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属临时起意地去成都逛了一圈,短暂的旅程里能留下印象的部分分量轻得像云烟缭绕,但为了纪念这一场勉强算是说走就走的旅行还是做如下记录,以便来日追忆过往时多少有点可凭借彼时情绪酌情添加记忆滤镜的原始素材。
年5月2号上午,登上了去往成都的高铁,前半段路程基本都是在漫长幽暗的隧道里穿行。因为自身的飞蛾趋光属性,对这样的晦暗氛围略有不适。全程守着窗户望眼欲穿地等待每一次隧道间隙里短暂光明的出现,又在多次来不及打开手机拍下那片刻绿荫葱茏的植被原野后倍感失望焦躁,终于在反复重演的期待落空里被匆促推进着捱过窒息般无限幽微后心灰意冷。这持续穿行在无数晦暗隧道里的列车残忍得多像人生,在无尽漫长的黑暗里守望刹那而过的光阴盛景,用甚至未得全貌的细碎温暖慰藉余生漫漫寒夜里那颗始终渴望追逐光明的心灵。
中午抵达成都后,首站去了杜甫草堂。其实就个人喜好来讲,我更喜欢李白那样的天赋型选手。虽然几乎可以说每一首慰藉诸多读者灵魂的诗歌都由一位孤独的诗人在无尽痛苦的暗夜里压榨自我心血而来,但杜甫很多时候太苦了,他凭栏远眺的身影感动了无数后人,也让人觉得压抑到窒息,他深挚的悲悯情怀成就了他诗歌独有的艺术价值,但他丰盈的情感让他的情绪遭到反噬,他所坚守的精神又让他被缚语境走投无路,套用一句流行语,时代没有善待杜甫,而杜甫也没有放过自己。但李白几乎做到了文学创作和现实生活的平衡,我相信李白到最后也没有完全放弃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那份致君尧舜的理想,但他的聪明在于看清现实的无望后“及时止损”,他确实天赋异禀,但他诗歌里那份诳逸不羁与洒脱自在很难说就不是一种避免心力上的过度内耗而自我保护的选择。他的才华和情感同样至死未枯竭,但他比杜甫面对人生和自我时游刃有余太多。所以,我很敬重杜甫,但也惋惜杜甫这样的心性很难在苦难乱离之世自我开解,最起码让自己不要那么憔悴神伤。
现实里的杜甫草堂和我的想象基本毫无关联。看着被玻璃护栏围住的“展坑”,我的内心平静得简直想打个哈欠再伸个懒腰。环绕展厅的展柜里是各种杜甫的生活物品笔洗砚台,走马观花地大致浏览后我甚至觉得杜甫的家当好多啊,这么一个对物品的细分功能和使用场景考究的人他能穷到哪里去呢,而且他一个草堂遗址里就有两口井,古人常以“背井离乡”喻指生活流离失所,那这在当时几乎可以说很阔气了吧。
因为初到成都,对于潮湿闷热气候的不适应,让我整个人晕晕乎乎的,只是想着尽快去到外面透透气。快要出展厅时听见一位阿姨对着玻璃柜里拇指大小的人脸型模具念念有词道:“面模具?面模?面膜???”虽然我至今也不清楚那个物什到底是什么功用,但还是被阿姨的素朴纯真逗得想笑。所以说,句读之不知,惑之不解吧。不过话说回来,这也是大部分游客参观文物古迹时常态化的样子吧,一本正经地讲述分析每个物件背后的故事渊源固然令人浮想联翩神游古今,但根据自我经验去碰撞未知世界的神秘谜题也是另一番很有意思的观光体验。脑海里疑惑不解地寻思“杜甫居然敷面膜”的歪解演绎在后来回忆时应该比考察面模具的实际功用后了然于心的感悟更让人莞尔一笑吧。
