年才回到了京城。
穿越之前,原主和这武格格在选秀的时候就已经认识,再后来,两个人一起被指进皇四阿哥府里,又生活在同一个院子里,也算是有缘分了。
出了院门,过了李侧福晋那儿,向东边一拐,到了后院的中轴线上,再往北走一些,福晋的正院终于隐隐出现在眼前。
与李侧福晋居处的华丽精致相比,福晋正院的风格稳重端凝不少,若不是事先知道是给福晋去请安,便说是四阿哥的书房居所,也让人毫不怀疑。
婢女太监一路行礼。
正院里,宋格格已经到了,一抬头,看见两位新格格过来,便露出了一贯的谦和微笑。
几个人都还没来得及寒暄,背后的珠帘忽然碰撞相击,传来一阵琳琅动静。
宁樱转头过去,就见几个婢女扶着一位衣着雍容的年轻女子走了出来。
观其衣饰,不用说,必定是嫡福晋乌拉那拉氏无疑了。
乌拉那拉氏走路的姿势很优美,也很端庄,她徐徐走到上座,被两个婢女一左一右扶着,坐稳了才慢慢道:“你们都起来,坐吧。”
宋格格转头对宁樱和武格格笑着道:“福晋最是慈爱,你们不必拘着。宁格格,尤其是你,头晕之症可还没好罢?赶紧坐下,不可久立。”
乌拉那拉氏闻言,倒是想起来了——这位宁格格,前阵子好像是有些微恙,府里请了大夫来看,到她这儿倒也是报过的。
宋格格在旁边,三言两语就将李侧福晋鸡汤的事情提了一下。
乌拉那拉氏一边听,一边向宁樱多看了几眼——宁家的这姑娘,相貌是不错。
难怪李氏酸了。
想到这儿,乌拉那拉氏的嘴角抑制不住地上翘起来。
……
这两天,养狗的小太监快愁死了。
凡是到了墨痕吃饭的时候,它瞧了一眼小太监送过来的狗食,都蔫蔫地转过了头。
小太监快给它跪了:狗主子哟,求求您快吃吧!这伙食可比咱们的还要好呢!
墨痕不屑一顾。
小太监很慌——以前墨痕只是胃口不佳,现在好了,自从上次在外面吃过一次,到了自己这儿,直接绝食了。
他哭丧着脸去找苏培盛救命。
苏培盛拍拍脑袋,仰头看天,也叹气:这事儿是挺蹊跷。
四阿哥让他找人,他对福晋和侧福晋院子里的奴才都私下里悄悄问过了。
没有结果。
宋格格那儿也说没有。
其实苏培盛看得出来,宋格格挺想说有——毕竟她不得宠,若是真有个巧手会伺候狗的奴才,献出来,好歹也能讨好一下四阿哥不是?
至于两个新格格和几个侍妾那儿——新人进府、四阿哥的面还没怎么见过呢,况且身份低微,整日里闭门不出,她们哪里知道这是四阿哥的爱犬?
加上地方偏僻,墨痕去不了那么远。
苏培盛纳闷了:难不成这墨痕跑去的是膳房?
是膳房的厨子喂了它?
有可能!
他亲自过去问,前因后果说了一遍,膳房总管立即把全膳房的小太监都抓来排队问了一遍。
一样一无所获。
膳房里有个小太监叫力士,看苏培盛前脚出了门,后脚立即追上,讨好地送了两盅冰镇酸梅汤给苏培盛,顺便凑在苏培盛耳边献了个计策:只要别喂墨痕,稍稍饿上一饿,再把它放在花园里,它自然会想再去上次喂它的人那里。
然后安排人跟在墨痕后面追过去,不就真相大白了吗?
苏培盛站住,笑眯眯地看着他,回头拍了拍衣裳下摆,走了。
宁樱屋子里。
小馄饨吃饱了肚子,眼睛亮亮地趴在门槛前看夕阳——夕阳像一个流油的咸鸭蛋,红彤彤的真好看。
清扬还没习惯屋里突然有狗了,带着婷儿从膳房提膳回来,一进门差点踩到它的尾巴。
小馄饨之前做了一阵子流浪狗,知道人情冷暖,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个家,十分知足,虽然疼得一哆嗦,也只是低低呻吟了一声,把尾巴默默地藏起来了。
清扬到了桌前,一样样地把饭菜拿出来,婷儿给她打下手。
宁樱看着桌上的菜——一碟小米凉糕配蜂蜜,一碟素什锦、再加上白米饭。
哦,还有一个汤,菜叶子碧绿碧绿的,汤里沉着豆腐。
木有荤菜。
宁樱摸了摸肚肚,好想念饿么么和美团团啊,想念蓝衣小哥和黄衣小哥的身影(╥╯^╰╥)
花园另一边,晚归的四阿哥正向后书房走着。
苏培盛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地举着伞跟在他后面,一边赶还一边不忘回头扬一扬袖子,示意其他的小太监快跟上。
墨痕跟在他身后。
到了一处假山之处,墨痕忽然停下了脚步——它侧耳倾听了一下,迈开腿就往一个方向小步跑了过去。
看狗的小太监生怕它跟上次一样跑丢了,立即一边呼唤,一边追了过去,动静引得四阿哥也跟着回了头。
墨痕头也不回地向前小跑着,跳过花枝,一副兴奋不已的样子。
它平素矜贵得很,难得这般失态,四阿哥微觉奇怪,抬脚就跟了过去。
待得道路越来越偏僻,地方越来越冷清,远远地看着墨痕到了一处院子前,越发兴奋,“汪!”地叫了一声。
院子里门下忽然探出一只毛茸茸的小狗头,是只可爱的小黄狗。
众太监:……
屋里,清扬带着丫鬟婷儿张罗着。
宁樱端着小馄饨的饭碗,屋里四处找了找,没看到狗,于是走到院子门口。
还没抬头,小馄饨就已经呼哧呼哧地乱窜到了她的脚旁边,后面紧跟着一只毛色雪白的小狗。
小白狗墨痕抬起头来,看着宁樱。
它知道这是小馄饨的主人——初次见面,难免有些不好意思,小馄饨倒是在它旁边敲着小爪子,一副很开心的样子。
宁樱蹲下来,笑眯眯地把饭碗向前推了推,问墨痕:“你是小馄饨的好基友吗?来来来,我做主了——它的狗饭分你一半!”
小馄饨心甘情愿地“嗷呜~”了一声。
远处。
苏培盛下巴都快掉下来了——难怪找不到这喂狗的奴才,原来是新入府的格格亲自喂的墨痕!
墨痕又闻到了熟悉的香味。
它低下小狗头扎在狗碗里,吃得很欢,小尾巴摇得都快看不清楚了。
小馄饨趴在旁边,一点也不护食,只是安静地看着墨痕吃,眼睛里都是小星星,过一会儿回头又望望宁樱。
宁樱明白小馄饨的意思,伸手安慰的揉了揉它的小狗头:“没事没事,明天我一定再省点饭菜出来,给你做更好吃的啊,乖~!”
小馄饨歪着头,把脑袋在她掌心里蹭了蹭,不吭声了。
不远处。
眼见着四阿哥站在原地,即没上前,也没离开,苏培盛心里一动,琢磨着四阿哥莫不是对这位新格格……?
也不一定。
毕竟是皇阿哥,从小浸染在宫墙下,什么样的漂亮脸蛋没见过?
在权势的巅峰上,最不缺的就是美人。
最容易被替代的资源,也是美人。
眼前这位格格,容貌确实不错——但宫里美得惊心动魄的娘娘也不是没有。
大概阿哥是觉得新鲜吧。
毕竟是新人。
苏培盛想到这儿,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呵呵,男人……
他抬起手,向后做了个手势。
跟在后面的小太监心领神会,一步步向后,只留下苏培盛侍候在四阿哥身边,其他人悄无声息地退远了。
宁樱正蹲着,起劲地摸墨痕和小馄饨的小狗头——双倍的撸狗,双倍的快乐!
忽然就听见一丝动静。
她抬起了头。
视野里出现了一双黑底绣金线的靴子,质料极精细,便是她这样对面料一窍不通的人,也知道这是上上品。
这双靴子不紧不慢地停在她面前。
视线再往上一些,只有皇阿哥才能穿的衣袍等级花纹映入了眼帘。
宁樱心头一个激灵,猛地抬起脸,正对上一双极好看的眼睛——内眼角有一点尖,眼尾微微向上。
不似桃花眼的含情,这双眼充满安静又冷冽的气质,让人看过一眼便印象深刻,很难忘记。
是四葫芦!
宁樱反应堪称敏捷,立即起来福身,可惜话到了嘴边,一紧张变成了小结巴:“……给给给四爷请安!”