草堂院内是典型的南方绿荫翠盖貌,想起上大学时在学校对面的长春动植物公园里悠游闲逛时候的心境了,同样的古树参天绿草如茵,同样的亭台小径拱门景墙,只是那时周围空旷得万径人踪灭,而现在人流熙攘涌动,在“摩肩接踵”这个词完全是写实描述的人流里被推挤着磁悬浮一般地随波逐流去往下一个观光点。
高仿版的茅屋丝毫没有还原出复古的意境,看了一眼堂屋里摆放的写着“客厅”简介的牌子感觉莫名违和,杜甫就是在这样的房间里会客、生活、写下那首传诵千古感人至深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吗?洪水般汹涌澎湃的人流斩断了我多余的好奇心。像只癞蛤蟆一样蛙泳着划开人流找到一处游人歇脚的亭子窝在那里看了很久池塘里游荡的锦鲤,那些各色锦鲤体型肥硕到让我怀疑是变异后的品种,它们轻盈的灵魂扭动着负重的身子充满灵性地游到亭子周围水域张开嘴乞食,等待一段时间不被投喂后又慢慢悠悠地游走,过程里嘴唇翕动目不斜视间歇停驻若有所思。不知道它们一次次一批批地无获而返会不会失落呢?还是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它们的快乐就在于满怀希望地前往理想之地时那种美好想象,或者它们无悲无喜无所谓快乐与不快乐?
陈列杜甫相关古籍的展厅里同样人流涌动,玻璃展柜里有翻译成各国语言的杜甫诗集,墙角汉服小姐姐们颔首低眉半推开窗摆拍,真是自拍杆装饰了杜甫的窗,杜甫装饰了世界人民的梦。我是真没想到杜甫的诗居然翻译成了匈牙利文这种小语种语言,不知道地球另一边的人们怎么看待这位古老东方国度的诗歌泰斗,或许能读杜甫并喜欢上杜甫的读者都是同样共情力超强、能切身体悟到那种挣扎于无望困境中的悲凉心境的敏感类群吧。
空气闷到仿若溺水,从草堂后门溜出去沿街下到河岸边,呆坐着放空等神志吸氧上线。护栏上刻着浣花溪,“浣花”这名字意境真美啊,江南风情小桥流水人家既视感。草堂对街的浣花小区掩映在一片林荫翠绿之后,静谧得像幕布上的不会升腾起炊烟的画作。河面一处水纹被不知道什么惊吓到漾开一圈圈涟漪,对岸蓦地飞落一只水鸟在草丛边蹑手蹑脚觅食,乍一看感觉外形有点像天鹅,尖喙长颈细腿纯白羽毛,但不对劲的是它的脖子随着迈步一伸一缩又显得贼眉鼠目的,和天鹅以优雅永不过时而著称的气质比照起来未免过于猥琐了吧。沿河散步的几个少年大概也觉得这鸟儿步伐透露着一股喜感,边拍照边指点嬉笑着走远。一位大爷牵着的京巴在路过我时停下脚步定定地盯着我看了一小会儿,在我和它挥手打招呼后扭头继续前行,大爷回头朝我浅浅地笑了一下。很神奇地,不知道是磁场原因还是某种超能力,我总是能在即便完全陌生的环境下收获幼小动物们的喜爱与亲昵,刚刚吃午饭时被一个小孩简直是“赤诚”二字生动注解的眼神吸引到多看了他几眼,就被一直粘着要碰杯喝水,手里的可乐碰到他保温杯的瞬间感慨万千:无条件不加防备的信任真是人类最宝贵的情感了啊。