胤禛眼神未有波澜,视线微微向下,注视着她。
面前人穿了一身樱粉色的旗装——颜色很淡,月光下几近杏花白,声音又小又软,还有点结巴。
似乎是紧张了。
宁樱低着头,等了半天,没听四阿哥叫起。
历史上的雍正帝,都说他心思深沉,刻薄寡恩,杀伐决断……
宁樱后背有点渗冷汗。
“起来。”,面前的四阿哥终于低沉地道。
声音也是很好听的,尾调带着冷冰冰的淡漠,就像他身上的沉水香气息,透着同样冷淡的距离感。
宁樱如释重负,麻溜地站直了,心道这四葫芦虽然长得俊,但周身的气场却着实冰冷,让人见了就想绕着他走,不敢亲近。
想感受他的气质吗?
把手伸进冰箱就知道了。
小馄饨大概是感受到了宁樱的紧张,冲上前来,用小小的身体勇敢地挡在了宁樱面前。
“汪!”
它鼓足了勇气,终于仰着头,颤抖着,奶凶奶凶地冲着胤禛吼了一嗓子。
然后直接被胤禛无视了。
哒哒哒哒,哒哒哒……
传来了一阵小爪子敲击地面的响声。
众目睽睽之下,墨痕垂着头,满脸沮丧,老老实实地绕到了胤禛身后。
宁樱几乎吐出一口老血:……小馄饨拐回来的是四葫芦的狗?!
小馄饨也有点震惊,抬头看看四阿哥,又看看墨痕——小小的眼睛里装满了大大的疑惑:你原来不是流浪狗?!
四阿哥注视着地上的狗饭碗。
宁樱顺着他的视线看下去,看着被墨痕吃得乱七八糟的狗饭,在心里呵呵了一声,只能硬着头皮二道:“妾身不知道是四爷的爱犬,还请四爷恕罪!”
胤禛垂下视线,面无表情:“苏培盛。”
苏培盛“哎哎”地答应着就上来了。
胤禛指了指地上的狗饭碗,不出一言。
苏培盛明白四阿哥的意思,上前一步,伸手小心翼翼端起狗饭碗,身子依旧是躬着的,笑眯眯地先给宁樱请了安,然后问宁樱:“格格,四爷是想问——这是格格亲手拌的?”
宁樱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垂首就道:“是……把提回来的饭菜省一点出来,拌一拌就行。”
她回答完毕,小心翼翼地抬起了脸,瞄了一眼四阿哥。
两个人目光就要相撞的一瞬,宁樱一秒怂,立即收回了眼神。
四阿哥眼神未动,看了一眼墨痕,转身向外走去了。
“妾身恭送四爷!”宁樱赶紧福下身子。
眼看着胤禛走远了,宁樱才起了身,一转身就看见清扬跪在身后,伸手捂着嘴,一脸不可置信又激动无比的表情。
她刚才在屋里,见格格久久没回来,难免不放心。
结果一出来,居然看见自家格格正和四阿哥站在院子里。
清扬差点以为自己针线活做多了,把眼睛累花了。
待得看清楚是活生生的四阿哥之后,她立即就跪下了。
正好那会儿四阿哥在问格格话,她怕打扰两人说话,连大气都没吭一声。
“格格,四爷这是看上您了!”
清扬扯住宁樱的袖子,激动得说话都带喘了。
“格格这几天赶紧准备着,只怕四爷随时会来格格这儿呢!格格可要抓紧了机会,一举得宠!最好再怀上个小阿哥,那格格在这府里可也就算了站稳脚跟了,任谁也不敢欺负到格格头上了!”
清扬意气风发,昂首挺胸,似乎已经看见了自家格格的大好前程。
“你清醒一点。”
宁樱看清扬激动得不行,只好拍拍她的手道。
她一边转身往屋里走,一边对清扬道:“知道四爷为什么会突然到咱们这儿来吗?是因为小馄饨把人家的狗给拐回来了!人家是来找狗的。”
小馄饨摇着尾巴跟在宁樱后面,听到那个“拐”字,有点委屈。
它抬起头,“汪!”地叫了一声——才不是呢!
清扬恍然大悟,托住宁樱的手肘,一边小心翼翼地扶着她踏过门槛,一边就感叹道:“缘分哪!格格,这可不就是老天爷注定的缘分么——格格心慈,救了小馄饨回来;小馄饨报恩,这才帮着格格引了四爷过来!是了,必定是这样!”
……
走出小院,刚刚停歇的小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苏培盛忙不迭地就撑起了伞,追上四阿哥,却被他抬手示意不必了。
春夏之交,雨势亦是温柔——后花园里雨丝风片,抬眼望去,天地间都是一片朦胧的烟水。
墨痕自觉做错了事,一声不敢吭,垂着脑袋,乖乖地跟在四阿哥脚边。
四阿哥的视线扫过墨痕,脑海里还残存着方才瞥见的那一幕:少女低头摸着墨痕的狗头,浑然不觉自己的到来,肩颈的线条优美单薄,纤细脆弱,那双手肤色莹白,手指纤长。
能让墨痕心甘情愿绕了大半个后花园,就为吃一口别家狗的剩饭……确实是双巧手。
第二天,天还没亮,清扬已经几巴掌把睡眼惺忪的老妈子拍起来,又催着婷儿。
几个人忙进忙出,把屋里屋外打扫的窗明几净,干干净净,凡是一时用不上、又弃之可惜的杂物,清扬全部指挥着人用绳索捆起来,扔到后院去了。
至于格格的胭脂水粉、首饰钗环、衣裳鞋子……清扬更是早早准备了出来,就等着伺候自家格格打扮起来。
然后她这一天都竖着两只耳朵。
直到日落西山,也没见到四爷身边任何小太监的影子。
更不用提苏公公了。
第三天,傍晚,依旧如此。
清扬站在院门口:笑容逐渐消失
……
四贝勒府前,暮色深浓。
府门高深、气势磅礴,贝勒府门钉纵横皆为七数。
门前大道上,马车声辚辚,一路辘辘行来,终于在四贝勒府前停了下来。
门口的小太监们正在逐渐点灯,明煌的烛火照亮了贝勒府的前院,四阿哥胤禛动作利落地从马车上下来,一路衣袂微扬,大步流星地进了书房里间。
洗了手之后,奴才们侍候着四阿哥换下了宫里的衣裳,穿上了夏天里的单薄常服。
进宫的衣裳虽然齐整华丽,却难免憋闷——一穿就是半天,着实受罪。
换好衣裳,在桌案前坐下来,四阿哥脸上的神情才轻松畅快起来。
墨痕听见动静,从外面摇着尾巴就欢快地跑了进来。
看护它的小太监没资格进屋伺候,收住了脚步,躬着腰站在门口等着狗主子。
眼看着墨痕摇着雪白的尾巴,一口气跑到了四阿哥面前。
它伸出小爪子捅了捅四阿哥的腿,接着就把小脑袋贴在他腿上蹭了蹭。
四阿哥明白爱犬的意思,伸手把它捞起来了。
案头一盏清茶热气袅袅,四阿哥一手抱着墨痕在腿上,轻轻拍着墨痕毛茸茸的小脑袋,一手刚刚翻开书卷,顺手接过奴才送上来的帕子,擦了擦手。
苏培盛在旁边,一边亲手接过四阿哥扔下的手巾帕子,递给打下手的奴才,一边不着痕迹地瞅了一眼四阿哥。
四爷瞧着心情不错。
苏培盛悄无声息地上前一步,笑容憨厚可亲中透着一丝谄媚。
他小声唤了一声:“四爷……”
四阿哥一边揭开茶盏盖子,一边淡声道:“甚么?”
苏培盛微微凑近了四阿哥耳边,用半是提醒,半是劝说的口吻,轻声道:“四爷,那今儿晚上……”
今儿晚上您可到底是宿在哪位主子那儿啊?
李侧福晋那里都派人跑了两趟了!
苏培盛是四阿哥身边顶顶得力的人,自恃身份,不好亲自伸手接钱——伸手多难看,万一被四阿哥撞破了更是不妙。
但这挡不住他的徒子徒孙们——孩子们接过银钱来,帮着苏公公在手里转一圈,任它是哪院主子来的打点,也都洗干净了。
拿人钱财,受人所托,替人办事——理所当然。
苏培盛咽了一口唾沫,决定再帮侧福晋争取一下。
然而,他还没开口,四阿哥手上翻阅书卷的动作却停了停。
四阿哥静默片刻,向墨痕瞥了一眼,淡声道:“就宿在这儿。”
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声音又低又冷,平淡之中透着无可违逆的意思。
苏培盛立即收了笑意,不敢再啰嗦一句,一边答应一边顺手就把四阿哥的茶盏拿了过来,一副要添茶加水的样子——总算是给自个儿找了个台阶下。
他出了屋门,一边踱了几步,一边就翻着袖口琢磨着:侧福晋那儿不去,福晋正院也不去,四阿哥莫不是真看上了那晚上的格格宁氏?
那宁氏确实好看,而且是那种温温柔柔的长相,他看着,就知道多半会中四阿哥的意。
可是看上了,又不把人传来侍候,这叫个什么事儿呢?
不过……可能也不关新格格的事情,毕竟如今的侧福晋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闹,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四阿哥不想往侧福晋那儿去也正常,该!
若他苏培盛是个男人,家里娶了这么个能闹腾的小娘们儿……哼,也头疼得很!