住的地方是类似于民宿的公寓,阿姨很热情地喊我妹妹,临到最后看着我给好评才更加喜笑颜开地离开。周围都是拖着行李箱的游人,带着焦虑神色匆匆归来或去往下一站人生节点。很诡异地,我经常会在生活的某些地方一晃神灵魂出窍般木讷呆立原地,无意识消音掉各种喧闹背景音后以旁观者视角感受那里来自地下的脉搏,刹那间产生一种恍如隔世似曾相识的感受,有时候会觉得这个地方应该梦里来到过,有时候会片刻愣怔后随即回过神觉得连空气里的泥土味都是陌生的。这种有点神经质的特质一直以来让我在生活工作中倍感痛苦——我的抗干扰能力几乎为零。我无法在任何有噪音的环境下集中注意力思考或开启结界一心专注于自己手头的事,即便我强制自己进行着机械工作来与周围环境对抗,那些来自空间里的各种声音和话语还是会传入我的大脑,我没有刻意地开启五感去收集那些只言片语甚至色彩气味,但是后台还是会在我晚上躺在床上时一条条处理词条,我会突然被脑海里一条醒目的弹幕提醒着原来某某某今天说这句话是想表达相反的意思或者某某某今天的某个微表情或者小动作其实暗示着他当时有怎样的心理活动。我的整个白天基本都是被源源不断的信息流充塞的无效时间,我被动观察所有细微的蛛丝马迹,我还不能戴耳机形成隔绝屏障,因为我又会不自觉沉浸于音乐塑造的情境里伤春悲秋,我被打断后难以再次进入状态又总是被打断,或者说我从未心流体验般沉醉于某种状态,我总是想要专心致志却又无法自控地心不在焉,我被排山倒海般倾倒的滚滚信息淹没冲击着心神俱疲……对此我抓狂不已却无能为力。几乎所有我虚心请教过的能够在嘈杂环境中专心做自己事情的人都告诉我,“很自然就可以啊,这种能力不需要刻意培养”,或者“那是你没有被逼到那个份上”。然而依靠经验惯性,我生活里基本所有考验我能力的问题都被我破罐破摔地搁置了,我像条咸鱼搁浅在喧哗人间的海岸砂砾里任由每个感官像伸长的触角将我缠绞其中直到一部分自我窒息而亡。
一夜光怪陆离的梦,梦里我活过了一世后回到一间老旧的平房做短暂休息等待下一世重生,我无比确信那是我前一世长大的地方,院落里有古井围栏和及腰李树,没错,我前一世的生命短促到来不及等一株李树长大。我祈求无明之神我实在不想再活一次了,他说三世轮回三世历劫没人逃得掉,那不是恩赐是罪罚。我怀着绝望的心态追问,那我可不可以保留此生的记忆和智识去应付下一世的苦难与困境,神沉默不语,眼看即将被重生光芒选中照耀,我迫切想知道自己将降生何处好提前做心理准备,但神取了一捻香灰洒向我的眉心,我本能地闭眼尔后无惊无怖地无声下坠,再睁开眼看到了天花板上的吊灯,虚惊一场地心想原来就是这一生啊,我还以为要从婴儿啼哭开始呢,还好已经活过的将近三十年还算数不用重头再来。
随机找到了一处街边小摊,在应该是市容执勤警察的注目礼下吃完了早饭,空气里无风,到处是混合着各种早餐酸甜麻辣气味的“要得,要得”的招呼声。老成都的安逸是轻盈随性的,打工人的休闲是用时间和金钱限时兑换的,旅行者的休息是马不停蹄奔赴下一处打卡圣地之间的停歇驻足。是很温柔随和的店家,等着我吃完最后一口才过来微笑着收拾折叠桌,还帮我扎好了被我手笨到弄钝也没扎进去的吸管。起身缓步离开,身后蒸腾起刚出笼的包子飘香,有可爱猪猪造型的甜味包子,像一块褐色海绵擦的发糕,点缀着不同菜碎区别馅料的普通包子……对街是一排停在路边的出租和川流不息的高架,彼岸的高楼林立车水马龙辉映在一碗浇好热汤红油覆盖的重庆小面的咸辣鲜香里。四方食事,不过一碗人间烟火。