苏培盛一边不敬地想着,一边猫着腰出去了。
书房里,墨痕在四阿哥膝上吭哧吭哧地换了一个姿势,把小脑袋往四阿哥臂弯里钻了钻,闭上眼睛。
四阿哥抱起墨痕,要将它从自己膝上放下,手抬了一半却又停住了。
他低头,若有所思地瞧着墨痕,忽然耳边就莫名响起了宁氏说的那句话——“把提回来的饭菜省一点出来,拌一拌就行。”
她做狗饭还要从自己的膳食里“省”一点出来?
一只小狗而已,才能吃多少东西?倘若宁氏屋里的奴才能够从膳房提来足够的饭菜,又何来一个“省”字?
想着那一幕月色细雨下,少女瘦弱的肩,四阿哥的眼神一点点沉了下去。
这一天夜里落雨不休,直到早上才收歇了雨势。
四阿哥府后院里,草木莹洁,抄手游廊旁边,藤萝满架,莲花池中,水光凝露。
屋里,宁樱在半梦半醒中醒来,伸手还恍惚地想去床头柜上摸手机,摸了个空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穿越了。
她有些怅然地坐起来,揉了揉眼睛。
小馄饨夜里不老实,从狗窝里爬了出来,睡在她床下的脚踏上,此时听见动静也甩甩脑袋,爬了起来。
毕竟是小狗狗,精力就是旺盛——眼看着小馄饨甩着尾巴,两只小爪爪趴上她的床沿,吐着小舌头冲她咧嘴笑,一脸“你快起来陪我玩”的期待。
宁樱抬起手捂着嘴打了个哈欠,然后听见自己肚子咕咕叫了两声。
外间,清扬正在和婷儿正刚刚准备好洗漱的热水,听见动静,清扬打起门帘向里面瞧了一眼就笑了:“格格醒了?格格今儿醒得早!”
清扬一边口中絮絮地说着,一边就碰着一盆热水,盆边搭着手巾帕子,冉冉地走进来。
她放下脸盆,动作熟稔地就蹲下在床前,伺候宁樱穿鞋——因为是在屋里,倒不必套上花盆底鞋,只需要普通的软绸缎子平底鞋就好。
“奴才还没来得及去提膳呢,格格想吃点什么?奴才尽力提来。”清扬低着头,伺候宁樱穿好了鞋,抬头看着自家格格。
宁樱想了想。
“弄点粥吧,再看看有没有面点,光喝粥不能饱。”要求提得很朴实。
清扬听着有些心酸,顿了顿还是问她:“面点……格格是要口味甜的还是要咸的?”
宁樱一边抬起手臂,让婷儿给自己扣上扣子,一边对清扬道:“我想吃甜的,你看情况——把银子使上,什么妥当拿什么吧。”
清扬点点头,有点发愁地站了起来。
等到这边侍候格格穿戴好,她胳膊弯挎上膳盒,带着婷儿出去了。
膳房在前后院交界处,向东边行,绕过七曲桥,再转两个弯就是,一长排青砖白瓦墙,好认得很。
清扬在前面走,婷儿在后面紧紧跟着,转角的时候,就伸手扯了扯她衣裳袖子,愁眉苦脸地问她:“清扬姐姐,咱们今天真的能拿到像样的面点啊?”
不等清扬回答,婷儿就自顾自地又嘀咕道:“昨天拿回来的小包子,瞧着外面样子倒是不错,可惜里面的菜叶子味道都不太新鲜。”
清扬没吭声——昨儿拿膳食的时候,也是个小太监一手接了银两,一手提了膳盒,进去打了直接拎出来给她们的。
没得挑。
这还不算是最糟糕的时候——至少银钱还能使得动。
等到用银钱都没人理睬的时候,那才是最要命的呢!
膳房前,总管范太监拿着今日的膳单,正在日光之下眯着眼看着,旁边的分管太监垂着手等着。
范太监把膳单翻来翻去——四爷今儿一早就出去了,午膳不在府里,只要照顾好福晋和侧福晋的口味就行了。
范太监看了看,心中有了个数:侧福晋如今怀有身孕,怎么小心都不为过,她的饮食要格外留意些,不但要开胃可口,而且搭配上千万不能出了错。
至于那几个格格之流……范太监懒得去考虑:你们就跟着福晋和侧福晋后面捡捡吧。
正在这边嘱咐着膳房的分管太监呢,苏培盛的徒弟小潘子过来了。
小潘子长了张笑脸,逢人便先带三分笑,分外讨喜,虽说是苏公公的徒弟,但是在这后院里,他腰弯得比谁都低。
其实他也不过十四五岁年纪,但是人圆滑历练,做事情也漂亮,算是苏培盛徒弟年轻一辈中得脸的了。
小潘子过来就给范太监行了个礼——他是苏培盛收下的徒弟,范太监不敢托大,哎呦呦地伸手就把他硬架起来,笑眯眯先给他塞了块刚出锅的大肉馅饼。
小潘子也不拒绝,笑嘻嘻的接过来,连着油纸布包了几层,看着油星儿不渗出来,这才珍重地往兜里一揣,就开始说正事儿。
听着听着,范太监的脸色就微微变了。
他虽然心有疑惑,但也不敢问——苏培盛的徒弟过来传话,这事儿摆明了就是四阿哥的意思。
主子的意思,他能问?他配问?
等到小潘子走了,范太监才把分管太监叫过来,一字不差地把意思转述了一遍,细细叮嘱:从今儿起,新格格侍妾们院里的膳食务备足。
尤其是宁格格屋里,除了日常的膳食以外,还需额外备出一些切片肉、米饭、鸡蛋黄、猪肝等送过去。
等到分管太监走了,范太监背着手就开始琢磨:新格格自从入府以来,一直也没什么动静,怎么就忽然在阿哥面前得了脸了呢?
虽说刚才小潘子过来传话,只说是“新格们的院子里”——但再加上最后一句,谁看不出来这是为了宁格格啊?其他人只是跟着沾光了。
而且,更微妙的是:听说这宁格格还未曾被阿哥真正传召过去侍候呢!
都还没侍候过四阿哥,四阿哥却已经派人过来特地关照她的膳食。
还有那什么切片肉、猪肝、鸡蛋黄……估计都是宁格格喜欢的,四阿哥都一一记下了——如此疼惜,如此细心!
范太监想到上一次侧福晋的鸡汤馄饨一事,抬手擦了擦冷汗,跺着脚在院子里转了几转,心道果然江山不改,俊杰辈出——新人倘若当真出头窜上来,这侧福晋的大肚子也未必顶用啊!
……
膳房外的小道上,清扬带着婷儿,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待得快到了膳房,清扬倒是不想婷儿看见自个儿在膳房太监前低声下气的模样,于是伸手接了婷儿手中的膳盒,嘱咐她先在外面一处矮墙旁边等着。
婷儿听话地站在原地,眼看着清扬姐姐的背影在墙角边一拐,倏地不见了。
这儿不比宁格格的屋子里,婷儿难免有些紧张,往一旁的树下大石上坐下来,将自己身体蜷缩了一些,一抬头,忽然就见到一个白白净净的小太监从膳房的方向出来,往这儿走着。
那小太监手里拿着个油纸包,里面的香气袅袅地直透出来,隐隐约约露出一角,是个胖胖的大肉馅饼!
婷儿看得眼睛都直了。
小潘子猝不及防道旁有人,低头扫了一眼,见是个粗衣陋服、神情怯怯的半大小丫鬟,眼睛发亮地盯着自己手里的大肉馅饼,可怜兮兮的。
他是苏培盛的徒弟,一个馅饼算什么?方才在范总管面前收好放入怀中,只是为了不拂了总管的面子。
见婷儿看得目不转睛,小潘子咧嘴一笑,伸手就将肉馅饼向小丫鬟扔了过去:“给你!”
膳房的前院里,清扬刚进去,就看两个小太监一步一踱,东张西望,似乎在等着什么人过来。
结果一抬头瞅见清扬,两个人都笑得满面开花,迎上前来,其中一个劈手不由分说地接过了她手里膳盒就嚷嚷着道:“清扬姐姐来了!”
另一个小太监动作慢了些,不甘落后,伸脚便把地上挡路的一根木材踢了开去,甩袖子给清扬在前面开路。
清扬一脸懵。
待得到了膳房的灶间前,清扬刚刚伸手去摸荷包,正准备一如既往地掏银钱,小太监没待她动作,便一脸义正言辞道:“姐姐这是做什么!如何使得?使不得!使不得!”
另一人早搬了凳子,又甩了甩油晃晃的袖子,将凳子上的灰用胳膊肘擦了好几遍,只恨不得用水再刷洗一遍,才一口一个“姐姐坐。”
清扬还没坐下,就看膳房总管范太监亲自出来了,满脸笑眯眯。
清扬:就很迷……
她把自家格格想要吃的早膳说了一遍,范太监一边听一边点头,见清扬只敢要粥和面点时,心里更是懊恼了——新人进府,不知虚实,自己怎么之前眼皮子就那么浅、下手怎么就那么狠呢?
这宁格格若是个有大造化的,自己眼下将人得罪了,日后只怕吃不了兜着走呢。
毕竟是膳房总管,心里这般懊恼,脸上却不动声色,范太监只是微笑着听着,等清扬说完了就提示她道:“姑娘还要点别的吗?”
清扬老老实实地摇摇头。
范太监笑眯眯地转身指挥着人去了,一边走,一边心道:看着这小婢女底气不足的样子,估计着宁格格那边还不知道消息——不知道自个儿已经得了四阿哥的照拂。
这人呐,就是这样,运气来的时候挡也挡不住。
不多时候,范太监亲自押着分管太监过来,将两个膳盒,交给旁边一个小太监,清扬下意识地还打算伸手去接,那小太监摇摇头,退后一步,笑眉笑眼地道:“我替清扬姐姐送回去!”
……
清扬带着婷儿提膳回了宁樱居处。
两人意气风发地进了门,满脸笑容灿烂。
婷儿嘴边油光光的,清扬脸上更是挡不住的欢喜,去洗了洗手,伸手将膳盒盖子拨开,一样样往桌上放:“格格,您瞧!”
宁樱顿时就睁大了眼。
膳盒里的早膳和前阵子相比,简直一个天一个地:整整三屉肉包子,肉汁都从包子褶里溢了出来,腾腾地冒着热气。
另外还有一碟糖心糕,糕饼上盖着红糖印,甜甜的味道已经弥漫到了空气中。
清扬笑眯眯的打开膳盒的第二层:一大碗枣儿梗米粥,内里加了冰糖,雪白的梗米煮的很烂。红艳艳的枣子在其中上下浮动着,一大碗鸭子肉粥,肉丝柔韧,咸香的滋味让人馋涎欲滴。
这便是一甜一咸两种口味的粥了。
再打开第三层,还有香菌,蘑菇,五香豆腐干做配料的一道甜酱肉。
本以为差不多了,谁知道婷儿接着把另一只膳盒打开:内里是一碟雪白雪白的山药糯米糕,看样子是模子做成的,形状各异,有菊花形状的,也有梅花形状的,做的十分精巧。
山药糕下面又温着一盅莲子桂圆汤。
就连膳盒的把手都没放过,上面系着一只拳头大小的荷包,打开来往碟子里一倒,是油纸布裹着的一把松子八宝糖。
这是满载而归啊!
宁樱一边被清扬扶着坐下来,一边就听清扬絮絮地道:“今天真是怪了!不但膳房的人对咱们分外客气,就连松子糖和莲子桂圆汤都是膳房硬塞给奴才,说孝敬格格您的。”,她说着,又把另外拿回来的肉片、蛋黄、煮猪肝也拿了出来。
宁樱只看了一眼就怔住了:这莫不是专门给小馄饨做狗饭的食材吧?
她提起筷子,刚刚准备吃一顿饱饱的早膳,刚刚出去的婷儿又欢天喜地地跑进来禀报:“格格,四爷身边的人来了!”
清扬激动的手一哆嗦,差点把盛粥的勺子掉在粥碗里,幸亏宁樱一把攥住了。
婷儿引着个中年太监就进来了,个子不高,看着一脸文气,倒像是个教书先生。
这中年太监姓汤,也是苏培盛的“徒弟”,当年明明是和苏培盛一起过来侍候主子的,可是灵活劲儿始终比不上苏培盛。
时间久了,苏培盛早就窜升上去了,他还在原地踏步踏呢。
汤太监进来,就啪啪地甩袖子,恭恭敬敬地给宁格格行礼。
被叫起之后,汤太监话说得很委婉,但意思转述得清清楚楚——四阿哥那儿,是想让她每天喂狗的时候,格外多留一份,留给墨痕,到时候还会专门有奴才过来拿狗饭。
宁樱一听才明白过来:为什么膳房的态度忽然有了天翻地覆的转变,为什么还会有额外的做狗饭的食材。
原来是被大佬敲打过了。
等到范太监走了以后,清扬目送着他的背影,满脸失望对宁樱道:“格格,奴才还以为……,四爷究竟什么时候才会召唤格格过去呢?”
这一天的午膳十分丰盛,宁樱赏了奴才们饭菜,连做粗活的太监和老妈子也有份,人人欢喜不尽。
傍晚的时候,下了一天的雨云终于渐渐散去,日头从云层后露了出来,雕花窗上透进满屋的阳光。
屋里,宁樱正在亲手给小馄饨洗澡,还给它戴了个自己设计,清扬缝制的绿色小浴帽。
她知道——很多狗狗会怕水,洗个澡跟要命一样。
所以宁樱特地把水盆里的水放得很浅。
小馄饨开始果然有点害怕,小爪子紧紧抱着宁樱的手腕不放,宁樱一边摸它的小狗头哄着它,一边试着让它四只小爪爪踩在里面。
小馄饨适应了一会儿,果然就不紧张了。
非但不紧张,它还开始逐渐放飞自我——踩水玩。
小狗狗就和小娃娃一样,都很调皮,也很可爱——宁樱被小馄饨跺了一脸的水,也舍不得怪它,还跟它玩泼水。
小馄饨高兴得咧着嘴,坐在盆里直傻笑(*^▽^*)。
宁樱坐在小板凳上,被小馄饨的快乐感染,一边洗狗,一边晃着脑袋唱歌:“沐浴露和香香皂,今天用哪个好~毛巾浴帽刷牙牙,水温刚刚好~泼泼水来搓泡泡,今天真是美妙……”
正哼到“今天真是美妙~”这一句时,就听见外面清扬和婷儿激动得跟两只玩具惨叫鸡一样:“奴才给四爷请安!”
宁樱差点被一口口水呛死:我去!四葫芦真来了?!
宁樱放下小馄饨,转身赶紧出去。
小馄饨曾做过流浪狗,十分恐惧与主人的分离。一瞅见宁樱丢下自己走开,它心头一酸,顾不得自己一身水淋淋,立即慌慌张张地从木盆里跳出来,追在宁樱后面跟了出去。
四阿哥进来的时候,就看见那一晚上见过的宁格格站在屋子正中,正福下身子给他请安。
她穿着一件清清淡淡的紫色旗装,袖摆上都是疏疏落落的小花,乖巧可爱。袖口略略向上挽起了一些,纤秀的手腕若隐若现——里衣的布料似乎是浸湿了,还在向下滴水。
小馄饨从宁樱身后鬼鬼祟祟地探出小狗头,暗中观察了一眼四阿哥。
然后它低下小脑袋,呼哧呼哧地就要甩水。
宁樱眼明手快,一把就把它的小脑袋给按住了,又把它塞回了自己背后。
小馄饨歪着脑袋挣扎了一下,十分委屈:“干嘛鸭……!”
胤禛在屋中坐下,视线掠过面前的少女。
因为刚才在给小馄饨洗澡,宁樱脸颊边的碎发全被打湿了,乌黑的几缕碎发贴在脸颊上,显得有些狼狈。
纤瘦的肩颈、单薄的身姿——勾勒出一道柔美又安静的弧线。
看起来柔柔弱弱的。
难怪之前,膳房的人一经授意,都敢明目张胆地为难这姑娘了。
四阿哥沉默了两秒,收回了视线,语调却不自知地放软了一些:“起来。”
苏培盛心思敏锐,当下已经捕捉到了一丝异常:对着这位宁格格时,四阿哥身上有一种不多显露的耐心。
清扬过来扶着宁樱站起身。
站稳之后,宁樱抬起手,顺势擦了擦面颊上被溅到的水花,吩咐清扬去斟茶。
屋里另有一套茶具,看着是粗陋了些,不过倒是新的,还没用过。
宁樱让奴才洗了又洗,才拿来给四阿哥上茶。
他居然也没嫌弃,拿起来用了——宁樱轻轻吐了一口气出来。
斟完茶,清扬抱着一只小膳盒过来了。里面装着的是给墨痕准备的狗饭,是下午宁樱才刚刚亲手做好的。
宁樱双手捧着热乎乎的小膳盒,上前去交差:“四爷,这是给…”
她还不知道墨痕的名字,说到这儿,卡壳了一下。
“墨痕。”四阿哥居然开了口,淡声帮她补充了小狗的名字。
宁樱猝不及防,微微呆了呆,仰脸看向四阿哥。
四阿哥已经将眼神移了开去。
宁樱眨了眨眼,接着四阿哥的话,声音软软地道:“这饭里面加了一些猪肝……比上一次的更香了,墨痕应当喜欢。”
她说完,冲着四阿哥甜甜地笑了笑,随即一脸乖巧地低下了头。
这一回,四阿哥的眼皮撩了一下,没说话。
气氛有些微妙的安静。
苏培盛察言观色,一脸暧昧,眼光在两人中间不住来回打转,心道这四阿哥也是真沉得住气。
这宁格格分明是被看上了,估计要得宠几天——怎么四爷还不开口,吩咐奴才们准备准备,把人带到前院里呢?
难不成……四阿哥是打算今晚直接就宿在宁格格这儿了?
也成啊!您是主子,您爱怎么样怎么样。
只不过……
苏培盛满脸嫌弃地打量着这间屋子——就睡这儿?可真寒酸!