信马由缰地乘地铁去了赵雷《成都》里的玉林路,幼儿园隔街的广场上围坐着打牌的老年人,牌桌周围疏落聚集着一层看牌的人。活动器械老迈不经碰,稍微一动就吱吱呀呀碎嘴抱怨。明明树荫婆娑日光细碎渗漏却热到喘不过气来,准备坐在石凳上发呆的时候恰好被递了一本广告手册,封面是配色花里胡哨、字体字号夸张的医疗广告,打开内页发黄纸质上图文并茂,很多年没有见过这种故事汇风格的文字了。轻摇着扇来一股热风,真是不中看也不中用。广场角落炒货店的老板娘举着大勺子邀请路人品尝各种口味的爆米花,水果摊前戴眼镜的小妹妹用婉转的四川方言叫卖樱桃和耙耙柑,几个穿短袖短裤的年轻人聚成半圆站着低头刷手机。和背对着坐在茂密树荫下同一条长凳上的老奶奶无言相视片刻后扫了一辆小黄准备沿街随便转转,在耳畔间歇响起的叮铃铃的单车铃声里毫无规划地穿行在各种绿茵穹顶的街道上,假装自己是个本地人一样轻车熟路地闲散悠游。每条街道都古辟幽静,即使快到正午也是日影斑驳稀疏,偶尔有外卖员横冲直撞地一路鸣笛飞驰而过,路边小区院墙搁架上修长的兰花叶子被一阵风轻柔抚过随即恢复平静,场景梦幻迷离得像庄周梦蝶。在路边一家小店里吃了豆腐脑,因为汤汁是淀粉勾芡的浑浊粘稠感觉让我没太大胃口,我不喜欢任何黏着的东西,就像我在东北上四年大学也没有吃过第二次被所有外地学生们交口称赞的黏玉米。
吃完饭晃荡了一会儿后定位发现所处位置离锦里很近,本来想要打车过去但过往的几辆空牌出租车都表示他们已经网约接单了,只好听着语音导航骑车前往,沿途到处是参差披拂在古朴建筑物上的藤蔓状花串,雕花栅栏里钻出各种不知名的小花探头探脑地窥视路人,街角挨挨挤挤应该是叫“满天星”的碎花盆景簇拥着蓬勃生长像坠落凡间的银河一隅,真是一座色彩鲜艳缤纷炫目的城市啊。滨河的路段偶尔流动着习习凉风,过桥转弯后又场景切换般地汇入现代感极强的红绿灯人流里。距离武侯祠越来越近的路段里看到好多喇嘛着装的僧侣居然也会走路时停下来刷手机着实让我震惊,就像知道黑社会老大也会刷朋友圈一样莫名违和。语音提示“到达目的地”的店面前停着成片花花绿绿工业碎屑般细密的共享单车,而隔街武侯祠庄严大门前排着的米长的队伍像游龙蜿蜒着蜷曲徘徊。被一眼望去人头攒动的场面吓到密集恐惧症发作,躲在游客自助中心的藤椅上平复因燥热和吵闹而脆弱的神经。吃完午饭心里那股迷糊劲儿又不巧地上来了,困到又累又气眼睛就要睁不开了,真是出门逛得牛困人饥日当头武侯祠旁打盹歇,支着手肘心想我就曲肱而枕闭目养下神肯定不会睡着,不成想刚刚眯瞪着就要到意识模糊的临界点被一个保洁大叔推着肩膀摇醒,惺忪着撑开眼皮的瞬间眼睁睁看着被枕麻的手臂不受支配地滑落出扶手外,茫然地感受我漂浮在半空中的魂魄受这莫名一惊还没完全下落附体的系列延迟反应,又因为刚刚眼窝顶着手腕,此刻视网膜前都是各种魑魅魍魉般叠加的重影,而且被待机唤醒后一时半会儿间神智和听觉功能还没加载上来……所以说实话,我完全没听懂他吧啦吧啦说了些什么,但是根据常识,他肢体语言夸张地手舞足蹈着应该是让我挪下位置,气沉丹田地叹口气组装了下散了架的躯体各零件朝着应该是他脸本体的那个幻影点了下头站起来去水池旁洗脸,看着镜子里神情呆滞麻木的面瘫脸不禁生出了哲学三问:我是谁?我在哪?我为什么要这么悲催?……诸葛先生在天有灵,为什么要在我即将神游太虚幻境的时候打捞我的神识,我太难了。行尸走肉般地在自助机前买完票出门恰好看到一棵三人合抱粗的大树,诸葛先生待我不薄,万物皆可惬意做床,像个无骨的提线木偶一样扛着沉甸甸的脑袋垂着肩膀侧脸贴上去等我那迟迟没有跟上来的灵魂归位……好烦哦,我也是个有起床气的宝宝好吗。