屋里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陈设,仅有的几件家具都擦得干干净净,光可鉴人。
不过,就是因为东西少,反而一览无余,通透敞亮,站在其中倒也舒畅。
清扬站在苏培盛对面,同样满脑子思绪乱飞,一刻没闲着:晚上的膳食还没提,眼看着天擦擦黑了,四阿哥估计要在格格这儿用晚膳,那不还得赶紧布置?
还有,若是今儿四阿哥真的留宿了,洗浴的热水也得让人备起来。
可是,格格身边这会儿少不了她侍候——这些事都得另外安排人去做。
她这么想着,就转头拼命丢眼神给婷儿,脚尖也挪了过去,轻轻踩了踩婷儿的脚后跟。
谁知道婷儿是个木头做的,站在一边,傻乎乎地只顾着听自家格格说话,听到高兴处,还嘴角跟着翘起来,咧着嘴笑。
清扬踩她,她也不觉得异样,跺跺脚就往旁边让了一点
清扬快气死了!
小馄饨本来是一直躺在椅子下面的,这时候饿了,哒哒哒哒地摇摇晃晃跑了出来。
它先在清扬脚旁蹭了蹭。
清扬正一肚子火气,根本不搭理它,于是小馄饨跑到了宁樱脚下,委委屈屈地躺下来,四只小脚脚朝天,露了个瘪瘪的小肚皮给宁樱看。
接着它抬头,“汪~!”地叫了一声。
饿了饿了!铲屎的,快开饭鸭!
宁樱低下头,伸手摸了摸小馄饨的狗头,抬头看了一眼四阿哥,笑着道:“四爷,它饿了呢。”
四阿哥正坐得端端正正喝茶,闻言,一口茶险些呛在了嗓子里,随后,他微一垂眸,点了点头。
宁樱转头就吩咐婷儿去把刚才拌好的狗饭拿过来给小馄饨吃。
这差事简单——婷儿清清脆脆答应了一声,撒腿往后面赶,不一会儿已经将狗饭碗拿了过来。
这份饭和给墨痕准备的是一样的:蛋黄、肉片、猪肝……各种狗狗喜欢的食材拌在一起,分量也相当足——别说两只小狗了,就是再来个三四只,也管够!
狗碗往地上这么轻轻一放,小馄饨立即将整个毛茸茸的脑袋都扎了进去,狼吞虎咽。
宁樱看着小馄饨吃的那么香,就忍不住笑了,她伸手抚摸着小馄饨的后背,一抬头,忽然就看见四阿哥也正看着自己和小馄饨。
他清冷的眉目中掠过一抹极淡的笑意,虽然极淡,却仿佛冰雪初融,晴光满湖,万顷江河刹那翻涌而来,直耀得人闪不开眼。
这笑意一闪即逝,那双眼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淡漠凛冽。
宁樱愣怔了一瞬,缓缓转过脸去,心里默念:我不是颜狗,我不是颜狗,我不是……!
眼看着天色越来越沉,宁樱屋子里灯火渐渐通透——四阿哥果然留下来用晚膳了。
膳房听说是四阿哥留在宁格格院子里,哪里还用得着宁格格身边的奴才提膳,早已经遣了膳食太监伺候着,紧赶慢赶地送了过来:八宝鸡油鸡丝、天香藕荷叶排骨、水晶如意肘花、胭脂芙蓉鸭信、甜酱炙烤鹿舌……琳琅满目十几道菜摆上了桌。
险些摆不下。
四阿哥瞧了她一眼,道:“坐。”
这是不用她站在桌旁边侍候的意思了。
侍膳太监过来侍候四阿哥,清扬也替宁樱夹了一筷子八宝鸡油鸡丝。
鸡油鸡丝落在碟子中,洁白汁亮,质地鲜嫩,陪着白芝麻,香气扑鼻。
宁樱一下子就想起来以前看过的美食综艺,里面曾经提到:古人有句话,叫做“人莫不饮食,鲜能知为也。”
字面意义翻译过来就是:虽然人们每天都在吃饭,但真正懂得饮食的人其实很少。
换句话说:那些真正懂得吃的人,即使是面对最家常、最普通的食材,也能在其中发掘出无边美妙的滋味,享受生活中每一处细节的风花雪月。
宁樱低头尝了一口,鸡油鸡丝口感很嫩,入口咸香正好——但是似乎油有点多。
这么尝一两筷子还行,吃多了恐怕要腻。
她配了一筷子米饭进嘴里,咀嚼了几口,再瞅瞅那鸡油鸡丝,就有点怀念自己做的八宝鸭了。
穿越之前,她引以为豪的一道作品就是八宝鸭。
其实这道菜做起来挺麻烦,耗时间——但是抵不过好吃啊!
香菇,莲子,花生,栗子,腊肠,胡萝卜,蜜枣、笋丁、火腿丁拌上糯米做馅料,和鸭子一起蒸,鸭肉吸收了八宝的精华,咸香酥嫩、里面的八宝饭又香又糯。
可惜她住的这儿没有小厨房、食材也不自由——否则分分钟可以自己下厨,想吃啥吃啥。
想到这儿,宁樱握住筷子,嘴角忍不住微微一翘,随即眼光不经意地落在了旁边四阿哥握着筷子的手上。
四阿哥的手骨节修长,蕴含着隐忍的力量,手指笔直分明、肤色是冷冷的白。
宁樱歪了歪脑袋,视线再往上移动了一点:四葫芦顶着一张俊脸,端端正正坐在灯下,不发一言,姿势仪态庄重风雅,人如芝兰玉树。
只是他面上无波无澜——似乎这满桌的美食,对他来说,入口都一样。
宁樱想到传说中,清宫里素来有“食不过三”的规矩,于是留神观察了一会儿,果然:无论是什么菜,无论看上去诱人,闻起来再美味,侍膳太监都不会多做停留,总是浅尝辄止,换来换去。
四阿哥也只是静静用膳。
宁樱看着看着,就有点同情四葫芦了。
作为一个标准吃货兼厨艺达人,宁樱穿越前可谓饱尝各种美食,想吃啥吃啥,爱吃啥吃啥,
要是都像四阿哥这样克制地吃饭……人生还有什么乐趣啊……
不过,四葫芦到底生在帝王之家,身份贵重。喜好不露人前——大概他从小就已经习惯了被这样的规矩束缚着吧?
就……也蛮可怜的。
宁樱想着,居然鬼使神差地就从清扬的手中接过了侍膳的公筷,主动给四阿哥夹了一筷子天香藕荷叶排骨,热心地道:“四爷尝尝这个吧!”
她刚才就觉得这个炸排骨很好吃了,肉里带着莲子荷叶的清香,又鲜又清爽,莲藕也很绵甜。
排骨“啪嗒”一声,轻轻落在碟子上。
侍膳太监:……?
苏培盛:……!
四阿哥:……
他眼皮撩了一下,终于抬起头,正眼看着面前人。
对面的少女眨了眨眼,神情里带了一点赧然。她微微歪了歪脑袋,对自己露出了一个软软的笑容,眼睛亮晶晶的。
苏培盛知道:除了专门的侍膳太监以外,自家阿哥最不喜欢吃饭的时候被人夹菜。
往常在府里吃饭的时候:连福晋都看出来了这一点,怕招人讨厌,也不大敢替四阿哥夹菜。
就李侧福晋一直没看出来这一点:每次有机会陪着四阿哥用膳的时候,她总是忙不迭地“讨好”四阿哥。
眼下宁格格夹菜,估计四阿哥也不会碰。
苏培盛这么笃定地想着,然后就看见四阿哥顿了一顿,居然面无表情地夹起了那块排骨。
苏培盛整个人都震了一下。
眼看着这顿饭快吃完了,小馄饨身上的狗毛也都吹干了,它晚间精神足,高高兴兴地在院子里来回穿梭着,从宁樱屋子里一直跑到对门武格格的屋子前,又甩着尾巴蹦蹦跳跳地回来。
宁樱怕四阿哥嫌闹腾,于是打算让婷儿先把小馄饨抱开。
她刚刚说出口,四阿哥就开口了:“不碍事。”
宁樱:四阿哥果然是很喜欢狗啊……
小馄饨高高兴兴地来回穿梭了几十趟后,终于觉得累了,它跑过来,在四阿哥附近走动了一会儿,最后仰着脑袋,小心翼翼地瞧了四阿哥好几眼,终于大着胆子躺在了他的脚旁。
四阿哥垂眼瞧了小馄饨一眼,嘴角有微微的弧度。
不一会儿奴才们上前来撤盘子,清扬见状,忙不迭地送上热茶来,一边又拼命对着自家格格递眼色——宁樱知道她的意思:好不容易等到四阿哥来一趟,赶紧把人留住了!
宁樱接过清扬递给自己的茶盏,捧在手心里,没急着喝。
她低头注视着茶盏里袅袅腾起的热气,就像暧昧不明的心思,不由地心里也有点惴惴:看这样子,四阿哥是不是今晚打算宿在这儿?
若是真在这儿睡下了,她这个新人就得“侍候”了吧?
不过,身为四阿哥后院的女子,既然穿越进了原主的身躯里——这一天迟早总要到来的。
她正乱七八糟地想着,四阿哥啜饮了一口茶,忽然淡声道:“它叫小馄饨,是么?”
宁樱乖乖地点头笑了笑:“回四爷的话,是叫小馄饨,就是吃的那个‘馄饨’。”
她说到这儿,想到李侧福晋鸡汤馄饨一事,脸上的笑意便淡了几分,低下头轻轻握了握茶盏。
初夏的晚风徐徐地从院子里吹过,带着草木的清香,隐隐有阵阵的虫声,灯火是暖的,手里的茶盏也是暖的。
四阿哥将她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
小馄饨趴在四阿哥脚边,听见提到自己的名字,顿时甩了甩脑袋,抬起头来,用乌黑的眸子盯着四阿哥看,又盯着宁樱看了看,然后又重新趴了下去。
四阿哥点了点头,忽然又淡声道:“你呢?”
宁樱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四阿哥居然在问自己的闺名。
宁樱乖乖地报了自己的名字。
古代女子的闺名,只有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妹以及出嫁之后的夫君才知道,外人是不会随随便便告诉的。
四阿哥听了,点点头:“朱樱青豆酒,绿草白鹅村——虽简单了些,倒是不俗。”
宁樱:……什么豆子什么鹅??Σ(⊙▽⊙“a
不管了!总之四葫芦在夸她名字取得不错。
这意思她还是听的明白的。
正在小小得意呢,清扬送果子上来了。
这些果子是前几日拿的——那时候膳房还没被四阿哥敲打过。
这些果子也都是往福晋、侧福晋那儿送过之后,挑剩下来的普通品相,大小不一。
四阿哥是见惯了好品相的,只向这寒碜的果子盏扫了一眼,就微微皱眉——这膳房怎么会拿来这样水准的果子?
然后他就看见宁樱眼巴巴地地盯着果子看。
四阿哥略略一顿,已经到了喉咙边的半句话便没说出来,又咽了回去。
心念动了动,他伸手若无其事地拿起一只果子,就看宁樱跟着也拿了一只。
她乖乖地坐在对面,双手捧着那只果子,纤弱的肩膀微微起伏着,眼睛亮晶晶的,就像一只偷到了油的小耗子——瞧着滑稽,但又莫名让人有点替她心酸。
四阿哥低头,看着自己手中果子顶端有些皱起的果皮,漠然几秒,终于淡声道:“别吃了。”
已经不新鲜了。
宁樱脸上的表情失落中带着自责,声音小小地道:“都怪妾身,果子难得,所以没舍得及时吃,若是早几日吃掉,也就不会这样了。”
四阿哥看着面前神情怯怯的少女,心里有点说不出的滋味:虽说新人刚刚进府,不过毕竟是他后院的女人。结果日子过得寒碜成这样……
这不是笑话么?
宁樱伸手,可怜兮兮地还想要继续在果子盏里“矮子里面拔将军”
刚找到一只果子,她的手腕忽然被不轻不重地握住,按回了桌上。
宁樱蓦地停住动作,抬起头。
是四阿哥隔着桌子,握住了她的手腕——灯光是暖的,他一张俊脸,却是人间烟火怎么也染不上的清冷。
宁樱整个人都绷紧了,下意识地就手抖了一下,瞬间又紧张成了小结巴:“四、四爷……!”
四阿哥已经放开了她的手。
肌肤上还残留着他方才手掌温暖的热度,柔嫩的肌肤上留下一点点粗糙的触感——那是四阿哥的指腹触碰过的地方。
想来四阿哥平日里是习武的,不然不会有那么一层薄茧。
四阿哥收回手,面上又恢复了平日里的云淡风轻,只是微微垂了垂眼,遮掩去眼中浮起的一丝笑意。
对面的少女方才有点怯、语音的尾调里透出一点颤抖,听着好像心上被一片羽毛挠过。
又像有只爪子,不轻不重地抓了一把——他竟……
他竟鬼使神差地生出一些绮思来。
四阿哥顿了顿,终于开口道:“今晚……”,他看着宁樱,眼角微微眯了眯,像一只将要狩猎的猛兽,盯着面前茫然无助的小白兔。
他喉头吞咽了一下,眸色有些危险的幽深。
宁樱意识到了四阿哥接下来要说的话。
她很没出息地脸红了。
四阿哥正要继续说下去,院子里却响起了动静,一个火急火燎的小太监要见阿哥,被奴才们拦着不让嚷嚷。
苏培盛认得这孩子——是李侧福晋院里的小太监。,名叫小柔子,平素说起话来,总是这么一副慌慌张张、带着哭腔的样子。
苏培盛很瞧不上小柔子这一点——做奴才的,在主子面前服侍,最重要的就是讲求一个喜气。
总这么耷拉着脸,大小事情都跟嚎丧似的,晦不晦气?
小柔子看冲不进来,索性也就不冲了,他直接把袖子一甩,在院子里一跪,喊道:“求四爷可怜!侧福晋从午膳过后,便嚷嚷着头痛,方才直接厥了过去,才被灌了汤醒转过来,奴才们都吓坏了——福晋请了大夫,正在侧福晋院子里那儿看诊呢,也想请四爷过去瞧瞧!”
……
侧福晋院里正屋。
李氏斜斜地躺在床上,腰后垫着一只绣锦缎十样如意八宝分金圆葫芦枕,满头如云的鬓发斜斜地拢在一边。
旁边侍女正侍候着她吃果子。
李氏咬了一口果子,在嘴里恨恨地咀嚼了几下,拍着床板对婢女舒蕾道:“呸!好不要脸的东西!若不是膳房的人私下里来我这儿说清楚——谁能想到她能使出这样的下作手段。
她人在四爷面前露不了脸,便让狗去露脸!她勾引不了四爷,便让她的狗去勾引四爷——哪有这样的道理!”
舒蕾一边给她顺着气,一边连声道:“主子别动怒,四爷毕竟年轻,一时被新人迷了眼也是有的,您挡得住这个,挡不住那个!徒徒惹四爷不高兴,又是何必?
最要紧的是您如今肚子里有小主子,这才是最顶用的!您只管将小主子生下来,来日您有两位小主子在手,要收拾一个格格,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李氏伸手将面前的果盘推开,就往被子里顺手一塞,冷笑道:“轻而易举?等她势大,就除不去了!你这蠢奴才,事儿不在你身上——你倒说得轻巧!”
眼见侧福晋不高兴了,舒蕾也不敢说什么,立即跪在侧福晋床前,伏下身子道:“主子说得对,是奴才眼光短浅了,主子教训的是!”
李侧福晋抬手用帕子擦了擦眼角。
她想想又渐渐恼恨起来,红着眼道:“那贱人还没真正侍候四爷,四爷都已经让人去关照膳房——说什么给格格院里的膳食务必备足,今儿回了府,直接就去她那儿用了膳。
这会儿我若再不把四爷拉回来,就该是那贱人施展手段的时候了!”
舒蕾几乎成了复读机:“是是是!主子说的是!”
李侧福晋胸口起伏了几下,只觉得胸臆之间一股怒气无处可泄。
还想骂人时,小柔子从院子里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隔着帘子跪下来。道是四爷马上就过来了。
李氏转怒为喜,催道:“还不帮忙!”
舒蕾赶紧从地上起身,扶着李氏躺下,又转身飞快地从妆台上拿来了脂粉。
刚刚打开脂粉盒子,舒蕾动作娴熟地就替李侧福晋敷上了——不着胭脂,只是将肤色修饰得苍白了一些。
果然看起来有了五分病容。
听着外面扑通扑通,一路跪倒,奴才请安的声音,李氏怕来不及,匆匆夺过舒蕾手中的脂粉盒子,向枕头下一塞,哧溜盖上了被子,双目紧闭,眉头拧着。
一副极其难受的样子。
脚步声越走越近。
李氏眯着眼,刚想将眼皮撩起一条缝,却听面前一个平和的声音轻柔地问道:“给侧福晋的药可煎好了么?”
……怎么是福晋!
李氏骤然睁开眼,果然见乌拉那拉氏着了一身兰花紫色的旗装常服,发髻向后梳得整整齐齐,露出光洁高阔的脑门。
发髻上压着一只金银底托翠鸟羽毛金葫芦蝠簪一块,不多修饰,通身都是嫡福晋的气派。
奴才们垂眉敛首,扶着乌拉那拉氏在紫檀木椅子上坐下,五六个婢女在她身后一字排开,连这屋子里都显得拥挤了。
李氏怔了半晌,微微撇过脸去,翻了个老大的白眼。
乌拉那拉氏看在眼里,只做不知,也不动怒,倒是旁边的华蔻有些不平,但这位李侧福晋一向如此,福晋又是个退让包容,万事只求和气的性子。
如此也不是第一次了。
李氏懒洋洋地将被子向上提了提,哼哼唧唧地从鼻子里出气道:“请福晋恕罪,妾身身子不适,怕是没法起来给福晋请安了……”
乌拉那拉氏接上她的话头,柔声道:“不必,你身子要紧,好好躺着才是。”
她俯身上前,先伸出手探了探李侧福晋额头的温度,这才道:“刚才我在院里遇见了大夫出去,说妹妹这是思虑过多,加上天气转热,并没什么大碍,妹妹且放宽心,莫要自己将自己吓病了。”
李氏继续哼哼唧唧:“福晋,妾身实在是难受的紧……胸口不是一般地憋闷,头也痛……”
福晋闻言,抬起头,转头对身边婢女正色道:“再遣人去瞧瞧,看看四爷到哪儿了?”