站在武侯祠门口脑海里冒出了那句“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想起杜甫也站立在过同样的地方举目沉思就觉得文化血脉真是一件神秘莫测且温暖至极的事情,我们横隔着时空被同样的明媚阳光照耀、感受同样幽暗静谧中的鸟语花香、再仰望同一块匾额、跨过同一道门槛、进入同一座祠堂,好吧,为了创设意境,就先假装一切都是纹丝不变一样的吧,然后杜甫写出了流传千古的史上最强武侯祠打卡荐词——《蜀相》,而我此刻恰好站在堂前碑帖前读这一首诗。每次读到这首诗都会想起奥斯维辛没有新闻的开头,“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现场确实见识了青草蓬勃古木森森,也听到了各种鸟雀啁啾;“从某种意义上说,在布热金卡,最可怕的事情是这里居然阳光明媚温暖,一行行白杨树婆娑起舞,在大门附近的草地上,还有儿童在追逐游戏”,可以想见斯地斯景带给人心理上的震撼与冲击。自然风物随历史与时节亘古不变地千年流转,而期间因人性光辉被铭记的情感、因人类苦难被共情的心境让其于万般日常物是人非中烨烨生辉永恒不灭。这是比较朋友圈的鸡汤措辞,现实是,诸葛亮的文字我只读过《出师表》,对他的其他非主流事迹也并没有做细致的了解,在对其人完全无感的前提下,前后几座庙宇都只是做观光式浏览后就找了一处卖文创品的走廊歇脚。按照“读诸葛孔明《出师表》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忠”的观点,我算是个不忠不义不亲不孝不友不善的人了,我甚至觉得诸葛亮的形象崇高磊落得有点悖离人性,他的忠君选择在我看来也是种偏执的愚忠,李密的实为狼狈里藏着不卑不亢气度之外自以为是的小聪明,韩愈我无杠可抬但他和我类似的对生离死别的看不破让我将自我厌弃的情感投射后心生厌倦。和我气味相投、让我怜惜的人一直不是道德上崇高伟岸到无可挑剔的君子,而是那些人格上透露着挣扎后的柔软姿态、命运以悲剧收场或终于以洒脱自在为保护色自我经营人生的“普通大众”,是视野与格局超越同时代人太多反受排挤不得不隐居深林觅宽解的王安石,是强颜自持敏感脆弱终于不再心存无妄希冀的归有光,是和自己拗着一股劲宁死不愿被招安的文天祥,甚至是看起来有点病态实则超脱了然的击缶而歌的庄子。他们让我看清真实的人生充满苦难和无望,希望和对抗可能以失败告终,雄心勃勃出发后或许潦草收场,人生的下半场留给世界烂尾的结局不是世事无常而是命运有常。
武侯祠院子尽头西北角有一道连通锦里的小门,桥畔池塘里鱼群若隐若现地穿梭悠游,快到隔墙处水势升高河流截断,在此之前是一道金属网片隔绝水域和水湄,一群群游到这里的锦鲤继续扭动着身子妄图飞身跃过那道“栅栏”。沉默注视良久突然有一点伤感,所谓鲤鱼跃龙门的真实写照就是这样吧——龙门之后是一道既定藩篱,藩篱尽头是僵死的水域,水域里藻荇交横盘错,死水幽闭凝滞腥味沉沉。是鱼都有跃出的野心,只是大概率会自戕于铁纪结束悲剧人生,而侥幸跃出者,不被搁浅窒息必被交缠扼死,未跃出者蠢蠢欲动,已跃出者无路可返,既有龙门执念,顺逆到头来都是悲剧,游戏里没有输赢,唯一的超脱之道剩下出局,赢也是输,输也是赢。算是一种理想人生的现实破灭吧。