婢女应了,刚刚吩咐了个小丫头,还没转身,外面院子里已经传来了一片擦擦打袖子请安的声音。
四阿哥终于来了。
李侧福晋倏然闭嘴,只是惨白着一张小脸,微微转头,将脸埋在枕头里,似乎下一秒就要随时晕厥过去的样子。
四阿哥走进来,福晋起身行礼。
因为身份是嫡福晋,乌拉那拉氏也只是浅浅一福,沉声道:“四爷别着急——方才已经问了大夫了,李妹妹并无大碍,只不过思虑过多伤神,想来妹妹年纪还小,妇人有孕,身子不适,难免惧怕。胡思乱想反而将自己吓倒了,也是有的。”
乌拉那拉氏说到这儿,想到李侧福晋已经是第二胎了,用“惧怕”一词来形容,也未必妥当。
她话头微微一滞,随即不多做停留,轻描淡写地带过道:“府里的姐妹有孕,理该是妾身这个嫡福晋照看着,妾身也想好了,往后直到生产,定然经常过来探看李妹妹,请四爷放心。”
四阿哥转头,定定地看了她一眼,沉默着点了点头。
李氏在枕头上,听着听着就急得冒汗了。
好你个乌拉那拉氏!三言两语,将局面安排得明明白白——倘若她真的经常过来探看自己,那四爷就更难来了!
想到这儿,李氏心急如焚,从被子里颤抖着伸出手向四阿哥,又眼泪汪汪地望着自己的肚子,颤声道:“四爷……您总算是来了!妾身一直在等着您,等得好苦哪!”
四阿哥一撩衣裳下摆,在床头坐下,沉声道:“别着急,放宽心——先好好躺着。有什么需要,便对福晋说。”
乌拉那拉氏站在旁边,闻言柔声道:“是啊!妹妹也是做额娘的人了,这般娇娇地撒小孩子脾气,可不叫奴才们看了笑话!好了好了,一会儿药煎好了,妹妹趁热喝了药,再进点粥膳才行。”
李氏摇着头,扯住胤禛的袖子,气若游丝,一脸生无可恋:“妾身吃不下、喝不下!四爷,四爷您今儿晚上别走了,陪着妾身好不好?”
乌拉那拉氏眼神落在她扯着四阿哥的那只手上,随即不自然地向旁边转开脸去。
四阿哥被李氏拉扯住袖子,一时站不起身,却不料李氏拉扯之间,动作大了一些,又要挣扎着起身,便将那棉被向旁边一带。
方才藏在被子里的果盘和封着油纸的如意糕,顿时被翻了出来,新鲜水嫩的果子滚了一床,果香四溢。
四阿哥:……
出了侧福晋院子,没走几步,乌拉那拉氏到底没忍住,低头笑了笑——且不说她装病多少次了,就这演技……每回当真以为四爷是傻子吗?
不过是为了二格格,留她几分情面罢了。
旁边的婢女华蔻察言观色,凑在福晋身边,痛快低声道:“福晋,谁也没想到侧福晋居然当着四爷的面,被戳穿了!”
乌拉那拉氏硬生生忍住了嘴角的弧度,面上又恢复了平日里端庄沉静的神情,肃色道:“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我平日里是怎么教导你们几个大婢女的,都忘了么?”
华蔻瞬间收敛了笑容,低头小声道:“福晋教训的是,奴才逾矩了。”
……
宁樱屋里。
宁樱嘴里嚼着膳房孝敬的八宝松子糖——这松子糖口感很柔韧,香甜软糯不沾牙,吃起来越嚼越香,有点儿麦芽糖的意思。
清扬吸溜着鼻涕,捧着水盆进进出出,一脸和李侧福晋深仇不共戴天的样子。
宁樱安慰了清扬几句,还往她嘴里塞了好几颗松子糖,清扬这才好一些。
急什么呢?宁樱想。
人的本性是叛逆——逃离逼近自己的东西。
李侧福晋越是这么做,其实越是在把四阿哥的心往外推,不是么?
她双手枕在脑后,听着小馄饨细细的呼噜声,注视着帐子顶的淡粉色绣樱花流苏荷包,思考着接下来该怎么做。
有利益争夺的地方,永远都不可能真正风平浪静。
在这后院之中:即使她安分守己,凡事忍让,也不代表就可以平静度日。
换言之,即使她不惹事,一样会有事来惹她。
……
第二天一早。
李侧福晋院子里。瓷器花瓶茶盏摔了一地。
婢女太监们跪在一地的碎瓷片中,大家苦着脸,谁也不敢先说话:昨晚上李侧福晋撒娇撒痴,哭哭啼啼,闹得好不难看——最后到底还是没把四爷留下来。
后院里,宋格格也听说了昨天一场风波——似乎是四爷刚刚回府,就去了新人宁格格那儿,结果刚刚用完膳,就被李侧福晋硬生生截胡了。
宋格格一边替面前的大格格梳着头发,一边静静地想着:李侧福晋这人,肚子倒是争气。可惜心性太强,胃口太贪,全然不知凡事太过,缘分势必早尽。
宁樱屋里。
她还在被清扬侍候着用早膳,武格格从对面屋子过来串门了。
毕竟是在同一处屋檐下,武格格也听见了昨天的动静,寒暄了几句,便愤愤不平道:“宁妹妹,侧福晋这也太霸道了!宁妹妹进府以来,多不容易,才盼到四爷来这儿一趟!虽说侧福晋身份高,可妹妹也是正经选秀的出身,何以便受屈到这种田地?”
宁樱微笑了一下,没说什么,只转头吩咐清扬给武格格送茶点上来。
武格格看宁樱不接话,微微探身向她凑过来,挑了挑眉,又碎碎地道:“妹妹样貌是好的,性情也好,我瞧着妹妹这般人才,委实不比侧福晋差,不是我唐突——我委实是为妹妹觉得可惜!昨儿四爷过来瞧妹妹,我与另外几位姐妹私下里都替妹妹高兴,只觉得若是从此妹妹起来了,总能关照关照咱们一个院里的人!没奈何时运不济,府里有这么一位侧福晋,这般受她的气,凭地可怜,倒教我想起来,十分地替妹妹不忍!
她叽叽呱呱地说了一大段话,几乎不带喘气的。
宁樱:脑壳子疼……
她刚想说话,婷儿从外面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一手指着外面,一手揪着衣襟,欢天喜地道:“格格、格格!四爷院里的人来了!”
清扬精神一振,还以为是苏培盛。
结果往婷儿身后一瞄,就看见小潘子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
他身后还跟着一群奴才,人人手里抱着东西,盖着绸布,看样子,估计是赏赐之物。
果然小潘子擦擦地打了袖子,给宁樱请过安之后,面带笑容,不卑不亢地道:“奴才给格格贺喜了!这些……”
他微微侧身,向身后一指,随即喜气洋洋道:“这些都是四爷给格格的。苏公公一大早便陪着四爷出去了,没法过来,催着奴才赶紧给格格送过来。”
清扬向小潘子身后看去:东西还不少。
小潘子躬着腰,一样样在宁樱面前揭开:原来是四匹绸缎、四样清玩、另外还有给小馄饨的细栏狗笼、狗衣、狗绳……样式精巧可爱,颜色富丽,软绸狗绳上还系着小玻璃珠,是用鱼鳞、鱼胶包裹着的,晶莹剔透,叮叮当当。
碰撞如玉石相击,又好听,又好看。
宁樱谢过恩之后,就让清扬包了一个荷包出来,准备给小潘子。
小潘子瞄了一眼那鼓鼓的荷包,凭经验就知道里面一定不会少。
但是他不打算收——跟着苏公公,这点儿小便宜算什么呀?
再说了,宁格格位份低,又尚未侍候四阿哥,手头宽裕不到哪儿去。
这点荷包,他若是拿了,说不准格格便要记上好一阵子。
但是转念一想,小潘子又恭恭敬敬地收下了——格格打赏他,是把他当个人看。
他不能拂了格格的面子。
等到小潘子走了,小馄饨简直像有心灵感应似的,围着那只漂亮的玻璃珠狗绳不住打转,还摇着尾巴,得意地回头看了宁樱好几眼:铲屎的,这都是我赚来的赏赐呀!
一边,旁观了整个过程的武格格,脸上充满着掩饰不住的羡慕。
她的眼光暗暗扫过清扬和婷儿的手中——两个婢女正在忙着将赏赐之物收拾妥当、一件件拿进屋子里来,那四匹布料的颜色淡雅,大多是竹青色、香色、月白色这样文雅的色调。
武格格眼巴巴地看着,随即压下心头的酸溜溜,若无其事地笑着道:“四爷赏赐这些颜色,倒是有心了,可见妹妹在四爷心中,是个性情文雅安静的,适合这些颜色——这便很好。”
宁樱:……你想多了……
四葫芦才不会为了她,还去库房一匹匹亲自挑颜色呢。
他没那么闲。
方才小潘子送赏赐来的动静还挺大,武格格进了宁樱屋子里以后,几个侍妾就一直在院子里探头探脑。
不一会儿,她们凑成了一个观光团,也一窝蜂过来了——这宁格格,眼看着是能得宠一阵子的意思,不如趁着现在还在同一个院子里,赶紧凑凑近乎。
总是有益无害的。
为首的侍妾姓赵,在几个人里面年岁最长,姿态也最谦恭——身子屈得很低。
她在门口请过安之后,连向前走几步的信心都没有,生怕招宁樱烦,一张脸上全是讨好的笑容。
还是宁樱让清扬把她扶起来,她才站直了身子,看着面前的宁格格和和气气的,还是个面善的,赵氏心里就微微松了一口气,甚至暗暗期望:若是这位格格当真有福气,将来能和侧福晋分庭抗礼就好了!
那样,她们的日子说不定也能好过些!
根据脑海里原主的记忆,宁樱知道:这几个侍妾入贝勒府的资历都在武格格和她之前,年纪倒是和她们差不多,容貌也都端正秀丽,但是精气神明显就差了不少。
那种感觉怎么形容呢?
就像几朵不经风雨的花儿——常年憋在屋子里没太阳的那种,从头到脚透着一股蔫蔫的萎靡。
不多时,已经到了要给福晋请安的时候,武格格索性也不回屋了,直接和宁樱出了院子来。
两个人走在花园里,刚刚绕过假山,眼看着才过了侧福晋的院子,福晋正院已经遥遥在望,忽然斜刺里一个又冷又娇的声音道:“你站住!”
早上的后花园一片静谧,冷不丁冒出来这么一个声音,宁樱和武格格都心头一跳。
宁樱回头,便见侧福晋李氏正被奴才们簇拥着,居高临下的站在那里。
武格格早上在宁樱的屋子里慷慨陈词,说得痛快,这会儿见了李侧福晋的真人,整个人秒怂,立即蹲下身子道:“妾身给侧福晋请安!”
李氏穿了一身的花团锦簇,打扮得十分明艳,脸上的胭脂水粉一丝不苟,整个人香气扑鼻,招惹得几只采花蜂围着她翩翩打转。
她一手抚在小腹上,眼角微微上扬,神态倨傲,压根儿没搭理还屈着膝的武格格,只是紧紧盯着宁樱,一手撑在腰后。
她一步步踱上前来。
武格格蹲在一旁,心里如明镜一般清楚——侧福晋这是冲着宁樱来找茬儿的了。
李氏瞧了一眼舒蕾。
舒蕾会意,上前先给宁樱请了个安,随即口齿伶俐地便道:“宁格格,侧福晋如今怀着身孕,这几日身子都不大爽利,好不容易出来花园里透个气,却被格格的爱犬吓着了!若是惊着了肚子里的小主子,格格您可担待得起?”
宁樱听她说到“爱犬”两字时,还在诧异,便见舒蕾抬起手,对着她身后不远处的花丛一指。
众人回头看去,赫然就见小馄饨正站在不远处一处花丛中,瞪着众人。
它脖子上还拴着簇新簇新的琉璃珠狗绳,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彩虹光芒。
清扬头都大了——这位小祖宗是什么时候跑出来的?!
一定是婷儿没看好它,于是刚才宁樱出门来,它跟在主人后面就一路尾随了。
小馄饨又高兴又心虚地对宁樱摇了摇尾巴。
铲屎的,你出门了,我不放心,我要护送你呀!
其实刚才,李氏出门,也是要去给福晋请安的。
结果她一出门,正好看见小馄饨悄悄地尾随在宁樱后面,还保持着距离,一副很关心宁樱,但是又怕被她发现赶回去的样子。
李氏微微眯了眯眼,就猜到了——这只狗必然是宁格格屋里养的那只小狗了,也就是由此和四爷结缘的那一只。
她心念一动,才有了后面兴师问罪这一出。
眼见小馄饨摇着尾巴,高高兴兴地跑过来,李氏眉头一动,忽然惊叫一声,拉扯了几个婢女挡在自己面前,一副十分恐惧的样子,连声道:“别让这恶犬过来!”
小馄饨被李氏这一声吓得脚下一个踉跄。
它一脸问号地站在原地,不敢走了。
一脸懵。
清扬赶紧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去,把小馄饨捞起来了。
小馄饨是真的被吓到了,小小的身子颤了一下,等到回头见到是清扬,便乖乖的让清扬抱了。
它在清扬的怀里,小爪爪抓住清扬的衣襟,还不忘回头看着李侧福晋,乌黑的眼睛里全是疑惑。
李侧福晋被众人扶着,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回头瞪了几个小太监一眼,气急败坏斥道:“你们都是死人吗?还不过去将这只恶犬处置了!”
那几个小太监面面相觑,知道侧福晋一旦发起脾气来,是不管不顾的性子,生怕事情惹大,动静嚷嚷到四爷那儿,自己准没好果子吃,于是犹犹豫豫地答应了一声,便挽起袖子,准备上前去。
舒蕾连忙低声喝道:“且慢!”
她一手拦住领头的小太监,一手扯了扯李侧福晋的袖子,压低了嗓子,急促地道:“主子,处置一只畜牲事小,可四爷是知道这只小狗的——回头宁格格若是闹到四爷那儿,对主子也没什么好处!”
她不说还好,一提到四爷,李侧福晋想到四阿哥昨日留在宁氏那里用膳,又不肯留宿自己这儿,顿时胸中打翻了醋坛子,又气又痛,只觉得气血翻涌,厉声斥道:“你给我闭嘴!”
她一通气无处可发,抬手便想打舒蕾一个耳光。
手举到半空,李氏想到舒蕾到底对自己一片忠心,又是领头的大婢女,如此当众挨了耳光,以后又如何服众?
她顿了顿,硬生生收回了手,只胸口不住起伏,随即转头盯着那几个小太监,狠声道:“我不管你们怎么做——装在袋子里打死了也好,拿东西闷死了也好,扔进池子里也好,总之现在就给我处置了这畜牲!”
清扬脸色发白,紧紧地将小馄饨抱在怀里,冲着李侧福晋就扑通跪下:“侧福晋!这是格格心爱的小狗,求侧福晋开恩哪!”
看见李侧福晋对清扬气势汹汹的样子,小馄饨反应过来之后,忽然着恼了。
它从清扬怀里跳下来,仰起头,对着李侧福晋“汪!”地吼了一嗓子,背上的毛也炸了,气愤至极地盯着李侧福晋。
李氏向后退了一步,满脸厌恶,厉声道:“恶犬惊人,你们不必犹豫,全部给我上去!”
这话一出,几个小太监如狼似虎地窜上前来。
领头一个个子高的,伸手就从清扬手中将小馄饨硬生生抢过来了。
他抓狗的手法很是巧妙,看来是驯养过狗的——小馄饨猝不及忙,被他拎在半空中,四只小爪子拼命扑腾着。
清扬冲上前就想夺回小馄饨,被另两个小太监拼命拦住了,手拉手地形成了人墙——也不对她动手,只是阻拦着不让上前。
其中一个小太监尖细着嗓子嚷嚷道:“管你凭地金贵的畜牲!侧福晋如今怀有身孕,这恶犬惊扰了侧福晋,侧福晋只处置了狗,没罚你们家格格,已经是格外开恩了!”
清扬见状,吓得脸色都变了,只能苦苦哀求道:“请侧福晋开恩!请侧福晋开恩!”
她刚刚说完,斜刺里伸出一只手,攥住了自己的胳膊。
宁樱的声音在她头顶上响起:“起来!”
清扬抬头望向宁樱,只觉得宁樱的手上微微用力,正在拉着自己。
清扬被宁樱扶着,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宁樱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扶着她站稳了,才走到那捉着小馄饨的太监面前,冷声道:“把狗给我。”
她的语气很平静。
那太监愣了一下,微微低头,到底还是畏惧,双手将小馄饨还给了宁樱。
小馄饨大大的眼睛里全是泪水。
它紧紧地用小爪爪搂住宁樱的胳膊,小身子不住颤抖。
李侧福晋不料到宁格格竟有这样的胆量,微微眯了眯眼,扬起下巴,盯着宁樱,沉声一字一字道:“宁氏!你身为新人,跋扈不驯,尊卑不分,趁着本侧福晋有孕在身,纵容恶犬,肆意惊吓,实在居心叵测!我今天若是不好好教训教训你……”
她话说到这儿,忽然发现宁樱根本没有听她说话,只是眼神直勾勾地盯住她身后。
她看得那么认真,那么专注。
李侧福晋身旁的婢女见状,下意识地齐齐回头向李侧福晋背后看去。
......
续看找小A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