一墙之隔的锦里喧嚣吵闹烟火气升腾,尝试了很多看起来美味的东西基本都不好吃,建筑风格上有点像全国遍地泛滥修建但缺乏地域特色的仿古建筑小吃城,路过一座打造守护情侣恋情的同心锁长廊停下来翻看了很久锁上的名字,希望这些散布各地笃信爱情的虔诚恋人们执子之手便白头偕老,也希望那些曾经不离不弃但终散落天涯的人退回自我后仍永葆爱人的能力。
穿街走巷逛了一圈,感觉整体是很浓重的现代风的商业设计,文化元素也是很现代感的卡通手办,拍古装照的小姐姐站在店前举着iPad揽客,新品试吃的店员拖着盘子心无旁骛地玩手机,铜人油嘴滑舌地逗引围观游客拍照,好没意思,离开的地方广场上上千人闲坐着喝茶聊天,阵仗有点像自发请愿的社会组织。这个地方历史上的繁华掩盖不住如今千篇一律名存实亡的文化没落,任何一个和历史渊源好歹沾亲带故却最终沦为纯粹旅行商业街的所在多少让人感觉有点遗憾。到吃晚饭的时间骑行去了宽窄巷子,在我看来是和锦里大同小异的建筑风格,区别在于有很多喝茶听戏的馆子。
总算吃到了心心念念的钵钵鸡和料很足的冰粉,转到差不多准备回去的时候因为方向感错乱被一个单行口的保安指点朝相反方向前行,因为已经意兴阑珊,也没太用心看街边的手工艺品和各种红的粉的熊猫发箍。
周围已天光暗淡一心想尽快回到住的地方,但又明白按照我的智商基本不可能再找到来时的地方原路返回了,想着先出去这个地方再找到任何一条大路导航就行。路过一面有着井口一样柱状石壁的墙面时,伸头凑进去看见了电子屏里的旋转万花筒和水波涟漪的动态老成都街景图,旁边小孩够着要看就快步离开了。沿街走到尽头转角出现一个市井味十足的广场,跳广场舞的大妈们随着音乐蹁跹起舞,心想果然熟悉的地方没有景色,抬眼看见了远处广场尽头马路上的车灯霓虹顿感熟悉,匆匆穿行的过程里被好几个奔跑的小孩撞到差点趔趄,有点焦灼地侧身插空下脚希望减少人流带来的阻力。接下来很梦幻而神奇的一幕发生了,在走到几乎广场中心的位置时,被超过五个的小朋友同时聚拢而来围在中间……仿佛碰到了神秘世界的开关,瞬间时空扭曲变形,氛围开始像电影里慢动作镜头那样让人呼吸也不自觉缓慢下来,人间喧哗被星河波光覆盖,时光被拉扯到0.5倍速……顺着眼神合流而成的光芒定住脚步朝他们仰头的方向看去发现是一只在半空中旋转下落的明灭闪耀的小东西,随着降落距离接近看清是一种类似于竹蜻蜓的小玩具,由于翅翼色彩艳丽且有小灯泡装饰导致那个玩具在空中像个有生命的精灵在旋转飞舞。小孩子们原来在追逐这个飞得最高的竹蜻蜓啊,卖玩具的老爷爷微笑着走近后弯腰伸手接过孩子们手里的彩色竹蜻蜓继续用他的弹弓发射,小朋友们铆足了劲一窝蜂地追着那只竹蜻蜓跑远,老爷爷回过头朝我微笑着问:要吗?看清那个老爷爷花白的头发和眼神里幽邃的河流直渗出眼角蜿蜒镌刻的温柔皱纹,有一瞬间被这种仿若来自远古世界的诚恳击中了心灵,可能是那个场景和氛围超出了我预期地魔幻,我没有犹豫地就点头从他张开的手掌里拿过一只开始研究着怎么玩,因为实在太笨,那个老爷爷多次转过身教我怎么控制角度和发力点,最后甚至把他一直飞的那支给了我。我像个蹒跚学步的孩童开始和那群孩子一样笨拙地放飞自己的竹蜻蜓,在它低头栽下来的时候穿越人群抢在它落地之前捉住它的翅膀,在反复尝试里慢慢可以控制飞得更高更稳一点,直到最后熟练之后基本可以做到直直地送上天空再伸手接住,我自然而然无意识地融入了那群先前挡住我去路的小朋友们,和他们一起比赛谁的竹蜻蜓飞得更高更远,微笑着追随我的竹蜻蜓等它从天空游历归来像蜜袋鼬回到我的掌心,他们身后的父母纷纷向我投来善意温暖的微笑,盯着我放飞的竹蜻蜓看我怎么伸出手掌游刃有余地接住,也帮自己的孩子接住他们的竹蜻蜓承托住他们的快乐。广场上到处飞翔着五彩蝴蝶一样的竹蜻蜓,背景虚化后光影明暗婆娑,一恍惚,我觉得自己在错位时空里回到了8岁时的样子,我在那个一个人都不认识的地方,放下自幼被规训而背负的稳重成熟的包袱,没有任何顾忌地追逐嬉闹,像超越时空地回到了童年,我被那群笑容纯洁灿烂的小朋友簇拥着来回放飞手里的梦想,他们欢笑着抓我的手或者揪着我的衣角又跑开寻觅他们的宝贝,我突然觉得,这么多年一直没有释怀的东西,可能在那一瞬间放下了,我终于可以对年少的那个自己说:金一云,不要再纠结那些此生注定没机会重来一遍的过错了,你安心好好走接下来的路吧。一路往前走,一定不要回头。一晃神的时刻,发现已经无知无觉地退到了广场靠近马路的一边,左手边上演着小朋友们永远不会玩腻的追逐游戏,右手边流淌着车马川流人声鼎沸的现实街景,我贪婪着想要延长那丢掉现世身份后短暂的忘我快乐,却看见花白头发的老爷爷在人群里朝我挥手告别,没来得及回应他,一眨眼他就消失在人海里像从未出现过。
我该走了。
抽离现实的片刻像一场酒醉,清醒后还是要面对现实人生。游戏规则是这样——转身之后也不能回头,留恋,你就走不远了。
我想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那晚宽窄巷子旁广场上的快乐时光,我像褪掉了过往人生的壳把8岁的小女孩留在那个灯火通明却光影昏暗的广场,我相信她会在那里长久快乐被照顾得很好,我也相信那是上天给28岁的我有关快乐的短暂恩赐,他让我好好生活不要再为难自己了。
地铁又转公交地辗转回到住的地方后,我开始人格分裂一样地难过到想哭,像U型叙事的主人公回到现实后仍沉浸在神奇体验里无法出离地悲伤,一切看起来都没变,但他回到的不是最初的起点了。那些曾经以为一辈子无法摆脱的东西被意外剥离后内心竟然无比酸涩空落,长久生活在那样的压抑痛苦里竟然也对那种畸形的环境形成了心理依赖。说不上来是收获还是失落,但有些东西被切切实实地改变了。看似结局是一场针对过往的和解,但其实更深的鸿沟在内里撕开血肉插进匕首,我一动不能动地看着自己血肉模糊,咽下眼泪承受那些后来人生中将无可改变的宿命。
回程的高铁上,无悲无喜地看着窗外的风景发呆,我这辈子大概都不会再去成都了吧。我和8岁的金一云在不同的时空相遇过后应该此生各自安好互不打扰。
那个一开始执意寻觅的成都和到最后迫切逃离的成都,是同一个成都。
小小白的咸鱼翻身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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